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胤从海面跃出来的时候,天已经晴朗了,海平面也恢复了短暂的平静。

人间四月的正午不算很热,但这个时刻日照正盛,白日当头,浑白的日光刺眼得紧。

敖胤化成人形时立在海水上,不习惯人间的太阳。虽说他修行不浅,甚至可以说的上十分精进,但妖终究是妖,再怎么像人都没用。

一条水生的龙是怎么也不会喜欢晒太阳的。

于是敖胤伸出手,凭空化出一把纸伞打在头顶,为自己挡住了大部分他看了光线。

他看见远处的海滩和海滩尽头的村庄,嘴角勾起笑意,刚准备飞过去就看见脚下海面窜出来一条绯红色大鱼。

“太子殿下!”

那鱼开口吐出人言,如一三四十的男子般成熟的声线。

“您这是要去人间吗?”

“嗯”

敖胤偏了偏头不去看脚下,目光放空。

“那殿下可得留意……”

那鱼语气明显着急起来,像是一个话多的操心长辈。

“凡人的生活与处事方式与我们妖族大不一样,殿下此番先去人界寻觅神器相比较天界妖界虽安全但也危险。”

“老臣曾在人界游历过,人虽然身体脆弱不堪,但是他们却十分阴险狡猾难以对付……”

“好了,我知道了”

敖胤有些急迫地打断那鱼的话,但还是补充道。

“我年少拜师,后曾在人界呆过一段时间,平常简单的相处方式我还是懂得的。本座走后……请照顾好本座的……父皇以及北海龙族。”

说罢,敖胤细长的指尖敲了敲伞柄,他的身体便在那鱼的目光中消失不见。等到敖胤再次出现时,他已经在几里之外的海滩尽头了。

“噢呦——”

一位身着灰色粗布裙衩的中年女人端着个盛满衣物的大盆,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高大男子,吓了一跳。

“你这公子,也不知道哪里窜出来的,吓人哦!”

敖胤低下头瞥了一眼那凡人女子,俊秀的眉眼皱起来,似乎在思考这种年纪的女子该怎么称呼。

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于是她只能保持着皱起眉头一幅神情冷漠的样子。

而这样一个身材高大挺拔的俊美男子,穿着一身肃穆清冷的衣衫,还打着一把油纸伞,光着脚踩在滚烫的沙子上面。

如此令人惊讶的画面让那位女人也不经朝她多看了一番。

但女人自诩自己见多识广,满脸堆起笑意,捧着怀里的浴盆抬起一双看热闹的眼睛来回端详她。

“看公子这模样和气质,不像是这小地方的人,敢问公子来我们这小渔村作甚?”

那女人声音听起来爽朗脆生,皮肤呈现出久经风雨和日晒的酱紫色泽,和敖胤那润白如玉的肤色相比十分明显。

敖胤身子微倾,伞身斜着侧向女人,她宛若俏丽俊峰的身体也顺势靠了过来。

女人顿时感到一片阴影盖过头顶,然后一股奇异的香味涌了过来。

就像是一阵夹杂着湿润水草和咸渍盐粒的味道,湿漉漉黏糊糊地笼罩过来。

“你说什么?”

敖胤嘴角含笑,漆黑深邃的双眸注视着女人,仿佛一对深不见底的旋涡溶洞,吸纳着周遭的光线。

“没什么,公子。”

中年女人面容上凝结着十分牵强而刻意的笑,嘴角夸张地咧到了常人罕见的弧度。她双目睁得很大且一眨不眨,宛若一个笑皮面具般客气周到。

“你退下吧......”

敖胤收起纸伞,将伞身合拢成细长的一束,便转过身去背过女人朝海滩里面走去。

“记住,汝今日不曾见过本座。”

敖胤右手挽过胸前,将衣袖挡在面前,只盈盈一甩手腕,手中握着的纸伞便幻化成一柄青白相间的翠扇,一如皓白青葱的翡玉。

“是!”

