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昭眉下意识地屏住了他并不存在的呼吸,想找个地方躲避。但转念一想,他是量子态,是不可观测的,没有人能看见他。
红瑰的双眼却准确无误地看向了陈昭眉灵体所在的方向,那双憔悴的眸子忽然迸射出吃人般的精光。
如果不是十分确信自己是量子态,陈昭眉几乎怀疑自己变成了一块红烧肉,不然红瑰的眼神怎么会跟饿鬼一样。
原本如同缝纫机一样孜孜不倦地精密工作的红瑰放下了手上的工作。
他站起来,直直地往陈昭眉的方向移步。
陈昭眉并不存在的心脏突突地跳起来,神魂无比紧张,竭力把自己缩成一小团。但理智的脑袋又在告诉他:怕个毛?他根本不可能看见你!
然而,在危急关头,陈昭眉总是相信自己的直觉多于理智,这是他死里逃生多次的生活经验缩告诉他的。
他调动身体的粒子,灵体一顿,对自己进行了一次快速的量子传输。
他消失了。
在这个时空里。
他看不到,在他消失的同时,矜贵美丽的红衣白瑰突然发出了厉鬼般的凄鸣。
“阿眉——”
是绝望的呼喊。
陈昭眉再次出现,在另一个地方。
陈昭眉对自己所在的空间并不熟悉,所以他也不知道自己把自己传输到哪里去了。因为他是量子态的,所以他可以随意走动,穿梭,世界对他而言没有墙也没有锁,任何时间、空间对他而言都是一扇开启的门。
刚刚,逃生本能让陈昭眉慌不择路,随意地选了一扇打开的门,一阵风地冲了进去。
很不巧的,他进去的地方,也有一个“陈昭眉”和一个“白瑰”。
“白瑰”躺在床上,穿着陈昭眉非常熟悉的贞洁长袍,正侧卧着看书。“陈昭眉”在旁边给他捏脚,一边捏着一边用那种低级色诱技术的目光勾留年轻公子的注意力。
虚空里的陈昭眉突然对自己无语:原来低级色诱技术看起来真的很低级。
怪不得他用这些技能勾引白瑰的时候,白瑰都不中招。
正在陈昭眉腹诽的时候,打脸的事情却发生了:这个“白瑰”竟然中招了。
他亲眼看着“陈昭眉”爬到“白瑰”的身上,亲吻他的嘴唇。而“白瑰”,没有拒绝。
“白瑰”温和地看着他:“别闹了。”
“陈昭眉”撇了撇嘴:“可是公子不是要嫁人了吗?嫁了人,我们就不能在一起了。还是及时行乐吧。”
“白瑰”脸上露出愕然。
过了一会儿,“白瑰”才把这份不属于他风格的情绪收起来,说:“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陈昭眉”说:“就是字面意思啊。您要结婚了,我们就该结束了,我可不能做第三者啊。”
凝神看了“陈昭眉”许久,“白瑰”才慢慢地说出四个字,对他而言非常郑重的四个字:“我不结婚。”
一个巫星男人选择不婚,是要被人耻笑的。像他这样的贵族,更会遭受旁人所难以想象的社会压力。
但他这么决定了,因为眼前这个漂亮的男仆。
然而,男仆好像根本不理解这句话的份量。比起受宠若惊,他更多的是惊讶不解:“为什么?”
“你不想做第三者。”“白瑰”回答。
“陈昭眉”脸上闪过讶异,眼睛眨了一会儿,好像在消化这句话的含义。过了好一阵子,他的脸上才浮出了欣喜的笑意,嘴上却说:“那可不行,季夫人会杀了我的。”
季夫人,白家的主父,白瑰的父亲,当然不可能放任独子为了一个男仆鬼迷心窍地干出糊涂事。他也不可能重罚白瑰这棵独苗苗,那就只能宰了勾引公子的贱仆了。
“白瑰”没有说季夫人的事,他只关注自己和“陈昭眉”。
他说:“你说得对,这儿令人恶心。我们离开这儿吧。”
“陈昭眉”听了这句话,眼睛睁得铜铃大,嘴巴张了张,又抿上了,像是在认真思考这句话的含义。许久,他才再把嘴巴张开,问道:“公子是打算和我私奔吗?”
