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的冬天, 十六岁的扶容被管事公公带到冷宫门前,做五皇子秦骛的伴读。

秦骛不要他,扶容就抱着自己的小包袱,乖乖地坐在角落里。

入了夜, 扶容饿得快要睡着了, 秦骛分给他半块饼, 又让他一起上床睡觉。

从那天起,扶容满心满眼都是秦骛, 一心一意替殿下做事,日里夜里都期盼着殿下登基。

他盼秦骛登基, 盼了五年。

可是, 就在秦骛登基的前一天晚上,扶容决定放弃了。

只差一点点了。

从养居殿到冷宫,从冷宫到城外祭天,差不多的距离。

可是他竟然放弃了,明明唾手可得,他就这样放弃了。

秦骛不明白。

宫门前, 宫人臣子谦卑俯首,乌泱泱跪了一地, 诺诺不敢言。

只有八匹骏马牵引着帝王车驾,一匹马没忍住打了个喷嚏,前蹄在雪地上擦了两下,有些不耐烦。

秦骛穿着帝王冕服, 扶着车驾栏杆,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宫人。

“再去问一遍。”

“是。”

宫人从雪地上爬起来, 扭头就要再去一趟冷宫。

忽然, 秦骛又喊住了他:“站住。”

宫人回头, 秦骛看了一眼天色,问道:“问几次了?”

宫人如实禀报:“陛下,问了三次了。”

秦骛面色一沉,冷声道:“回来。”

“是。”

秦骛握紧车驾栏杆,终于下了命令:“启程。”

“是。”

众人应了一声,纷纷从雪地里爬起来,抖落掉肩上的积雪。

新帝登基祭天的队伍,像一条沉睡的巨龙,随着秦骛一声令下,慢慢苏醒,缓缓行进。

宫门大开,宽阔的车驾上只有秦骛一个人,空荡荡的。

秦骛神色不虞,手上力气加重,几乎要把栏杆掰断。

扶容这几日都在闹脾气还不够,都到这个时候了,还在跟他闹脾气。

事不过三,他都派人去问了三遍,已经足够了。

再派人去问,倒显得他没了扶容不行。

等扶容跟他服软了,非得罚他一顿不可。

车驾行进,秦骛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身边的宫人愈发害怕,屏息凝神,不敢说话。

*

与此同时,冷宫的小厨房里。

扶容双手捧着粥碗,坐在炉灶旁边的小板凳上,一边烤火,一边喝粥。

宫墙外隐约传来庄重的鼓乐声,大约是登基大典开始了。

扶容稍稍抬起头,忍不住想,城外离冷宫到底有多远,城外的声音怎么会传到冷宫里来?

扶容拍了拍耳朵,他最近总是耳朵疼,可能是听错了。

这时,他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扶容?”

扶容拍着耳朵,耳边呼呼作响。

果然是听错了,他竟然还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

章老太医提着药箱和食盒,站在小厨房门口,一脸迷惑,提高音量:“扶容!”

扶容吓了一跳,连忙回头:“您老怎么来了?”

章老太医无奈:“我来,我来给你看病。你干什么呢?”

“耳朵有点不舒服。”扶容站起身,“您老要吃一点吗?”

“我不吃,你快吃,吃完过来喝药。”

“好。”

扶容把锅里最后一点粥舀出来吃了,把柴火熄灭,就跟着章老太医回了房间。

扶容裹着被子,坐在床榻上,章老太医给他把脉。

章老太医十分疑惑:“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越来越……你这阵子按时吃药了吗?”

扶容点了点头,面不改色心不跳:“都吃了。”

“嘶——怎么会这样?”

章老太医百思不得其解,又斟酌了一会儿,然后收回手,从食盒里端出一碗乌黑的汤药。

“喝了,我在太医院熬好带过来的。”

“好,多谢。”

扶容接过汤药,只抿了一小口,就放在旁边,借口说太烫了,等会儿再喝。

章老太医也没有在意,反倒跟他抱怨:“也不知道陛下是怎么回事,一会儿要制成药丸,一会儿又要熬药。”

扶容笑了笑,果然,陛下没有把他没吃药的事情告诉章老太医。

陛下最要面子,自己在他眼皮子底下没吃药,说出去太丢脸,他不会跟别人说的。

章老太医看看扶容:“你之前跟我说的,你想走,就是回冷宫?”

