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栖想过很多种挨骂的方式,每一种过程都让他焦躁愤怒,每一个结局都是他拿刀送入了神君的心口。

他清楚师父一定会向他问罪,但他从不觉得自己有罪。他杀的每一个人都是该杀的,用的每一种方法都是可以让他感到痛快的。

楚栖永远不会为了讨好谁去逼着自己做一个宽容大度的人,他就是睚眦必报,就是残忍恶毒。

师父接受不了他,他还接受不了师父呢。

但他唯独没有想到,神君一路来到这里,见到他,锁住他,不是因为他杀了百姓,杀了兄长,杀了父皇。也不是因为他将邺阳变得血流成河。

而是因为很单纯的,私人原因。

楚栖不确定地眨了一下眼睛,眼珠被水光冲洗的越发乌亮。

师父生气,是因为他不要他,是因为,觉得自己无辜。

楚栖睫毛抖了抖,忽然鼻头发酸,他不受控制地将嘴唇扁成曲线,又努力克制地抿成直线。

直到一只手放在了他的脑袋上。

豆大的泪珠儿滚了下来,楚栖猛地伸手,用力抱住了对方的腰。

他把脸埋在神君的胸前,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只偶尔会很轻地抽动一下肩膀,发出抽鼻子的声音。

神君垂眸看着怀里毛茸茸的脑袋瓜,这家伙在人间就不爱束发,如今来到魔域无人管他,就更是披头散发不顾形象了。

他伸手,轻轻抚过楚栖的后脑勺,拇指擦过少年头顶的发旋,低声道:“哭什么?”

楚栖哽咽着说:“委屈。”

“委屈什么?”

“……就是委屈!”楚栖收紧手臂抱着他的腰,凶巴巴地说:“你居然要杀我,你怎么可以杀我!”

“你可以杀师父,师父为何不能杀你?”

“我没有要杀师父!”

“你对师父下手从不留情,你敢说,如果今日我来这里是问你屠城之罪,你不想杀我?”

楚栖埋在他怀里的脸色微微一变,他重重咬了一下嘴唇,道:“我……”

这一瞬间的犹豫让神君眸色转变,他五指收缩,低声道:“你对师父,从不心软。”

楚栖不知道怎么说,他以前舌灿莲花,欺骗也好,维护自己的立场也好,因为他说的话都有他坚信的真理,都出于某种很强的目的性。

但现在,他好像失去了一开始坚信的东西,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处在什么样的立场,要去扮演什么样的角色,要在神君心中留下什么样的印象。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心软。

不敢说心软了,也不敢说没有心软。

神君缓缓将他推了开,楚栖下意识想要再次扑上去,却忽然有一股莫名的恐惧,叫他将手缩了回来。

他看着神君,依然觉得委屈:“我,我,不想,不想的……”

有些话就像狼来了,说了一次两次三次,接下来,就没有人会信了。

神君沉默地为他抹去了眼泪,道:“还要师父么?”

楚栖急忙点头:“要,要的。”

“真的要?”

“要!”

神君的手轻轻放在了他的胸口,温声道:“你要发誓,再也不可以产生要杀师父的念头,否则,必毒虫噬心而死。”

楚栖当即举起手:“小七发誓,如果再无故起要杀师父的念头,必定毒虫噬心而死。”

“好生狡猾。”神君评价,笑意未达眼底:“何为无故?何为有故?”

“……如果师父欺负小七,就是有故。”

“怎么算欺负?”神君凑近他,柔声道:“在小七心脏种一只毒蛊,算么?”

楚栖愣了一下。

神君的手缓缓从他胸口离开,道:“我在你心脏的位置,种了噬心蛊。就按你说的,如果无故对师父起杀念,就受毒虫噬心而死。”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楚栖下意识摸了一下胸口:“你,你怎么能,这样……”

“你太不听话了。”神君说:“我要知道,你有没有心。”

楚栖气的发抖:“我当然有的。”

“从现在开始。”神君无视了他的话,一字一句地道:“如果你感觉心里像火煎一样,很难受,就要告诉师父。”

楚栖清澈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神君认认真真地说:“不然会死。”

楚栖缩了一下肩膀,不确定地摸了摸自己的心口。

神君温声道:“怎么了?”

楚栖微微颤抖着,道:“我现在,就,就……”

神君的上眼睑下压,嘴角微不可察地上扬,他眉头微颦,眼底藏着看不透的意味深长:“不要撒谎,它现在很乖,没有欺负小七。”

楚栖再次愣住了。

“只有在你对师父起杀念的时候,它才会咬你。”

楚栖委屈的没边儿,徒劳地解释:“我真的没有,没有要杀师父。”

“那你是不会难受的。”

“我难受,难受,难受!”楚栖强调:“它就是在咬我,就是在咬!”

坏蛋恢复无理取闹了。

神君起身,却陡然被他一把勾住了他的脖子,他不肯放手,神君便无法直身,只好单手将他抱起来,任由他如大型挂件般提溜在身上,耐心十足地道:“它真的没有咬你,你好好想想,为什么会难受,是不是因为师父给你下了虫,你觉得自己要受人摆布才难受的?”