“如果你愿意的话。”这是“白瑰”的回答。
看着眼前的画面,陈昭眉觉得太奇怪了。
这种古怪散发在方方面面。
无论是“白瑰”还是“陈昭眉”,都在上演着陈昭眉不了解前因后果的故事。明明自己是主角,却更像一个观众,而且是一个随机点开连续剧中间一集看了八分钟的观众。比起沉浸,他更多的是迷惑。
画面里的“白瑰”,从外形到打扮,都和陈昭眉认识的白瑰一模一样。却又有哪里不一样。
画面里的“陈昭眉”也是一样。
陈昭眉很了解自己,看着床上这个“陈昭眉”的表情,他就知道“自己”在打什么鬼主意,他是在演呢。
这个“陈昭眉”在演,在骗“白瑰”。
而这个“白瑰”的的确确像一个久居深闺的大小姐,和陈昭眉认识的那位洞察人心的白瑰并不一样。
这个纯情大小姐真信了包藏祸心的男仆,眼看着就要被骗得渣都不剩了。
陈昭眉心中瞬间流露出对“白瑰”的不忍,以及对“自己”的质疑:
我有这么下流贱格吗?我能作出这样没品的事吗?
这真的是我吗?
不,不,这不是我。
勾着对自己也有意思的成熟却假正经公子白瑰共赴巫山是一回事,但是诱骗不谙世事一颗真心交托自己的“大小姐”抛弃一切私奔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不可能这么没品。
陈昭眉怀疑自己进入了什么古怪的幻象里了。
——哦,对了,我在白瑰的梦里啊。
是梦啊,梦就不奇怪了。
梦嘛,总是会和现实存在不一样的地方的。
只是,白瑰没事儿做这种梦干什么啊?
——想到这些,陈昭眉想对白瑰的观感就更复杂了。
陈昭眉突然想到刚刚密室里被悬挂着的自己的尸体……
陈昭眉再也不好奇白瑰的梦境了,只想立即脱离白瑰这个离奇恐怖的脑内世界!第二天一早起来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然后狂奔到组织接头点坐飞船赶紧跑!
还好,他的记忆力非常好,牢牢记住了脱离同梦状态的咒语。
他驱动念力,灵体慢慢化作实质,变得轻盈无比,犹如一个被脱手了的氢气球,缓缓上升,飞过屋顶,飞过半空,飞过云层……
蔚蓝的天空犹如画卷展开眼前,脚下是如同湖水一样流动的白云,他触手便能碰触道天空的边界。
就在这个时候,他的脚猛然一沉!
陈昭眉下意识低头一望,见自己的脚被一只苍白的手抓住。
雪白的浮云里红色衣袖鲜艳得刺眼,从袖中探出的十指修长却有力,犹如能勒死巨木的藤蔓紧紧盘符着陈昭眉的脚,并以雷霆万钧之势将他往下拖拽。
陈昭眉被拖着,一头扎进云海里,双眼睁圆,在震惊中瞥见浮动棉絮一般的云层里显现出乌发雪肤的红瑰,好像海面浮出的塞壬。
而陈昭眉则像被水草缠着手脚的溺者,身体如石头往下沉,手脚越是蹬动得剧烈,就越是被缠得死紧。
陈昭眉大口呼吸,双目圆睁,唯见白云成了掠过的影子糊成一片蓝色里的洁白,占据他注意力的则是这大片模糊成背景色的白里的那抹燃烧一般的红。而一袭红衣所遮掩不住的部分,又是白,脸庞也罢,双手也好,都是毫无血色的苍白,透着无生命般的冷意。
白得傲雪的脸上,那双乌沉沉的、仿佛无机质一样的眸子,就更为显眼了。反射着日光,犹如蛇的眸子,以猎食者的姿态盯紧陈昭眉,仿佛下一刻就能将他一口吞进肚子里,化作血肉。
陈昭眉鲜少有这么惊慌的时刻。
这种惊慌是植根于他的本能的,对于危险的那种本能。
他作为组织出名的飞毛腿,直觉敏锐,一出事总是逃得飞快。看见红瑰,陈昭眉就知道他该逃。身体每一根神经都像是红色警报器一样拉响,满脑子都是刺耳的警报声——快逃!快逃!快逃!
