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筑内的灵力几乎凝成实质,空气中飘着水波般的灵纹。

神君半撑着身体伏在少年身上,很轻地呼吸着,有一段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楚栖的睫毛闪了闪。

神君的眼珠有些微微的剔透,像极了无机的水晶,不悲不喜,不急不躁,不蔑视谁,也不轻易将谁放在眼里。

很漂亮。

如果说眼睛是很重要的东西,他愿意把眼睛交付给神君,那么,神君是不是也可以把眼睛交付给他?

把彼此的眼睛放在自己的身体里,这样不管在哪里,都始终能够拥有神君的一部分了。

但,神君会同意么?

一阵低低的笑声打破了屋内的平静。

楚栖忽然没来由地一阵骨头酥软。师父笑的真好听,从来没听他这样笑过,胸膛微微地震动着,那声音像是一条头发丝爬进了他的耳朵里,在里头轻轻地搅拌着。

衬着那张世所罕见的脸,真是绝了。

楚栖一时傻了。

师父还一边笑,一边弯腰过来亲他,嘴唇从脸颊滑到耳畔,哑声问他:“真的想要?”

楚栖有些为难地偏了偏头,躲开那叫人耳朵痒痒的呼吸,缩着脑袋说:“师父愿意给我么?”

神君望着他的侧脸,眸色深幽,缓缓道:“我自然愿意给你。”

楚栖立刻转过来看他,眼珠澄澈,有些惊喜:“真……”

神君又吻了吻他的嘴唇,指腹摩擦着他脸上的疤痕,轻轻地蹭着,顺便加深了这个吻。

楚小七是个疯子。

疯子可以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不择手段,可以提出常人一听就难以接受的请求。当他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就说明他认为自己应该得到,如果遭遇拒绝,一定会更疯。

楚栖的脾气他是见过的,有哪点不叫他顺心,一定会遭到他的报复,行为可大可小。

但小疯子身上有一个常人所没有的突破点,那就是他足够单纯。

楚栖被他温柔的吻弄的脸颊微微泛红,眼中少见地浮出了几分难为情,待神君终于放过他,那只残存的眼珠里已经水雾迷蒙:“师父……”

“怎么心跳这么快?”神君的手覆在他单薄的胸口,道:“怕了?”

不是怕。楚栖说不出来,他只是很少会被这样温柔对待,一时有些无所适从,很……奇怪。

腰间微微一紧,神君将他重新抱了起来,楚栖乖巧地坐在他怀里,有些傻傻地望着他。

掌心忽然微微一凉,楚栖下意识去看,一把窄小的匕首递到了他的手里,神君凑过来,琉璃似的眼珠一动不动地望着他:“想要的话,要自己来取。”

楚栖下意识捏住了那把匕首,呼吸微微发紧,他难得有些紧张:“我,我来?”

“当然了。”神君对他说:“我自然是想给你,可我不如小七勇敢,自己下不了手。”

楚栖愣了一下,他低头掏了掏自己的兜,然后捧出一瓶止疼药,“这样就不疼了。”

神君张嘴,楚栖下意识倒出来,亲手把药喂到他嘴里,指尖被柔软的唇瓣给碰到。

大宝贝一下子变得好温柔好温柔,身上仿佛带着圣光一般,他贴心地拿起楚栖的手,将脸凑过来,“动手吧,如果小七的眼睛永远也好不了,师父愿意陪你一起。”

楚栖又懵了一下。

他想好了神君会生气会抗拒或者会纠结,如果他表现出半点不愿,楚栖都会不择手段地将他的眼睛摘下来,哪怕今日不摘,日后也要摘。

他想得到的东西,是一定不会轻易放手的。

可是神君没有。

他很配合,看着楚栖的眼睛里饱含怜惜与温柔,他会坦然告诉楚栖:‘我怕,但只要你要,我一定给。’。

他还说,要陪楚栖一起受苦。

楚栖看了一眼手里的刀。

匕首的模样通常大同小异,这一把稍微细窄一些,与他常用的那把一般无二。

他想到了那个掉在地上的小药筐,想到了匆匆冲过来抓住他的那只手,想到了那无机的眼眸里,因为痛惜而浮出的水雾……

他举起了匕首,刀尖指向那只眼睛。

忽然有些恍惚。

他是想要的,想要神君的全部。

他可以不顾神君的抗拒与不满,反正他想要的东西素来都是靠自己去争取的,只有靠自己得到的才是真的属于自己的。

这是属于他的生存法则。

楚栖睫毛抖了抖,呼吸微微急促。

今天不要的话,如果他以后反悔了怎么办?

