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栖是景帝最小的孩子,年纪小,性子野,不通事,在回宫之前,他几乎没有读过书,不知道什么叫尊长爱幼,不知道什么叫兄友弟恭。

他甚至分辨不出别人说的是好话还是坏话,许多正常人一眼可以识破的谎言,他皆会信。

这种与众不同,注定要受到排挤与偏见。

一开始回宫的时候,许是因为愧疚或者新鲜,天子对他倒也宽容,告诉教授的老师让一步一步来,不要逼得太紧。

但天子的宠爱终究是一时的,这个混乱复杂的宫廷,有些人有些事有些生存法则,对于楚栖来说实在过于难以理解。他不会固宠,不会忍耐,不会看人眼色……于是,很快被弃如敝履。

是个小可怜,若当真只是个小可怜也就罢了,可他骨子里却过于凶恶,睚眦必报,真真就像个养不熟的白眼狼一般。

于是,他树敌更多,欺负他的人变本加厉,或许仅仅是为了欣赏他顽强反抗却无论如何都撑不起命运的模样。

楚栖被刮脸,被称之为自食恶果,那唯一与萧妃相似的地方消失了,天子也就收回了他的新鲜与愧疚,从此对他不管不问。

楚冀说他偷吃生肉,是常有的事,一开始他倒是也能偷到熟食,他是喜欢吃熟食的,可是后来不知道是谁跟御膳房打了招呼,他们警惕了起来,楚栖便偷不到熟食了。

宫内无处打猎,他只能去偷生,有一回弄的浑身是血,给楚冀撞见,还当他是杀了人,后来才发现他徒手拧掉了那只活的公鸡脖子,血喷了一身一脸。

楚冀不明白,怎么如今都跟着神君了,楚栖还是这么不像话,居然又去偷吃生肉,难道神君喜欢吃生的狼崽子?

他有感而发:“……没娘疼的小可怜虫呦。”

“五弟。”

在这个宫里,也不是每个人都在欺负楚栖,比如此刻说话的二皇子殿下,他便对楚栖十分温和,还给他送过不少吃的。但他已经出宫建府,母妃在宫内也是人微言轻,于楚栖不过杯水车薪。

楚镜大步走来,伸手将楚栖拢在身后,拧眉道:“小七如今入了神君的门下,你若再生波折,小心神君怪罪下来,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

楚冀挺直身子,轻哼了一声,道:“我可没欺负他,只是看他又在吃生肉,所以提醒一下,别吃坏了肚子。”

楚栖歪头,他的黑眼珠直勾勾纯粹粹的,楚冀抬步向前,楚镜则转脸看向楚栖,伸手给他擦了擦脸上的血迹,道:“你又去吃生肉了?”

“没有。”迎上楚镜担忧的眼神,楚栖态度很认真,他五指微勾,准备离开的楚冀陡然一皱眉,低头看向自己无法移动的双脚。

楚栖对楚镜道:“我杀了好多说我坏话的人,二哥哥,你看……”

他狠狠一扯,一股无名力量硬生生将楚冀拉倒在地上,仰面躺倒,摔了个结结实实。楚镜吃了一惊,道:“小七……”

“嘘。”楚栖示意他不要出声,扭脸看向楚冀,道:“我为什么不祛疤呢?因为我得留着,时时看着,日日记着,这样,我才知道要如何还回去。”

这条路上连上伺候的奴才也不过寥寥几人,此刻皆口不能言,脚不能动。

那把窄小的匕首滑出袖口,被一只细白的手握住。

他一身白衣,衣袂仿佛浸了水般一动不动,整个人弥漫出一股渗人的阴气。他阴森森地走过去,阴森森地骑在了楚冀的身上,后者瞪大眼睛:“楚栖,你想干什么?你刚回来,就要与我结仇么?母后若知道啊啊啊……”

刀刃插进皮肤,深达一寸,薄薄的面皮定是被刺穿了,显然骨头都吃了刀尖,楚栖略显费劲地划下去,随口道:“我当年带回来的那只小小貂,是我阿娘送我的小貂生的。”

楚冀疼的每一根血液都在挣扎:“你这个疯子!!”

