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晦暗。

扶容赤着脚,站在冰冷的地面上。

林意修站在他面前,不敢抬头看他。

跟扶容说可以做臣子的是他。

现在跟扶容说做臣子不怎么好的也是他。

他为了家族、为了官职,妥协了。

昨日出宫,林意修被几个同僚架着,教训了一通。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还没到家门口,就被家人们围住了。

他们抹着眼泪,哭天喊地。宫里派人过来,话也没说清楚,弄得家里人都以为林意修出事了。

林意修原以为,陛下不喜欢扶容,扶容既是功臣,又想做官,一切都顺理成章。

可是他想得太简单了。

朝堂不是书上写的朝堂,陛下也不是书上写的明君。

秦骛刚愎自用,有无数种手段对付朝臣。

林意修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轻声道:“扶容,对不住,我真的没办法了。”

扶容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这种事情也怪不得他,他已经尽力了。

扶容用力摇了摇头:“没关系的,我知道了,正好……正好我也不想做官了,反正我身体这么差,做官了,也不一定能撑住,还耽误事情,对不对?”

林意修听见他这样说,心里才好受一些,抬起头看着他,见扶容神色认真,只是眼睛有点红,不像是撒谎的样子。

林意修心里又是一紧。

扶容问他:“昨天应该没有连累你吧?我本来想去告诉你,不要把我的名字写上去了,可是我没赶上。”

林意修也摇头:“没有,我没事。”

扶容点点头:“嗯,那就好。”

林意修强撑着,同扶容多说了两句话,忽然无法面对他:“那我先走了,你自己好好照顾自己。”

扶容点点头:“林公子回见。”

林意修往外走了两步,忽然回过头,扶容朝他挥挥手:“林公子好好做官就好了。”

“嗯……”林意修忽然觉得喉头哽塞,他回过神,快步上前,从怀里拿出两本小书,交给扶容,“这是之前说好的,学诗文的小册子,我刚好带过来了,你不做官,多念几篇诗文,可以打发时间。”

扶容接过小册子:“好,多谢林公子。”

林意修再把册子递给他的时候,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对他说:“你和我是一样的,有事情还可以来找我,我……尽力而为。”

扶容笑着点点头:“我知道。”

起码,林公子还认为自己和他是一样的,这就足够了。

说完这话,林意修便转过身,匆匆离开。

扶容把小册子收好,目送他离开。

林意修走出偏殿,秦骛就抱着手站在门口。

秦骛沉着脸,目光阴鸷,显然有些不满。

林意修勉强定下心神,俯身行礼。

秦骛摆了摆手,让宫人们把门关上,盘问林意修。

“说了什么?”

“送了什么?”

“为什么待这么久?”

盘问一通,秦骛才挥了挥手,让他下去。

秦骛想走进偏殿,想了想,还是转过身,在外面多站一会儿。

林意修一走他就进去,未免太过刻意,惹得扶容怀疑。

*

偏殿里,扶容捧起没喝完的小米粥,一口气喝完,然后拿出林意修给他的小册子,仔细地翻看起来。

两本册子,一本有些旧了,还有一些陈年的批注,应该是林意修以前念书的时候用的。

还有一本墨迹却没有干透,像是临时写出来的,不过抄录的只是一些春景诗文,草长莺飞,生机勃勃。

扶容伸出手,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墨迹,苦笑了一下。

秦骛在偏殿门前多待了一会儿,才推开门进去。

听见开门的声音,扶容连忙把册子合上,用手挡住,抬起头:“陛下回来了……”

秦骛走进去,低头看了一眼。

扶容扯了扯衣袖,想把小册子挡住,想了想,秦骛大概早就知道,藏是藏不住的。

他呼了口气,坦坦荡荡地看向秦骛:“陛下,林公子来过了,给了我两本诗文册子,我不想做官了,随便看点诗文打发时间。要是不能看的话,那我把册子还给他,他应该还没走远。”

他这样坦荡,目光清澈。

秦骛顿了一下,道:“随便你。”

扶容又问:“是可以看的意思吗?还是不可以看?”