但是,陈昭眉无法挣脱来自于神秘力量的束缚。他只能像被水草所收束着的溺水者一样坠入那一条死寂的河流。
但是,又像所有的溺水者一样,挣扎求生是最本能的行为,只要还有一口气,身体都会跟上了发条一样不断地挣动。
就算挣挫不开,他也不放弃呼救。
吸进一大口冰冷的空气后,他大呼一声“救命”!
下意识的,他又呼出一个名字。
一个荒唐的名字。
他呼道:“白瑰——救我!”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把“白瑰”两个字脱口而出,但当他这么喊了出来之后,他自己都觉得很意外,但是,他又不那么意外。非常矛盾地,他觉得自己这么做很合理,而且很应当。
当然,现实还是很荒谬的。
听到陈昭眉这么喊之后,红瑰的脸上怔了一下。
他的神情变得复杂,是陈昭眉所不能理解的,就像是一片染污了的黑那样的深沉绝望。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风扑到陈昭眉的脸上。
他闻到了那熟悉的旃檀香气——独属于白瑰的气味。
准确来说,是独属于陈昭眉认识的那一个“白瑰”的气味。
初初到白瑰身边侍奉的时候,陈昭眉就注意到白瑰身上有奇香,他原本以为那是化妆品腌入味了,后来才知不是。
那是冬城旃檀的气味。冬城,是白瑰的家乡。那儿盛产一种极为矜贵的香料,多摩罗旃檀。这种旃檀来源于多摩罗檀树。多摩罗檀树的树脂是淡白色的,质地极凉,人类要是把多摩罗檀树树脂涂在身上,即便投身火海,也不会被烧伤。
这样的檀树所生成的檀香,自然带着一股所有香料都无法比拟的清幽冷意,一如白瑰本人。
白瑰身上有这股檀香味,也不是他用这个香料太多,而是继承了冬城白家的血脉。就像他的肌肤即便在夏日也如玉生凉,不流汗不燥热,也是因为这股传承自多摩罗檀树的奇妙血脉。
传说,白家先祖是从多摩罗檀树下诞生的灵,注入天地母神捏就的肉身。因此,冬城白家的真正嫡系都有凉玉肌与旃檀香。
流传至这一代,白家嫡系就只剩白瑰这一个独苗苗。
全天下,也就只剩他一个人可散发旃檀妙香。
这样近距离接触,陈昭眉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红瑰身上没有旃檀妙香。
他红色的袖口随风荡出一种熟香,似玫瑰开到极盛却即将腐败时流露出的腥甜气。丝丝缕缕,缠绵入骨。
陈昭眉荡入旃檀香风后,身体如被水草纠缠的束缚感骤然消失,四肢一轻,落入一个云朵般轻柔的怀抱里。
他刚想抬头,却听到耳边传来一声:“睡吧。”
——真言。
在真言的力量下,陈昭眉毫无反抗地合上眼。
“醒来后,忘记这里的一切。”
——也是真言。
——
早晨的天空的云如打散的蛋花,荡着圈地漂浮在天空上。
玻璃窗开出一道缝,溜进阵阵和煦的晨风。
和之前无数个清晨一样,陈昭眉在书房的小床上醒来,身上还披着薄毯。但他又总觉得哪里不一样了。
……就好像……就好像他昨晚喝了许多的酒,喝得迷迷糊糊的,醒来后头疼欲裂,但醉后的事情却一点儿都不记得了——也可就是俗称的“断片儿”。
但是,他记得自己没喝酒啊。
记得……
他嘴里喃喃说着“记得”这两个字,却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
“我记得我昨晚……”陈昭眉记得自己昨晚和白瑰讨论了组织针对白瑰的邪恶计划。白瑰对此兴趣不大,他更急着去睡觉做梦。
陈昭眉忍不住探究白瑰想做的是什么梦。据他所知,巫师的梦也是有一定的意义的。他怀疑白瑰在搞什么睡梦仪式,从而获得某些灵感。
因此,陈昭眉按着巫术书的指导,试图和白瑰同梦。
嗯……
陈昭眉记得自己还拿出了巫术书,放置了道具,还画了阵。但是,他现在看向书房的地板,发现那儿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这些东西肯定是不会凭空消失的,就像他不可能自己爬到床上睡觉。
陈昭眉跳下床,跑向放置着法器用品的箱子,然而,那口箱子已经被十分稳妥地锁上。陈昭眉再也不可能随意打开取用里面的东西了。
陈昭眉立即想到:一定是我搞这些动作的时候被白瑰发现了吧。
他本来就没寄望自己真的能够和白瑰同梦,这不过是一次好奇的尝试罢了。即使失败了,他也不会觉得有多可惜。
就算被白瑰抓包了,他也不会觉得有多害怕。
但是,陈昭眉胸腔里却传来急促的跳动,仿佛在提醒他:他应该害怕。
陈昭眉梳洗过后,推门出去,看到白瑰一如既往的已整好装,正在饮茶。陈昭眉看了看白瑰,直接问道:“公子,书房的东西是您给收起来了吗?”