……从来没有人亲自把什么东西送到他手边过。

从来没有人说过,我陪你一起疼这种话。

哪里变得很奇怪。

师父真的有必要丢掉这只眼睛么?明明他说了他怕。

神君望着他,嘴角微不可察地扬起,轻声道:“不想要了?”

楚栖忽然缩回了手。

他看着神君,一时有些迷茫和不安。

他自然是看不懂神君温柔的背后是否在打什么主意的,他只是觉得,如果把他的眼睛夺过来,那么他就再也不能这样看着自己了,神君说眼睛还是呆在该呆的地方更好看。

如果大宝贝丢掉了眼睛,还会那么好看么?

神君朝他凑了过来,脸颊贴在他脸上,手臂牢牢地将他搂着:“怎么了?”

“我,我如果要你的眼睛,你会生气么?”楚栖不确定地道:“是不是,就不对我好了?”

“你拿了才知道。”

楚栖认真地思考。

神君现在对他好,是因为他受伤了,如果神君也受伤了,那还会继续对他好么?他本来是要送给神君礼物的,是要哄他开心的,如果从送礼变成交换,那这样做还有什么意义呢?

他猝不及防地转过来,用力抱住了神君的脖子,柔软的面颊埋在了他的肩头。

上回的事情,已经说开了,神君不欠他什么,本来就是他惹了神君生气,送眼睛是为了赔礼,神君原谅了他,这样就又扯平了。

如果他此刻去拿神君的眼睛,那不就变成他理亏了么?

他鼓起脸颊,道:“你是我的。”

所有人都觉得楚栖疯,所有人都觉得他不容于世,所有人都觉得他该死,所有人都觉得,他无恶不作,罪无可恕。

神君轻轻抱紧了他纤瘦的身体,手掌一下下摸着他的脑袋。

楚栖真的,有那么坏么?

神君不是没有坏心眼的,他当然清楚楚栖这样下去不行,纵容一个疯子去疯,与将自己变成疯子没有区别。

可疯子本来不该那么疯的。

如果楚栖真的十恶不赦,好坏不分,那么他的确该死。

刚才那把匕首,如果真的割开了神君的眼睛,就代表楚栖真的无药可救,那么枯鸿也不必请了,这小筑内的灵力也该放了,神君的心,也该收了。

可事实证明,楚栖心中是有一杆秤的。

他不是天生的恶鬼。

甚至,比谁都纯粹。

楚栖耗费了太多的灵力,伤口处又开始隐隐地疼,神君察觉他呼吸有些微热,一摸额头,果真是发烧了。

神君喂了他几颗止疼药,加了一些退烧的丹药,楚栖很快有些迷迷瞪瞪。

但他不肯下神君的身,死皮赖脸地黏在神君怀里,手指攥着他的衣角,哼哼唧唧:“你是我的。”

“嗯。”

“不许喜欢别人了……”

“只喜欢你。”

“漾月也不行。”楚栖提到这个,还很生气:“不许再给他积德。”

“……都给小七。”神君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指,呼吸又变得轻轻的,嘴唇颤抖着吻上他的额头。

楚栖沉沉睡了过去。

血窟窿依旧毫无顾忌地裸露着,神君看了他一会儿,缓缓将人从怀里平放下来。衣角被那只手攥的很紧,神君姿势别扭地拉过被子,给他盖在了身上。

三界之中,若要评个最纯净之物,便只有那个无上至宝。

经由司道天尊亲手点化成人,极致通透,可叫世间善恶无所遁形。

明明不该是,可却实在像。

那至宝有灵,得天地造化,又不受天道所束,若将道灵炼化,或可瞬间超脱三界,拥有与司职天道天尊比肩之力,甚至可以换天道,辟新世,重塑众生。

气运之子,明明有天道相护,可哪怕是司道天尊,也无从捕捉他的踪迹,因为他是天地间最大的漏洞。

如果有人利用了这个漏洞……

神君抬眼,望向墙上挂了近万年的画卷,面渐覆霜,杀机四起。

楚栖这一觉睡的很沉,隐隐醒来的时候,下意识扯了一下神君的衣角,却发现手里轻轻,他睁眼一看,哪里还有神君的身影,自己手中只剩下一块被切开的布料。

来不及生气,耳边已经传来陌生的声音:“他倒是贴心,还将自己眼珠封存了起来,眼神光都在,这礼物着实送的漂亮。”

静默之后,神君开口:“可有治法?”