女人蹲下身子将怀中洗净的衣物重新丢进海水里,然后拾起木盆里的棒槌一下又一下地敲打起来。

人界箬水庄,后山药林。

鹿柒走出村庄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

她一边用手紧张地握着背在后背药筐的背带,一边着急地四处张望。

鹿柒的脚踝被草丛中密布的荆棘划伤,伤口又被初晨的露水浸湿,泛着隐隐的火辣辣的疼。

但她此刻顾不上那么多。

她现在只有一个目的。

走到一处石桥处,地势突然趋于挺拔。鹿柒看着脚下湍急的小溪,突然感觉天空变得彻底明亮起来了。

她感到很欣喜,坐下来将双腿伸向流淌的溪水中,去冲洗血渍和泥点。

鹿柒知道时间宝贵,洗净双腿便起身继续走。刚过了石桥,便又进入了晦暗的密林。

天色也霎时变暗了,空气也润润着湿漉漉的水汽,像是树林中有隐蔽的巨兽张开巨口,呼吸间贪婪地吞吐着潮湿的气息。

她仰起脸庞望着头顶高耸入云的笔直树干,那些树干不粗却十分高挺,并且树叶长在很高处。虽然树与树之间有很大间隙,但是经不住树干顶部的树冠过于茂盛繁密。

大部分光照被它们遮蔽了,因此鹿柒刚进来就觉得冷得紧。

就像进入了几万年不见活人的阳光生命的地方,没有时间,没有生命,没有……希望。

就像……就像一个……天然的坟冢。

鹿柒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她甚至有些后悔自己一个人偷偷来这里找那个东西。

如果遇到了危险,自己死在了这里可能都不会有人发现。

一想到阿娘那张生出皱纹却依旧温柔的面容,心里某个地方就像被揪了一下,涩涩地发酸。

阿娘无论何时都是一张仿佛雨后波光粼粼的池塘水面般的脸,她的眼角总是微微眯起,氤氲着无限柔情。

她就是记得,阿娘就是带着这样温柔到骨子里的神情,在半夜自己从睡梦中惊醒时,连忙放下手中的做到一半的针线活,就着斑驳柔和的烛光,轻轻给她拍着背。

她泛着细纹的眉眼比鹿柒在集市上看到的任何一个画中女子都要好看。

“阿柒,做噩梦了吧?”

她总是眉眼含笑,把她当做三四岁的孩童般宠溺。

“那就先别睡了,陪着阿娘给你爹纳鞋底。”

而鹿柒也总是就着阿娘的话来,仗着年轻眼睛好使,给阿娘穿针引线。而阿娘也总是跟夸小孩一样,笑着对她说。

“阿柒……是个很孝顺的孩子呢!”

鹿柒强忍着心中万般思绪,她将背筐中的镰刀拿过来紧紧握住。

她现在无论找不找得到那个东西,都必须活下来。因为阿爹阿娘都在等她回去。

周围的雾气越来越浓郁,像是纯白的浆汁糊在树干中,编制成一个巨大的蛛网。

而那深林雾气之中,那个巨大的捕食者在盘踞在蛛网中央,正迫不及待地等待着猎物的上钩。

鹿柒颤抖着被雾气打湿的柔软睫毛,通透澄澈的眼睛死死盯着四周,生怕有什么野兽咆哮而出。

缓慢地走了几步,鹿柒感觉脚下的土壤变得越来越湿黏,像是被粘稠的液体浸泡着,只不过隔着厚重的雾气,连自己的脚都看不清。

“吱呀——”

鹿柒被脚踩到的东西发出的声响吓了一跳,立马停下脚步不敢动。

是什么?听起来脆脆的,像是树枝又像瓷片。

犹豫了一下,鹿柒咬了咬牙,放下悬在空中不敢落下的一只脚,迈下一大步。

“咔嚓——”

鹿柒一脚踩空,整个人就想迈进了悬崖一样身子被吸了下去。

地面有洞?鹿柒顾不上叫喊和害怕,瞬间如同滑坡一样笔直地下坠。

“啪——”

鹿柒双脚立刻落地,没站稳摔倒在地面一摊软绵绵的毛发上,双手像是按在了毛茸茸的草上面。

好在洞不是很深,鹿柒挣扎着站起身伸长双臂来就几乎能够到洞口。

但吸引鹿柒注意的,不是怎么出去,却是这洞穴里面的景观。

洞穴地面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黑色的灰色的白色的长毛,看上去十分熟悉。

鹿柒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指拨弄了一缕毛发,却触摸到了一块皱巴巴干瘪的物体。她好奇地将那片毛发揭起,却连带着那块物体一起被拎起来。

“唔——”

看清楚那是什么东西之后,鹿柒吓得一甩手将其抛在一边,捂着嘴干呕起来。

那分明是一个人的头发,连带着头皮的一个整体。那么多的毛发,全是人的头发!

鹿柒慌忙中想起自己丢失的镰刀,于是转过身俯下身望向身后的黑暗,刚想伸出手去试探却看到一张无比熟悉的脸从黑暗中浮现出来。

鹿柒身体一惊,猛地后腿几步。

阿娘!

鹿柒心中一片颤抖,那温柔亲和地冲着自己微笑,如同千万次的那样柔软如水的神情,眉目如画,细纹泛着亲切。

尤其是在这黑暗恐怖的洞穴里面,让鹿柒仿佛看见了救命稻草般想要紧紧握住。

可是突然,那张脸缓缓从黑暗中显现出来,居然是一个鹿柒不认识完全陌生的身体,却有和阿娘一模一样的脸。

鹿柒伸出手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惊愕的声音,而那个拥有阿娘脸的“人”依旧保持着刚刚的表情没有改变,盯着鹿柒半晌慢慢转过身去,露出了它的后脑勺。

一张鹿柒同样无比熟悉的中年男人的略带沧桑的脸,宛如一样面皮一样被缝合进它后脑勺光秃秃的皮肤上面。

“阿爹!”

鹿柒失去了所有力气般虚脱地倒在地上,也不管地上的那些头发,双手撑在上面,惊恐地大叫出来。然后便失去了所有的感知和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