丁香花的越冬方法

作者:水在镜中

一切都是暗的,什么都很远。只有脑袋和胸口疼得厉害,仿佛被谁用大棒砸过一样。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郁青才隐隐听到了些声音的碎片:心肌酶太高了……

……快来人……室颤了……

郁青觉得自己应该是知道他们在说什么的,可他这会儿却根本没法思考那是什么意思。胸口像被大锤在一下下地砸,他迷茫地想:唉,好疼。

利多卡因……利多卡因……

有人开始把什么东西往他的肉里塞,还是疼。他开始喘不上气,心里有点儿委屈地想:能不能别这么疼啊。又疼,又冷,又难受……怪遭罪的。

慢慢地,真的就不疼了,一点儿都不疼。他感到自己变得很轻,周身也暖洋洋的。黑暗消失了,一切都亮堂堂的,像春日的午后。

他远远地看到了好些影子,在空空的地方模模糊糊地亮着,郁青认出了家人们:姐姐好像在哭,妈妈抱着她;而奶奶在更远些的地方,双手合十,念叨着什么。

可当他走过去,她们又都不见了。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也只能继续往前走。

前面越来越亮,好像走进了一个似曾相识的楼梯间。有扇门在那里。

他能听到门里的笑语欢声,遥远又熟悉,带着说不出的亲切。他明白门后是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郁青心里平静极了,只是有点儿留恋。他停驻许久,还是向那扇门走了过去。

就在这时,狼嚎一样的哭声不知道从哪儿传了过来。

郁青吓了一跳。他寻着声音回望,看见有人蜷缩在楼梯的平台上,一只手紧紧抓着栏杆,自顾自哭得几乎断气。

栗色的头发很好认。郁青在门和润生之间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选择向润生走了过去。

不要哭了。他听见自己说。

可润生还在哭个不停。

郁青看着他,终于从空茫的平静里生出了一点儿如梦初醒。

唉,不要哭了啊。他俯身摸了摸润生的头,小声埋怨道:你惹我伤心生气的时候,不是很理直气壮的么……说到这里,不知怎么有点儿委屈。

豆豆。他听见润生嘶哑的声音。豆豆。

郁青这下真的无奈了。他伸手抱住润生,轻轻抚了抚:不哭了,好不好?

哭声终于渐渐小了下去。地上的润生没有理他,自己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郁青这才看清楚他的样子——他的脸上淌下来的不是泪,是两行血。

他竟向着那扇门径直走了过去。

郁青这下可急了。他想拉住润生,却怎么都拉不住,甚至自己还莫名其妙地跌了一跤。

这一跌,周遭便暗了下去。郁青困惑地挣扎了几下,只觉得身子突然重得厉害,所有的疼和难受全都回来了。他想说话,可一张嘴,才发现自己只能发出些窒息般的动静。

……心跳恢复了……

润生呢?他迷迷糊糊地想,这是哪儿啊?

可他很快什么都不能想了,黑暗再度涌了上来。

郁青再醒来时,头一眼看见的脑袋顶上的一大堆药袋子,身边是仪器规律轻缓的滴答声。他胸口还是疼,鼻子里有个硬硬的东西,好像被一直插到了胸口,想动一动,发现根本动不了——身上到处都是管子。

护士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床边,声音温柔极了:“醒啦?不要乱动,你现在身上有仪器……”她顺着郁青的目光望去:“那个是临时的心脏起搏器,千万不要动,动了就没命了……别拔鼻管儿,那个是连呼吸机的……”

郁青便很乖地不动了。他能听见自己胸腔里缓慢而吃力的呼吸声。

外头有人喊郁青的名字。护士冲他笑笑:“你家里人来看你了。”

然后他便看见了妈妈和姐姐的身影。

周蕙急匆匆地,几乎是扑到床前的。

母亲是医生,那是见惯了生死的。在郁青心里,哪怕是发生了天大的事,她永远不慌不忙,稳稳当当的——她这回有点儿不太像她了。

可郁青见了她,心里还是猛地踏实了下来。他想叫一声“妈”,张嘴又说不出话来——呼吸机的管子插着,稍微一动喉咙,排山倒海的恶心感便止不住地往上涌。他只能艰难地放松自己,试探着慢慢喘气。

周蕙小心地握住了他冰凉的手指:“好点儿了么?”

郁青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眼睛浮肿的姐姐,轻轻点了点头,努力冲她们笑了笑。

母亲和姐姐却不约而同地掉下泪来,又心有灵犀地飞快把眼泪擦掉了。

原来他那天从办公室出来,走到楼梯口的时候不知怎么摔了一下,磕到了头。同事见他昏过去,赶忙把人送到厂医院。检查做了一堆,结果脑袋没事,心电却有很大的问题。急诊医生怀疑他重症心肌炎,建议紧急把他送到对岸的医大附院去治疗。过江只需要二十多分钟,而那里的心内科是全市最好的。

刚下救护车,郁青的心跳就停了。抢救回来后,被直接送进了icu。后来心跳又停了两次,上了体外支持仪器。

整个过程里郁青始终都没有醒过来。周蕙说病危通知书她都是成打签的,一张接着一张,签了厚厚的一叠。

到了那种时候,真的就是生死有命了,甚至连医生都开始暗示家属准备后事了。

可谁也不愿意放弃。

不光我们。周蕙低低道。润生在重症监护室外头也呆了整整三天。

郁青说不出话来。周蕙也没说下去。探视的时间结束了。她仔细帮郁青掖了掖被角,在护士的催促下离开了。

醒过来了,躺在icu里便有种度日如年的感觉。郁青半是昏沉半是清醒,整个人仍然迷迷糊糊的。幸而身上的疼似乎一天天轻了下去。

到了第三天,意识总算是完全清醒了,那个折磨得郁青睡不好觉的呼吸机也终于被撤下去了。

护士说他可以吃点流食了。问他要吃什么,她可以跟家属说一声。郁青想了想,说想吃点儿甜的。

护士走了,他便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暗了。郁青在满鼻子的消毒味道里,闻到了一丝熟悉的檀香气息。他慢慢转过头,发现润生胡子拉碴,睁着两只血红的眼睛,正在床头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明明才几天不见,润生的眼窝明显凹陷下去——本来就是个深眼眶,这下看上去可不那么英俊了,简直就是有点儿吓人。

见郁青醒了,他的嘴唇很明显地抖了抖。似乎是想说什么,可又说不出来。

郁青看着他,慢慢抬起了手。

润生这下什么都顾不得了,他握住郁青的手,贴在自己唇上,无声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