“……你应该知道,人皆只有一副五官,这眼睛封存的再好,也已经是摘了,不是说轻轻松松就能放回去的。”那声音又说,并带上了讨好:“要不,你就收了?”

一阵让人窒息的沉默。

楚栖歪头去看,正好对上神君看过来的眼神,他下意识笑了一下,对方却瞬间将脸偏了开。

楚栖坐了起来,看到一个青衣仙官朝自己看来,一侧还坐着一个眸含兴味的仙人,也在看着他。

除了这两个陌生人,青水与无妄也均在。

青衣人率先朝他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他送给神君的礼物,来到跟前,问他:“小朋友,你知不知道,你的眼睛再也恢复不了了?”

神君立刻道:“枯鸿。”

枯鸿叹了口气:“医者仁心,我又何尝不想帮他,可事已至此,你凶我也无用啊。”

枯鸿的身影被轻轻被碰了一下,他立刻侧身,道:“帝君。”

另一个陌生的仙人来到楚栖面前,他虽然也是一身白衣,但却远不如司方神君飘逸清冷,身上的衣服绣着淡金暗纹,一看便非富即贵,地位非凡。

他盯着楚栖,楚栖也在盯着他,对方眼神始终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似笑非笑,随口道:“依我看,司方不如去求求司道天尊,这种事,于他老人家来说定是小菜一碟。”

“若要求天道改命,便是破坏规则。”司方行上一步,道:“何况破世天居,岂是人人去的了的?”

“说起这个……漾月应该能去。”帝君回头,道:“你可有找到他?”

“未曾。”

他们三个人皆高大挺拔,在这床前一站,坐在床上的楚小孩立刻被衬得像只小小的猫崽,猫崽歪头去看神君,伸爪去指:“他们是谁。”

“这位是枯鸿医仙。”神君语气温和,给他介绍:“这位是明澹帝君,多亏他在,仙官才能来的这般及时。”

天帝。

楚栖微微张大了眼睛,原来天帝是这般模样,看上去一直在笑,可笑意里却带着难以忽视的睥睨肃杀,给人一种谈笑风生间挥剑索命之感。

原来漾月喜欢这样的人。

楚栖对神君张开了手,后者立刻上前,坐在床边,任小孩儿又一次腻在自己怀里,再次对枯鸿道:“你再想想办法。”

明澹的目光落在楚栖环着神君的手臂上,又不动神色地移开视线,察觉楚栖一直盯着自己看,便又笑:“小孩儿,你总看我做什么?”

楚栖收回视线,把脸埋在神君怀里,没有理他。

明澹倒也不生气,旋身走向一旁,去欣赏漾月那副画了,枯鸿上前来看了看楚栖的眼眶,又叹了口气,还是忍不住问:“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

楚栖也不理他,神君只好道:“小孩子不懂事。”

“这不懂事的小孩子多了去了,挖自己眼睛当礼物的我还是第一次见?不是我说,谁让你送这种礼物的啊?”

神君拧眉,也终于想起了这个问题,他低头问楚栖:“谁跟你说我喜欢这个的?”

楚栖下意识去看青水。

神君的目光追着过去,青水已经浑身冷汗,当即浑身一震,噗通跪在了地上:“我,我没想过他真的会挖……我只是想让他知道自己的行事有多残忍,是我错了……”

空气中的灵力陡然凝聚起来,他整个人被一股巨力狠狠掀翻了出去,哇的吐出了一口鲜血,神君难掩怒容:“你这条舌头,还是拔了为好。”

“师父。”楚栖终于开了口,他按住了神君捏起的手指,道:“师父别杀他。”

枯鸿挑眉,神君克制地呼吸,道:“你还为他求情?”