扶容目光澄澈,是真的在问他,不是故意惹他生气。

毕竟上一次,秦骛说“随便你”,最后还是没能“随扶容的便”,扶容想问清楚一点。

秦骛走到床榻前,解开腰带:“你看吧,我让他们多给你找几本。”

“多谢陛下。”

扶容把册子收好,站起身,给秦骛宽衣。

做惯了的事情,扶容坐起来也十分熟练。

秦骛垂眼看他,却只看见他的发顶。

扶容低着头,乌发披在肩上,垂落下来,乖顺极了。

可秦骛看不见他的眼睛,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他强压下心底不适的感觉,按住扶容,让他抬起头来。

扶容眼珠漆黑,眼底波澜不惊。

秦骛看着他有点久了,扶容想了想,问:“还是不能看吗?那我让人把东西还给他。”

扶容说着,便把秦骛的朝服搭在衣桁上,然后拿起那两本诗文册子,走到门外。

他没有自己去找林意修,而是把东西交给了门口的宫人。

“林大人应该还没走远,把这些还给他,就说我不喜欢看了。”

“是。”

失去最后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同盟之后,扶容变得乖顺极了。

不用秦骛开口,他自己就知道该怎么让秦骛满意。

扶容把殿门关上,回头看向秦骛:“好了,还回去了。”

秦骛仍旧不满意,却找不到自己不满意的原因。

他垂眼一看,看见扶容光着的双脚,忽然就找到了这个理由。

秦骛大步上前,把扶容抱起来,对门外吩咐道:“去库房里,把诗文册子都搬过来。”

“是。”

秦骛抱着扶容,只觉得他轻了许多。

秦骛低头看他,正色道:“我送你两百本册子。”

“嗯。”扶容双手攀住他的脖子,点了点头,“多谢陛下赏赐。”

秦骛满意地笑了一下,把他抱回去,看见案上摆着的碗碟:“还没吃?”

扶容道:“吃饱了。”

他把小米粥和小菜都吃了,只剩下一碗牛乳煨燕窝。

可是秦骛只看见了那碗没动过的燕窝。

秦骛把扶容放在软垫上,把燕窝塞进他手里。

扶容试着推拒:“我吃饱了,而且我不喜欢……”

秦骛低下头,用小瓷勺舀了一勺燕窝,递到他唇边:“乖点,太医说你得吃这个。”

好吧。

扶容还是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把燕窝含进嘴里。

扶容还在病中,吃了东西,闲着没事做,就准备上榻睡觉。

秦骛也上了榻,让人把小案摆好,把新的奏章抬上来。

扶容抱着枕头,看了他一会儿,还是不睡觉了,上前去帮他研墨。

不用吩咐,很是乖顺。

秦骛顿了一下,淡淡道:“去睡觉。”

“是。”

扶容困极了,钻进被子里,闭上眼睛就睡着了。

*

秦骛的手下动作很快,扶容一觉醒来,他们就把宫里所有带字的东西整理出来,放到了扶容面前。

扶容揉了揉眼睛,从床榻上爬起来。

秦骛仍旧坐在案前批奏章,连眼睛都没抬一下:“你自己挑。”

“是。”

扶容下了榻,忽然觉得脚上的触感不对,他低头看了一眼,地上也铺了毯子。

外面摆了好几个大箱子,里面堆着各种诗文书册。

扶容在箱子前面蹲下,翻了翻。

都是从皇宫宝库里抬出来的东西,还有许多是珍藏孤本。

秦骛并不在意,扶容也看不懂。

扶容仔细看看,最后只挑了几本小小的孩童启蒙诗文,还有几本小话本。

“就这些吧。”

秦骛抬头看了一眼,随后让宫人们把箱子抬到旁边去放着:“想要了再挑。”

“好。”扶容抱着自己的小书,坐到榻上。

他撑着头,随手翻着小册子,看得入迷。

秦骛批着奏章,瞧了他一眼:“你不是看见字就头晕?”

扶容回过神,抬起头,合上书册,小心翼翼地说:“那……那我不看了。”

秦骛淡淡道:“我没有不让你看。”

“嗯。”

扶容这样应着,却没有再翻开书,而是把书册推到一边,拿起墨锭,帮秦骛研墨。

他好像乖巧过头了。

*

这天傍晚,用过晚膳。

秦骛去正殿见大臣,扶容留在偏殿,让章老太医诊脉。

扶容又一次让宫人们退到门外。

章老太医低声道:“林大人那边……你应该都知道了吧?”