“……可是它不见了。”楚栖划下去,拔出刀,再□□,换个位置划下去,每一次都透过皮肤刺入脸骨:“我看你母后身上那条,倒是像极了小小貂,你说,那是不是?”

“不是!二皇兄!救我啊二皇兄!!”

楚镜一个字都喊不出来,若他可以阻止,定不会眼睁睁看着了。

“如果不是,那它去哪儿了?”楚栖一边划,一边说:“这世界上,那么多雪貂,为什么非要抢我的?我养的花,开的那么漂亮,你们也要把它打碎……我哪里得罪你们了?我回来之前,父皇说我有六个哥哥,还有好多阿娘,都会对我好的……你们说谎,骗人,还要栽赃陷害……你们好恶心。”

楚镜嘴唇抖动,他想喊小七,嗓子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你一回来三姐就病倒了!一个道长说要把你赶出去,否则宫里还会发生很可怕的事……”楚冀眼泪和血流在了一起,“你是个小灾星,你娘是妖妃……啊啊啊我的眼睛!”

楚栖摘了他的眼珠,抬手丢给小九,面无表情道:“现在发生的事,够可怕么?”

“小七……我错了,我错了……”楚冀终于转了口风:“我不该那样对你,我错了,你饶了我吧……小七,你刚回来的时候我还对你很好的,我给你送了夜明珠,小七哥哥求你了求你了……啊啊母后不会放过你的!楚栖你这个疯子——!”

“母后,穿了小小貂,我定也是要剥了她的皮的。”

楚栖将他的脸刮得稀巴烂,嘴角上扬,缓缓起身,挥手道:“小九,来吃好吃的。”

小九不动,他连楚栖刚才丢的眼珠子都没吃。

“你吃饱了是吧?”楚栖想了想,道:“你看他的脸,还不够烂,你去多啄几下,嗯?”

在他隐含威胁的眼神里,小九抖了抖精神,飞上楚冀的胸膛,楚冀一只眼睛已经被鲜血模糊,他立刻闭上眼睛,徒劳地喊:“不要不要不要……”

楚栖转脸,看向了楚镜,那双漆黑的眼珠重新变得剔透,一脸求夸奖的模样:“你看,我说过,我早晚要报仇的。”

“小七……够了……”楚镜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别这么残忍……”

楚栖看了他一会儿,求夸的表情收敛,冷冷道:“你还是不要说话了。”

楚镜当真无法再说话。

楚栖偏过头,去欣赏小九啄食的杰作。

那张烂脸血肉飞溅的模样,实在是好看极了,那惨叫声,也实在是好听极了。

他一脸满意地笑了起来。

却忽然微微一愣。

一股劲气远远袭来,直接将小九掀飞了出去——

冠服严谨的男人从天而降,脸色阴沉如覆千年寒冰,漆黑瞳孔一瞬不瞬地盯住了他。

神君从神坛一路行来,路上尸横遍野,许多幸存宫人狼狈地躲了起来,楚栖路过的地方,到处乱成一团,但却无人尖叫,一切都寂静无声地仿佛一幕幕凄惨的哑剧。

天子追在他的身后,不断有侍卫前来报告,说楚栖鞭笞了谁,杀死了谁,有几个被挖了眼,有几个被拔了舌头,还有谁被掏了心肝。

他这一路,心情可谓翻江倒海,天子踉跄着摔倒了好几回,直呼:“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他已经做好了见到楚栖之后对方满手血腥的准备,却还是被眼前一幕给狠狠地刺到了心脏。

他送的雏鹰,何时起与楚栖亲近无边,何时起,竟然变得这般残忍凶恶。

一个活生生的人,脸被鸟喙啄的肉沫横飞,出气多进气少,身上到处却都还好好的。

这一切,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悄然的发生,可他却被楚栖那张嘴骗的团团转。

楚栖扭脸,看向了小九。

神君大抵是下了死手,小九摔在一旁,哀哀地叫着,翅膀哆嗦,赤眸惊恐。

他急忙跑了过去,伸手把小九抱了起来,一边输入灵力,一边重新看向神君,眼中浮出怒意:“为什么要伤小九?!”