白瑰回头看陈昭眉一眼,点了点头:“是我。”
陈昭眉心想:果然被他发现我搞小动作了。
陈昭眉在白瑰身边坐下,问说:“那我是怎么睡着的?”
白瑰不回答,反问他:“你为什么觉得我会知道?”
陈昭眉笑道:“我觉得,我肯定不是自然入睡的。”
“为什么?”白瑰依然在反问。
陈昭眉答:“就是一种直觉。”陈昭眉耸耸肩,又说:“我昨晚就好奇,闹着玩儿嘛。看着像我这样没有天赋的地球男人能不能靠着高级道具和阵法施法。”说着,他想到了什么一样,有些仓皇:“我施法施到一半失去了意识,这个不会是什么不祥之兆吧?会不会是‘走火入魔’了?”
“走火入魔?”白瑰听了这个几个字,似乎觉得挺有意思,笑了笑,摇摇头,说,“你不会。”
陈昭眉挠挠头,说:“我就是觉得身体不太得劲,像是有哪里不对一样。”
“你也知道强行施法是有风险的,为什么还要这么做?”白瑰倒似教训起他来了,“箱子我锁起来了,你以后不要再做这样的事情。你不会每次都这么好运。下次说不定我也救不了你。”
白瑰的语气带上几分少见的强硬。
白瑰说话温和,很少有用这样口吻教训他人的时候。这种反常让陈昭眉觉察到事情恐怕比他想象中要复杂一些。陈昭眉又知道,白瑰是不会跟自己详细解释的。所以,陈昭眉便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故意跟白瑰唱反调,托着腮昂着头说:“我不就耍了一个小法术吗?再说了,我就是一个没天赋的地球男人,随便画个画点个蜡烛,能出什么事儿?”
白瑰点头道:“你确实是一个没天赋的地球男人。”
陈昭眉冷不防地被噎了一下,咳了咳,又说:“那就是了!证明根本不会发生什么!”
“有时候,使用法术不一定需要天赋。”白瑰解释道,“根据历史记载,古代宫廷不少没有天赋的男人都可以通过巫蛊下咒害人。”
陈昭眉对巫星的历史不是很通,但倒是能够理解白瑰的话:“宫廷男人巫蛊?是宫斗吗?”说着,他还露出非常八卦好奇的表情。
“是,是宫斗。”白瑰顿了顿,说,“只要有得宜的法器和咒语,没有天赋的男人也能成功施法。”
陈昭眉更好奇了:“那男人花这么大力气咒谁啊?咒皇帝吗?”
“当然不是。”白瑰摇头,“皇帝通常都是天赋惊人的,而且还有护卫守护。平凡男人就是获得神器,都不可能对皇帝产生伤害。”
陈昭眉道:“哦,那就是咒一样没天赋的男人了。男人何苦为难男人?雄竞要不得啊!”