楚栖眼珠转了转,他当然不是因为心疼青水,只是青水的确给他提出了建设性的建议,而且也达到了他想要的结果,卸磨杀驴不是他的作风。

“嗯。”楚栖理所当然地说:“我不是答应师父了嘛,以后要做个好人。”

明澹帝君抬目,看到少年侧脸完好,对着神君露出了一抹无比真诚的笑容。

他将视线收回,伸手,轻轻抚摸了一下画像中的红衣仙人。

或许是被楚栖的善良感动到,枯鸿松了口:“我再试试吧。”

这般单纯善良的孩子,竟被一个碎嘴的神侍给忽悠了,实在是可怜可爱。

尤其他竟能以德报怨,实属人世罕见。

不帮他度过这一关都对不起自己悬壶济世的美名。

楚栖光明正大地睡在了神君的榻上,唯一让他很不满的是,他看不到师父了。

枯鸿说为了防止未来两只眼睛出现视力不一致,所以从现在开始就要把两只眼睛都蒙上纱布,小疯子一下子成了小瞎子,活动范围被无限压缩。

不过祸兮福之所倚,让他满意的是,神君现在几乎无时无刻不离开他身边,去哪儿都任由楚栖扯着袖口,每天一日三餐的喂他吃饭,楚栖坐在桌前,只管张嘴,很快就会有食物送来。

他一边开心地蹬腿拍桌子,一边给神君下命令:“下一口吃牛肚。”

神君将牛肚送到他嘴里。

“唔,吃那个,那个香香辣辣麻麻的,刚才吃过的。”

神君将香辣鸡块递到他嘴里。

“……来一口甜的。”

一勺子玉米甜汤送到了唇边。

“哎呀烫到我了。”

神君抽回勺子,轻轻吹了吹,再次送过来,楚栖啊呜一口吃掉,心里美的直冒泡泡:“再来一口咸汤。”

“今日没有咸汤。”神君道:“再喝口甜的。”

“不要。”楚栖别开脸,开始作:“你让青水去做,或者让他去买。”

这几日,神君也开始明白了他放过青水的小心思。

青水虽然是个说话不过脑的,但人确实实诚,否则也不会刚见面就被他骗的团团转。如今神侍俨然成了楚小七一个人的小厮,每日为他鞍前马后,还特别记得楚栖的好。

楚栖时不时来一句:“哎,我这个眼睛啊……”

青水就恨不得立马给他跪下了。

小狼崽子是半点儿不做赔本买卖。

神君只好喊来青水,将楚栖所求吩咐下去,但以他的猜测:“你吃完这些定然就饱了,那咸汤必定喝不下了。”

事实果然如此,吃饱饭的楚栖很快过来找他求蹭,青水将饭盒放在他面前,他愣是一口未动。

“小孩儿,你怎么又黏人呢?”身后传来声音,楚栖不理会,径直找了个舒坦的姿势,窝在神君怀里享清福。

“帝君。”神君打了招呼,摸了摸楚栖的头,道:“怎么不知道叫人?”

“帝君好。”楚栖头也不回地喊了一声,美美地嗅着神君身上的味道,猫一样任他撸着自己脑袋。

明澹在他们对面坐下,随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道:“我今日过来是有事相谈,你看……”

神君还未开口,楚栖立刻敏感地收紧了手臂,他没有说话,但瞬间紧绷的身体与鼓起的脸颊还是泄露了他的不满。

神君便道:“帝君说吧。”

楚栖放松了下来,心里对于他的回应十分满意。

明澹倒也没有卖关子,直接道:“听说魔域之主的夫人近日添了一个小魔主,出生之时祥瑞漫天,你这些年一直在寻他的踪迹,要不要随我一起去确认一下?”

“魔主……”

“若他转生于魔界,届时只怕不好收场。”

楚栖竖起了耳朵,半晌,才听神君道:“若有可能,我自然是要亲自去看的。”

“那正好,你我一同前去。”明澹说:“你前段时间刚与魔域护法起了冲突,若有什么突发情况,我们也好有个照应。”

楚栖目不能视,看不到他们二人的表情,但心中已经因为短短几句话而生出几分烦躁,他用力扯了神君一下,将对方的注意力吸引,道:“眼睛疼。”

“怎么又疼了?”神君取来止疼药,熟练地送到他嘴边,楚栖吃了还是叫:“疼,还是疼。”

“我叫人去请医仙……”

“不要不要不要。”

“……”神君终于意识到什么,他安抚地摸了摸小狼崽的脑袋:“又怎么了?”

“胃疼。”

“喝点咸汤?”

“嘴巴也疼。”

明澹帝君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的两人,在神君抬眼准备下逐客令的时候淡淡一笑,起身道:“我等你消息。”

他行至门边,听到少年黏糊糊的声音:“要亲亲才能止疼。”

长袖负起,他头也不回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