楚栖全神贯注地去感知。

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毒虫,他变得十分慎重,究竟是为什么会难受,是因为要受人摆布,还是因为被咬了,这关系到他的小命能不能保住的问题,断断马虎不得,

“不是的。”楚栖给出思考结果:“就是被咬了。”

“我说了它没有动。”

“它又没有长在你心里,你怎么知道它没有动?”

“我就是知道。”神君学他,道:“你不是被它咬的。再好好想想,如果不是因为受师父摆布,是不是因为师父给你下了毒虫,你觉得师父不疼你了?”

楚栖瞪他,但还是听话地去思考。

神君低头,看到了他落在地上的长善,于是又将他放下来,弯腰捡了起来。

被他夹着的楚栖脚底触地,急忙又抓住了他的衣袖,道:“那,那师父,你给我下蛊,是因为不疼我了么?”

“你说呢?”

楚栖皱起了脸,想不出来:“我不知道。”

“如果师父不疼你,何必千里迢迢来找你,方才你受制于我,要杀你何其容易,又何必对你下蛊?”

好像很有道理。楚栖还是不懂:“那我被咬死了怎么办?”

“我跟你走,还是你跟我走?”

他不答反问,倒是真把楚栖给问住了。

师父没有逼着他非要做某种决定,而是几乎把答案送到了他手中,这话甚至还有另外一种解读:不论如何,师父都会和你在一起。

“我,我现在还不想离开这里,我要等幺索开轮回眼,我想知道明澹为什么要杀我……”

他说的小心翼翼,语气里隐隐溢出殷切的期盼。

神君颌首:“那我跟你走。”

白衣神君旋身走向入口,楚栖茫茫然追了上去,一边追一边看他,道:“师父,你在我身边,它是不是不会咬我?”

“现在还难受么?”

“……暂时不了。”

“我下蛊只是为了自保,除非你要杀我,否则你我相安无事,小七,你可以理解师父吧?”

楚栖点了点头,伸手拉住了师父的袖口。

楚栖不是一个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人,师父防备他,有理有据,毕竟他本身就不是什么好人,如果换做自己遇到自己的话,楚栖一定会寻找机会赶尽杀绝,以免留下祸害。

师父是又想跟自己在一起,又害怕自己,所以才留了这么一手,而且他都跟自己说了,楚栖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这甚至让楚栖觉得有些高兴,因为有了这个虫,他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赖着师父了,而且他本来也很担心自己会杀了师父,师父算是帮他解决了一个心腹大患。

他巴巴地跟在神君身后,神君却忽然停下了脚步,扭脸看他。

楚栖下意识抬手,拨了一下耳畔的长发,软声道:“怎么了?”

告诉他给他下了毒蛊,他不光没有生气,没有怨恨,反而又变得粘人了。

他垂眸,看向楚栖的脚,那双脚上的金圈还在,疤痕遍布的赤·裸着,神君问:“这几日,是不是没有擦药?”

“没有了。”

“你的鞋呢?”

“这里很多人都不穿鞋,我这样,看上去会更像妖怪一些。”

“你想做妖怪?”

“也许我就适合做妖怪,我能看懂这里的人每个都在想什么……但我看不懂外面的人。”

神君沉默地继续向前。他接到了与楚栖来的时候同样的凝视,但那些凝视更为隐蔽,也更加畏惧,没有那么明目张胆。

“你现在住哪儿?”

“魔宫,那个临渊说要见我,但忽然又闭关了。”楚栖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拽着衣袖觉得不够,于是又来摸他的手,神君手指修长,皮肤细滑如绸缎,摸起来手感极佳。

最重要的是,在这里,没有人会因为他拉拉扯扯就觉得他在亵渎神君。

楚栖忽然兴起,一下子跳起来扑到了他背上,神君停下脚步,偏头道:“下来。”

楚栖接触到他冷淡的眼神,闷了几息,略显不满地滑了下来。

神君的目光扫视周围,眼神微暗。

楚栖看不透他的想法,但扑人未遂反而被赶下来的事儿闹得他心里十分不适,他晃着身体不甘不愿地跟着对方走了一会儿,忽然捡起地上的石子朝他丢了过去,神君偏头躲过,不得不回身看他。

楚栖怨毒地道:“你不是说我不起杀念就不咬我吗?怎么又咬我?”

神君告诉他,如果难受了要说,所以他说被咬,那就是难受了。

神君道:“没有咬你,你再好好想想,为什么又难受了?”

“不想,就是虫咬的。”

神君只好朝他走了过来。

哪里有什么蛊虫,他什么都没有做,不过是见楚栖懵懵懂懂,知道要,却不知道为什么要,知道委屈,却说不出是如何委屈。

他想知道楚栖在想什么,为什么总是做出让人心寒的举动,说出让人心寒的话。

他不信楚栖真的没有心。

也不信楚栖真的只有恶毒与冷血,事到如今还能毫不犹豫举刀刺向他。

他要弄明白,楚栖自己都弄不懂的想法。

他把楚栖抱了起来,对方露出不明所以的神色,但这没耽误他本能地勾住他的脖子向他靠近。

他耐心地抱着楚栖走了一段,随口问他:“还咬你么?”

楚栖乖巧地窝在他怀里,柔柔弱弱地说:“停下了。”

恶毒的楚栖没有因为他下了可怕的蛊而排斥他,抗拒他。

反而因为他不肯背他,而生出了怨恨,拿石头砸他。

想要明白一个疯子在想什么,果然要先把自己变成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