白瑰倒不评价了。
陈昭眉根据刚刚白瑰说的话,分析了一番,便摸着下巴说:“平凡男人就算获得神器都不能对天赋高的人产生损害……那么说,我就算用了箱子里的高级货,也不可能对你这样的高人产生影响呀?”
白瑰也不谦虚,默默地收下了陈昭眉对自己“高人”的评价。他却只是问:“你是向我施咒了吗?”
陈昭眉差点咬住舌头,噎了一下,才说:“不算吧。我只是……我只是用了一个‘灵感同梦咒’,想看看附近有谁在做灵感梦罢了。怎么,你……你做灵感梦了吗?我……我可不知道!”陈昭眉摊了摊手,表示自己非常无辜。
所谓的灵感同梦,就是像蹭WIFI一样,去蹭附近巫师做的灵感梦。
高级巫师所做的灵感梦,内容丰富,或是能沟通阴阳,或是能预知未来,或是能承接神谕……总之都是非常有启发性的梦境。
能这灵感梦,需要做梦的人具有很强的灵力。而这个同梦咒是给灵力低的人用的。
就算再高级的巫师,在进入灵感梦的时候,都是深睡眠状态,防备会比较薄弱。利用精妙的灵感同梦咒,水平较低的巫师也有一定几率能够进入高级巫师的梦境,蹭蹭梦中的启示。
当然,这个成功率也不是百分百的。
陈昭眉耸耸肩,说:“像我这么没天赋又没有经验的人,施咒成功的几率很低吧。”
白瑰却说:“同梦咒比较特殊。它不是攻击性的,也不是防御性的,它更像是开门。”
“开门?”陈昭眉不太理解这个比喻。
白瑰抬起手,作了一个转开门的动作,颇为优雅利落:“如果有钥匙的话,就不难。”
陈昭眉试图理解白瑰的话:“你是说……那个咒语就是钥匙吗?”
白瑰没有回答这句话,只是把手放下来:“但是,你永远不知道门背后的是什么。”
陈昭眉听得越发迷糊了:“门背后会是什么?”
“说不定门背后是鬼呢?”白瑰道,说着这样的鬼话,语气竟然还有点儿俏皮。
陈昭眉明明是个大胆不信邪的,但这时候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你的梦里有鬼呀?”
白瑰答:“那倒没有。我只做好梦。”
说着,白瑰却打量陈昭眉两眼:“但你……我就不好说了。”
陈昭眉越发狐疑:我施的是同梦咒呀!如果你做的是好梦,那我肯定也是跟着做好梦呀!
陈昭眉越想越觉得奇怪,可是又没得出一个好结论,心里只好暗骂白瑰几声:最烦谜语人了!
陈昭眉心里虽然骂,但脸上还是挺和气的。别的不说,他现在可是乙方,而白瑰则是甲方。作为一个专业的赏金猎人,陈昭眉对甲方的态度还是很可以的。而且,甲方给的钱越多,他的态度就越好。
按照白瑰出手的阔绰程度,陈昭眉按道理应该跪着叫爸爸。
陈昭眉便笑了笑,说:“好,我明白了。公子可是了不起的真言师啊,您的指教,我能不听吗?”