神君迈步上前,强迫自己声音镇定:“那些人,是你杀的?”

“是又怎么样?”

“你鞭打了一个老人?”

“今日叫我遇到那么多仇家,我自是要报。那老头子年前打了我二十七鞭,我还回去,怎么了?”

“你掏人心肝……”

“他们求我掏的,说什么已经改了,再也不会说我坏话,我掏来看看是不是真的,有什么错?”

“……你杀便杀了,何苦虐待。”

“我瞧着哪个看着顺眼,就叫他死的痛快一点,哪个不顺眼,就叫他死的痛苦一点,这你也要管?”

“神君……”后方传来动静,天子一脸濒死之相,哆嗦着跪在了一侧:“神君,您快看看小五,您快看看他……”

神君短暂避开楚栖愤怒的视线,低头看向血肉模糊的人,他上前一步,楚冀陡然觉醒出了求生意志,一把揪住了他的衣摆:“神君……救……”

‘命’字还未吐出,楚栖忽然挥手,一股极其强悍的灵力幻成风刃,那只拉着神君衣摆的手自腕处齐整地被切断,失去手臂力量的断手落在了地上,楚栖恶狠狠道:“不许碰我师父!”

天子张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望过来:“楚栖……你怎么能……”

“你这老狗。”楚栖抱着小九,怨毒地道:“理我师父远一点,否则我连你一起……”

他忽然被迫抬脸,神君手掌对着他,强大的灵力波动叫他浑身无法动弹,每一寸皮肤都变得不受控制,他瞪大眼睛,清澈的眸子里透出茫然:“师父……”

神君跟他对视,一字一句道:“你过分了。”

灵力汹涌,楚栖像是被谁敲了一记闷棍,抱着小九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黑鹰摔在地上,他则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小九匆忙挣扎着爬到他胸口,焦急地拿鸟喙顶他的脸,一边不安地回头来看神君,本该凶恶的鹰眸溢出几分无助。

神君缓缓收手,天子当即道:“来人,快去,把楚栖抓起来!”

侍卫们纷纷上前,楚镜也立刻被解除了禁锢,他急忙道:“父皇,小七的脸是小五刮得……”

天子忽然哑了一下,又急忙对着神君磕头,道:“今日多亏神君出手相助,否则还不知道要如何制住这逆子,神君请移步论道阁,宫中惨事,朕定会给您一个交代。”

“你要如何交代?”

“……楚栖,如此残忍凶悍,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朕,处他绞刑。”

“绞刑。”神君胸口起伏,郁郁道:“子不教,父之过,倘若楚栖该处以绞刑,你这罪魁祸首,岂不是该要凌迟。”

天子神色大震。

“若非你当年弃萧妃平民怨,若非你叫他刚刚五岁就受千夫所指,与野兽夺食,亲眼看到生母受虎狼啃食,若你当年肯稍微用些心思,将这母子稍作安置,他又何至于此?”

“神,神君息怒……”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神君看向倒在地上的少年,黑眸浮起薄薄雾气,千丝万缕,缠绕牵扯:“哪怕你将他接回宫后,稍加耐心,予他些许温情,叫他不至于任人欺辱,床不敢睡,连吃块生肉都要去偷,一切都尚有挽回余地。”

“天子啊。”神君抬步走向少年,语气深深地道:“你昏聩至此,连幼子都护不住,本尊看你这江山,也难稳了。”

景帝脸色青白。

“这场祸事,既因你起,后果,你便为他担了吧。”

他弯腰将楚栖抱了起来,身影转瞬行出数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