扶容点点头:“嗯。”

章老太医压低声音:“你怎么知道,陛下一定会让你回来?”

“很简单啊。”扶容顿了顿,“我只要犯一个错,他就会说,你再怎么样,我就把你送回……”

扶容忽然说不下去了。

毕竟,他还没有那么坦然。

扶容朝章老太医笑了一下:“所以,我只要等这句话就可以了,陛下一言九鼎,说出去的话,绝对不会收回去的。”

章老太医叹了口气,又问:“那你就一直在冷宫里待着?天这么冷,也没几个人跟着你。”

“没关系。”扶容看看窗外飞卷的细雪,轻声道,“马上就要开春了。”

两个人再说了一会儿话,章老太医便起身要走。

“别送了……”他摆摆手,顿了一下,指着扶容放在旁边的药碗,“现在不烫了,快喝。”

扶容试图蒙混过关:“我等会儿就喝。”

“现在就喝,陛下给我下了死令,必须看着你喝完。”

扶容怔了一下。

秦骛这又是什么意思?

他都已经搬到冷宫来了,秦骛还让人看着他喝药?

见他犹豫,章老太医有些怀疑:“怎么了?”

“没事。”扶容端起药碗,小口小口地将乌黑的汤药全部喝完。

见药碗空了,章老太医这才放心离开。

扶容神色平静,送他离开。

一关上冷宫的门,扶容就忍不住跑回房间,俯下身子,“哇”的一声,把刚才吃的药,连带着一点稀粥,全都吐了。

不一会儿,扶容把肚子里的东西都吐光了,只是干呕咳嗽,停不下来。

忽然,他感觉喉咙里温温热热的,扶容低下头,发现自己竟然呕出一口鲜血。

扶容怔了一下,看着鲜红的血丝,良久没回过神。

到最后,不知为何,竟是松了口气。

快结束了,就快结束了。

他从地上爬起来,把房间收拾一下,趁着自己还有力气,把自己从养居殿带出来的小包袱拿出来,从里面拿出两本小书。

扶容一边看书,一边把看完的书页撕下来,折一只小纸船。

难得片刻安宁。

*

正午时分,圣驾回宫。

秦骛没有再乘车驾,而是让人把自己的战马牵来,他骑马回宫。

车驾太慢了,晃晃悠悠的,弄得人头晕。

今日的登基大典不是很顺利,到了地方,宫人们忽然发现,陛下的镇圭不知道去哪里了。

众人乱成一团,找了好一阵。

秦骛懒得管,没让他们再找,直接开始祭天。

大典肃穆,说难听点就是沉闷压抑。

按部就班办完大典,秦骛就骑马回来了。

战马走在积雪的宫道上,忽然,马蹄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

战马若无其事地走过去,秦骛回头看了一眼,抬眼示意宫人看看。

宫人们拂开积雪,大典上丢失的那块玉圭,就静静地躺在地上。

对了,今日启程前,陛下听见扶公子还没醒,烦躁得很,把玉圭随手一丢,可能就丢在了地上。

宫人们把东西收好,再次跟上秦骛。

秦骛骑着马,心底烦躁,忍不住想到扶容。

这都过了一个晚上,加一个上午了,扶容这么娇气,肯定在冷宫待得不舒坦,也是时候来跟他服软了。

他再不来,秦骛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

秦骛这样想着,又回头看了一眼,朝一个宫人扬了扬下巴,让他过来。

宫人小跑上前。

秦骛放慢了马匹前进速度,似是随口问道:“他怎么样?”

宫人答道:“扶公子在冷宫,自己煮了饭,章老太医也送了药过去,扶公子全喝了。”

秦骛冷笑一声,语气讽刺:“他可机灵得很,得亲眼看着他喝完。”

“是章老太医亲眼看着喝完的。”

“嗯。”秦骛低低地应了一声,又过了良久,继续问,“他还干什么了?”