白瑰听到陈昭眉这突如其来的谄媚,一下还有点儿不适应,嘴皮挑了挑,现出一抹收不住的笑意:“我听说了,地球男人嘴皮子是最油的。”
陈昭眉也不否认,挣钱嘛,不寒碜。
白瑰心情好了些,便又指点两句:“同梦咒术不是你想象中那么简单的,这是一种打破空间时间以及意识壁垒的高等法术。稍有不慎,施咒者或会跌入无边的空间裂缝,不得轮回脱身。”
对于一般人而言,听到什么跌入空间裂缝、不得轮回脱身,恐怕只会觉得玄之又玄,听着挺厉害的,但也不会觉得有什么恐怖的。而陈昭眉却听懂了其中的可怕之处。他曾试过在太空中迷路,从飞船舱跌出去,在时空缝隙中不自由地漂流了大约半小时。
——仅仅半小时。
陈昭眉却几乎经历了一个世纪的绝望。
在太空里,一切都仿佛是静止的。因为所有的一切都离他非常远——这个远,不是一千米两千米这样的远,也不是一千千米两千千千米那样的远。在宇宙,即使是大洋洲到非洲的距离都只能说是紧紧挨着。
所有的一切,都是用天文单位计量的。那是肉体凡胎穷尽一生……不,就是穷尽生生世世都不能触及的距离。
四周是安静——绝对的安静,没有任何的声音,一丝也没有。
绝对的黑暗、绝对的安静、绝对的静止,多么近似死亡。
唯一不同的,死了的人长眠,而他则是清醒。
清醒地被绝望笼罩。
他成了封存在蜜蜡里一只僵死的虫子。
人类组织的研究者做过相关实验,实验表明,人类在类似的模拟环境下保持精神不崩溃的极限时常一般不超过3分钟,世界纪录保持者是45分钟。
陈昭眉和他的同伴都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人,一般来说保持个10分钟是极限。
当30分钟过去后,搜救队找到他们的时候,其中大多数人已经陷入崩溃状态,而陈昭眉看起来是最冷静的。他甚至能够口齿清醒地和救援人员保持交流,所以,一开始大家忽视了他的症状。心理评估和精神治疗也把他排到最后一个。
某程度上,他确实是所有人中心理状态保持得最好的,但是,他也在沉默中走向另一种崩溃。
进行初步评估的专家助手忽视了陈昭眉的问题,所以资深专家本人处理完其他棘手案例后,才来和陈昭眉见面。直到这个时候,陈昭眉的精神状态已经非常危险了。
治疗师敏锐地察觉到问题,立即把陈昭眉安排到脑机交互治疗舱里接受全面治疗。
在那里,他第一次、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次见到了组织的最高首领。
他们的组织是银河系里最大的也是唯一得到星系联盟官方认证的赏金组织。虽然这个力量遍布银河系的强大组织声名赫赫、威名远播,但组织的首领却相当低调,一直甚少出现在人前。
据说,即便是在组织当到副总裁的大拿们十之八九都没见过首领本人。
对了,首领本人喜欢别人叫他“总裁”。
有人大胆问他的名讳,他的回答就是“我的名字就叫做总裁”。
“姓总,名裁。”他说,“长辈叫我小裁,你们,叫我老总就行。”
那可真是一个霸气的名字,不知道他的父母是怎么想的。
陈昭眉在方方正正的疗养床上躺着,治疗床的主机上延伸出一条一厘米粗细的脑机交互线,线的另一端连着陈昭眉的后脑。旁边的治疗师对着全息屏幕表情凝重。屏幕上显示着繁复的数字和极简的曲线,但无论是哪一样,陈昭眉都看不懂,也没心绪去看。他睁着眼,躺在床上,任由AI分析他的脑部状态。
这时候,陈昭眉听到舱门打开的声音,身体下意识的一激灵——在经历过太空漂流的漫长死寂后,他对声音很敏感。
“总裁大人……”治疗师和守卫的声音充满畏惧和敬慕。
听到总裁来了,陈昭眉总算有了一点儿反应。
他没想到,自己这样一个小人物排头兵还能惊动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人物。
他移动了一下目光,终于看到了这个庞大的组织的幕后首脑。
这个人的形象完全不是陈昭眉所想象的那样子的。
他以为,神秘组织的老板一定是一个年龄很大、魄力很强的人。而事实上,这位赫赫有名的总裁大人看起来颇具病态,而且是坐在轮椅上的。
坐轮椅……
这太奇怪了。按照现在的医学科技发展程度,任何人都不会身患残疾才对——除非这个人没钱。可以说,地球上只剩一种病,那就是穷。
而总裁大人,肯定不可能是一个穷人。
这位出身地球的神秘男子,拥有的财富丰富到普通人难以想象的地步。他挣的可是全银河系的货币呀!
总裁所坐的轮椅看起来也非常昂贵,一看就是专门为他度身定做的,完全契合他的身体曲线,而且能够自行移动,不需要依赖人力。
轮椅滑行到治疗床旁边,总裁对陈昭眉说:“你的情况不太好,我们打算对你实行催眠治疗。这意味着,你需要把意识的控制权完全移交给治疗人员。治疗失败的风险是你会陷入彻底的错乱。那么,你同意接受治疗吗?”