扶容裹着毯子坐在榻上,伸出一只手给他诊脉,另一只手拿着小册子,认真地看书。

听见章老太医说话,扶容合上书册,抬起头:“我知道了,他上午来看我了。”

章老太医愈发压低声音:“我看见他过来了,是陛下领着他过来的。”

扶容点点头:“我知道,所以我不敢再连累他了。”

章老太医道:“今日他一出宫,封赏功臣的圣旨就陆续发出去了,他如今是礼部右侍郎了,给家族的封赏也没少。”

扶容还是笑着点点头:“那就好,没有连累他就好。”

章老太医问:“那你呢?”

“我?”扶容指了指满屋子的箱子,“我的封赏已经有了。”

偏殿里堆满了金银珠宝,还有今日新添的书册,如今这个屋子可以算是价值连城了。

“我不是问你这个。”章老太医仍不大甘心,想劝劝他,“你真的不打算去求求陛下?整个天下都是他的,找几个隐士高人来给你治病,还有大把大把的补品,对他来说不在话下,说不定你还能多活几年呢?”

“连您老都治不好,还是算了,不要麻烦……”

扶容话还没说完,忽然蹙起眉头,脸上刷地没了血色。

他捂着耳朵,摇了摇头:“嘶——”

章老太医连忙看看他:“怎么了?”

扶容紧紧地蹙着眉,拍拍自己的耳朵:“耳朵疼……听不清……”

恍惚之间,他听见了秦骛的声音——

“这才第五年,十五年、五十年,他都得跟着我,他是我的人,死了也得跟着!”

他没有机会了,这辈子都没有了。

这句话如同平地惊雷,在扶容的耳里炸开,随后一切都安静下来。

扶容喘着气,抬起头,目光清明:“绝不……”

章老太医没听清:“你说什么?”

“我……”扶容回过神,朝他摇了摇头,“没事。”

扶容不想把自己生病的事情告诉秦骛。

一开始是因为和秦骛赌气,后来是因为不确定,不确定秦骛会不会相信,会不会又怀疑他装病。

现在则是因为没必要。

反正他是没办法出宫了,也没办法做官了,多活一天,便要多做一天以色侍人的奴婢,便要在宫里多待一天。

而且,他也很怕吃药,很怕治病。

这样好没意思。

所幸同他交好的几个人都没有受到他的牵连,林意修升官了,章老太医明年就可以出宫了,都圆满了。

章老太医帮他揉了揉脑袋:“我还是觉得,你得活着,活下来就好了。”

扶容拍拍脑袋:“在冷宫的时候,我也是这样想的,我得拼命活着,等出了冷宫就好了。可是出了冷宫,好像……”

好像他的日子也没有什么好转,反倒还更糟了。

他活下去的所有力气,在冷宫里就用完了。

章老太医在他的脸上看见了无生气的神色,吓了一跳:“你可别想着……”

扶容回过神,摇了摇头:“我没事。”他试着转移话题:“对了,先帝什么时候出殡?”

章老太医疑惑:“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想凑热闹。”

“这种热闹有什么好凑的?”

“我想看看丧礼,我都还没见过丧礼。”

“大概也就这几天了,你想看让陛下带你去看。”章老太医还想劝他,“说真的,要不我帮你说,去求陛下,至少你能活久点……”

扶容没有回答,低下头继续看自己的小书。

他铁了心,不想再谈这件事情。

章老太医见劝不动他,只好闭了嘴。

秦骛还没回来,章老太医便想多留一会儿,陪陪扶容。

他低头,看看扶容手里的小书,想要找点话题。

扶容忽然问:“您老知道,秦昭是谁吗?是先帝的名字吗?”

扶容拿起那本小书,翻到第一页,指着上面的名字——

秦昭。

笔迹稚嫩,笔墨却陈旧,旁边还画了一只丑丑的啄米小鸡。

扶容道:“如果是先帝的书,那我就不要这本书了。”

章老太医看了一眼:“‘秦昭’是先太子的名讳。”

扶容不太了解:“先太子?”