陈昭眉僵化的脑子缓缓转动,嘴巴张了张,低声说:“我现在精神不太清醒?那么说,我的知情同意其实也是没有意义的。”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听起来十分的理智。完全不像是一个精神不清醒的人。陈昭眉却知道,自己的清醒也是一种极端的病态。他无法形容此刻的感觉。
他精神崩溃的一个突出症状,就是他异常清醒敏锐,以至于他无法放松精神,更无法入睡。
总裁笑了一下,说:“是的,但是程序上还是应该这么做。而且,我想表达对你自由意志的尊重。”
陈昭眉凝视了总裁很久,然后沉重地点点头:“我同意。”
总裁说:“好的,那我马上安排。”
“如果失败了呢?”陈昭眉问,“如果治疗失败,我就不能继续打工抵债了,那么我的家人……”
总裁回答:“你是我们的员工,在任务过程中遇到这样的不幸,应当算作工伤。组织会给予你家人应有的赔偿。这一点请你放心。”
陈昭眉还真的放心,他无意识之中非常信任总裁。
于是,陈昭眉接受了催眠治疗。
治疗结束之后,陈昭眉的太空恐惧症痊愈了,一切机能都良好运作。
除了一个后遗症——
他忘记了总裁的模样和嗓音。
而治疗师也非常诚实地告诉他:“这是总裁大人的要求。”
“他不希望你记得他。”治疗师补充道,“不过,不止是你,就是我们,在见过总裁大人之后,也都要接受洗脑。”
治疗助手似乎对这个行为不太满意:“其实这也没什么意义,有经验的人都看得出来,总裁大人脸上戴了纳米面具。说不定他还在声道加载了变音器。就算大家不洗脑,也不会知道他的容貌声音啊。”
所谓的纳米面具,有点像高科技版本的“人皮面具”。这是用纳米材料制作的超高精度仿真人皮面具,易容效果一流,比整容强十倍。
陈昭眉对这种面具也很熟悉,他出任务的时候经常用纳米面具和纳米变声器易容改貌。
心理治疗师脸上展开一抹世故的笑容:“但是,总裁大人非常不希望被任何人记住。”
人类的好奇心是没有终止的,越是神秘就越引人探索。总裁这过于隐秘的行踪,也很容易让人产生探究的欲望。
心理治疗师也忍不住通过被人工模糊掉的记忆去检索关于总裁的蛛丝马迹。思索一番,她又得出另外一个结论:“总裁大人对阿眉好像有些特别。”
陈昭眉想了想,说:“他作为大人物确实对我这种小兵特别和气。”
心理治疗师摇摇头:“他对所有人都很和气。”
“啊?那他对我有什么特别吗?”陈昭眉好奇地问。
心理治疗师摇摇头:“说不上来。”
见过总裁大人多次并为他执行了许多次洗脑任务的心理治疗师都说不出来,那么,只与总裁大人有过短暂的一面之缘的陈昭眉就更得不出什么结论了。
但是,陈昭眉的内心也隐隐觉得他和总裁之间有着某种看不见的、特殊的联系。
很可惜,陈昭眉的记忆里,只剩下和总裁那一段简短的对话以及那一个轮椅悬浮般顺畅滑动的痕迹。
沉浸在这一段空虚的回忆里,陈昭眉不自觉地发怔。
“咚”——挂钟浑厚的声音突兀响起,将陈昭眉从对过去的沉湎中惊醒过来。他猛一抬头,看了一眼时钟,语气变得急促了些许:“我们要错过上课的时间了!”
白瑰却纹丝不动,只说:“我今天不去上课,已经告过假了。你代我去,顺道帮我记一下笔记。”
听到白瑰这么回答,陈昭眉又觉得有些不对劲了。白瑰可是三好学生、男德学院先进代表,天上下刀子都是要去上课的。怎么好好的却突然告假?
面对陈昭眉狐疑的目光,白瑰安之若素,摆摆手:“去吧。”
陈昭眉知道白瑰就是一个天生谜语人,嘴里是问不出什么东西的。身为乙方的他,只能闭嘴听话干活。
陈昭眉抱着书本和文具走出宿舍,早晨的风吹进他的鼻腔里,心旷神怡。当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带着鲜草芳香的新鲜空气后,才突然后知后觉地发现刚刚在宿舍里白瑰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白瑰身上有血腥味。
他再度回忆,想到今早白瑰的背脊一如既往的笔挺,但是却比从前僵硬,仿佛是一根绷紧的弦,随时绷不住就要断裂。
陈昭眉立即想到,不少受伤的老兵就是这么撑着的。
想到白瑰可能受伤,陈昭眉的心飞快地跳动起来,勾缠出他心底的巨大不安。
虽然这个想法很奇怪,但是陈昭眉还是顾不得许多,转头跑回宿舍里,匆忙地把门打开。
白瑰不在客厅。
但是血腥味更浓重了。
陈昭眉立即跑进卧室里,果然看到白瑰斜躺在床上,袍子解开了一半,露出一道汩汩流血的伤口狰狞地横亘在他雪白的背肌上。
伤口细长,陈昭眉经验老道,一眼就看出来这不是刀伤,而是一种巫星女战士喜用的一种皮鞭留下的伤痕。这种皮鞭十分柔韧,是以巫星上某种神奇生物的皮革制成的,泛着褐绿色,皮鞭上长着尖细的刺,看着像蔷薇花的棘。又因为这种鞭子抽在人的皮肤上,会留下蔷薇色的印子,所以,这种武器名叫“蔷薇刺”。
蔷薇刺在血肉上留的痕迹较浅,让人疼,却不至于要命,是常见的刑具。
不过,这一道鞭痕,看起来是要命的。
白瑰伤口流出的是黑血。也就是说,鞭子淬了毒。
陈昭眉忙冲过去,扶住在床边摇摇欲坠的白瑰。但见白瑰脸色苍白,光洁的额头上缀满细密的冷汗。
陈昭眉还记得,盛夏将至的时候,他还吐槽过白瑰大热天的穿长袍都不流汗。白瑰告诉他,他的血统决定了他不会热。
因此,这还是陈昭眉第一次看到白瑰流汗。
白瑰流了一身的冷汗。
这白瑰的体质确实是十分特殊,流出的汗液也带着多摩罗旃檀的香气。
那特殊的冷香混杂着血毒的腥气,构成一股浓重的气味充盈在这个精致华贵的室内。
白瑰眉头蹙起,仿佛在忍耐着极大的痛苦。然而,他还是竭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没有被任何感觉干扰。他轻声说:“离……”
听到“离”字,陈昭眉就能从白瑰的嘴型看出,白瑰要说的是“离开”。
简单明了的两个字,蕴含着真言的力量。
然而,陈昭眉还是能从白瑰的声音中听出几分强弩之末的颓气。
陈昭眉头一次看到这样脆弱的白瑰,满心都是正常男人对病美人的心疼、怜惜以及……不可言说的迷恋。
美人如此,真是……我见犹怜啊。
陈昭眉似被蛊惑了一样——
他用唇,去封住白瑰即将说出口的真言。
白瑰的“开”字未等出口,便淹没在陈昭眉的呼吸里。
陈昭眉扶住白瑰的肩头,亲吻白瑰那张神奇的嘴巴。他确实好喜欢白瑰的唇,白瑰的唇形堪称完美,说话的时候,双唇翕动,吐出的声音也极为悦耳。
他早就肖想白瑰的嘴唇了。
就如同他早就觊觎白瑰的身体。
他承认,他是一只不要脸的色狼。
可是,美人在怀,实在是——
陈昭眉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荒唐念头戛然而止——因他忽感天旋地转,身体一沉……
现实是,在他亲吻白瑰的下一秒,他就被白瑰翻身压下,倒转成病美人压倒他这个小年轻的诡异姿态。
陈昭眉的心咚咚跳,被白瑰充满压迫感的视线所定住。
他忽然察觉到一个他一直忽视的现实:
这个房间里,不要脸的色狼可能不止他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