“先太子温文尔雅,只可惜英年早逝,你一直在冷宫待着,没听过也平常。他小时候识字的书册,怎么会在你这里?”

“从皇宫宝库里拿出来的,大约是宫人没怎么看。”

扶容回想了一下,隐约想起来了。

他进宫两年的时候,那年冬天,管事公公很久都没有给冷宫送粮食,他偷偷跑出去,看见皇宫里到处都挂满了白布。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太子的丧礼,所有人都在忙这件事情,管事公公也就忘了给冷宫送粮食。

秦昭,原来先太子叫这个名字。

扶容想了想,问:“先太子人好吗?”

“林大人从前就是先太子的伴读,林大人尚且如此宽厚,先太子的品行自然更加高洁。”

原来他们还有这样一层关系。

扶容心里稍微有了点安慰,既然先太子和林公子一样品行高洁,那他要是知道,在他的丧礼期间,有个小伴读因为他而饿了好几天,他应该会有点愧疚的。

到时候到了地府里,说不准先太子会照顾他一些呢。

扶容忍不住畅想起自己死后的生活。

章老太医再和他说了一会儿话,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便起身准备离开。

扶容点点头:“您老慢走。”

临走时,章老太医忽然想起什么:“对了,给你的人参保命丸你吃完了吗?要不要给你带新的?”

“不用,我还没吃完呢。”

扶容从外裳衣袋里摸出一个小瓷瓶,握在手里晃了晃,瓶子里的东西碰撞,发出声响:“还有。”

章老太医放了心,转过头,正好撞见秦骛从外面进来。

他连忙俯身行礼:“陛下。”

秦骛应了一声:“嗯,怎么样?”

章老太医看了一眼扶容,道:“扶公子无大碍,只需要好好将养,多补补身子。”

“嗯。”秦骛摆了摆手,让他退下去,迈步走到榻前。

扶容坐在榻上,手里还握着那个小瓷瓶:“陛下。”

秦骛伸出手,碰了一下小瓷瓶:“这是什么?他给你开的药?”

“不是。”扶容拔出瓶塞,往手心里倒了倒,“是盐渍梅子。”

这个时候,章老太医已经出去了。

他也就没有发现,扶容的人参保命丸早就吃完了,现在装在里面的是盐渍梅子。

扶容早就不想吃药了。

扶容举起手,把梅子递到秦骛面前:“陛下要吃吗?”

秦骛捏起那颗梅子,递到他的唇边。

扶容微微仰着头,把梅子含进嘴里。秦骛用拇指按了按他的唇角,扶容朝他笑了一下。

扶容方才洗漱过了,秦骛转过身,就着他洗脸的冷水洗了把脸。

扶容会意,下了榻,帮他宽衣。

简单洗漱一下,秦骛随便擦了擦手,然后把巾子丢进水里,转过头,抱着扶容上了榻。

扶容还以为他又要做那些事,整个人都僵了一下。

可是秦骛抱着他,没有其他动作,只是抱着他。

两个人相拥而眠。

扶容窝在他怀里,想了想,小声问:“陛下,先帝什么时候出殡?”

秦骛问:“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想去凑热闹,可以吗?我还没有看过丧礼。”

“有什么好看的?”

“我没有看过,上次没有看清楚。”

秦骛没有说话,扶容大概知道他的意思了,便道:“那我不去了。”

秦骛淡淡道:“随便你。”他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看你表现,要是……”

他话还没说完,扶容便从榻上坐了起来,准备解开衣带:“好。”

秦骛猛地起身,按住他的手:“你干什么?”

扶容认真地看着他:“陛下不是这个意思吗?”

秦骛紧紧地按住他的手,攥住他的衣带:“扶容,够了。别闹脾气了,不就是为了做官的事情?一整天都在发脾气,你累不累?”

扶容无措:“我没有啊,我想去看丧礼……”

秦骛帮他把衣裳拢好,双手捧起他的脸,定定地看着他:“和以前一样跟我说话,就让你去。”

扶容抿了抿唇角,看着秦骛,不知道该怎么像以前一样说话。

秦骛按着他,额头抵着他的额头,眼里隐隐泛起浓烈的墨绿色:“就说你喜欢我,快说。”

扶容看着他,了然道:“我喜欢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