“扶公子还在房里看书……”

正当此时,一个宫人从冷宫那边跑来。

秦骛勒停战马,转头看了一眼。

宫人禀报:“陛下,扶公子出门了。”

秦骛从喉咙里呼噜了一声,勾了勾唇角。

不出他所料,小东西求饶来了。

秦骛的脸上登时有了笑意,他松了松缰绳,往养居殿的方向走。

这回可不能轻易就饶过他。

整天犟嘴,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还敢不吃药,得好好罚他。

秦骛这样想着,很快就回到了养居殿。

他的目光快速扫视四周,扶容没有在门外等他。

于是秦骛翻身下马,信步走进殿中。

扶容也没在里面。

大约是个子太矮,走太慢了。

秦骛一掀衣摆,在正殿主位上坐下。

宫人们要替他更衣,他摆了摆手:“不必。”

等会儿扶容自然来给他更衣了。

秦骛架着脚,坐在主位上,宫人给他添茶,秦骛也没碰。

他的右手按在桌案上,食指轻轻敲击桌案,慢慢地、节奏却越来越急促。

终于,秦骛察觉到了不对劲,他问了一句:“去看看他走到哪儿了,是不是在路上摔了。”

宫人脸色发白,战战兢兢,小心答道:“陛……陛下,扶公子出了门,去找掖庭的管事公公领了一件过年的新衣裳,就回冷宫去了。扶公子没来……没来养居殿。”

没来?

秦骛表情一凝,敲击桌案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殿中一片寂静。

扶容没来找他?

宫人惶恐:“陛下息怒。”

秦骛的喉结上下滚了滚,却问:“他去领什么衣裳?”

宫人答道:“掖庭每年会给奴籍宫人一件新衣裳,年节前发放,好让他们也过个好年,扶公子领的也是……”

秦骛懒得听这么多,直接问:“蓝颜色的太监衣裳?”

“是。”

秦骛面色一沉,周身气势更加严肃。

准备好的官服不要,偏偏就要那身太监的衣裳。

他到底怎么回事?还在闹脾气?

秦骛斟酌着,朝宫人招了招手:“去冷宫走一趟。”

*

冷宫里。

扶容围着被子,坐在榻上,正拿着针线包,缝补自己领来的新衣裳。

奴籍宫人在宫里是最卑贱的奴婢,过年的新衣裳也是随便赶出来的,许多地方针脚脱落,需要重新缝补。

扶容缝得认真,毕竟这是他想要穿着走的衣裳。

忽然,外面有人轻轻叩了叩门:“扶公子?扶公子?”

扶容回过神,出去开了门。

养居殿的宫人站在门口,面上带着笑。

“陛下听说扶公子去掖庭领了衣裳,想着扶公子可能是出来得急,没带换洗的衣裳,特意让我们把扶公子的衣裳收拾了一下……”

扶容朝他身后看了看,他的身后空荡荡的,好像没有带什么东西出来啊。

扶容问:“那我的衣裳呢?”

“都在养居殿呢,陛下的意思是,请扶公子亲自去拿。”

扶容了然地笑了笑,摇摇头:“不用了,天寒地冻的,我就不出门了。”

他太了解秦骛了,秦骛的意思很明显,先把他骗回去,等他回去了,再要出来,就不能了。

这个宫人也没有想到,陛下给了台阶,扶容竟然会拒绝。

他还试图劝一劝:“扶公子,冷宫里待着多难受啊,既然陛下已经……要不您还是回去吧?我这一趟一趟地跑着,也不容易……”

“噢,稍等。”扶容反应过来,转身回房,从自己的包袱里拿出自己这些年攒下的散碎银子,递给他,“真对不住,麻烦你一直跑。”

“这……我不是要钱的意思,扶公子,你就回去吧?陛下嘴上不说,其实昨夜、今早,还有中午都在等你。”

“不了。”扶容坚决地摇了摇头,把银两塞到他手里,又压低声音问,“你可知道,林意修林大人这几日什么时候进宫?我有事情想找他。”

扶容敢问这个,不是因为他不怕秦骛,而是因为他知道,这个宫人不会把这件事情告诉秦骛。

说出去对他又没好处,他不会说出去。

宫人犹豫了一下,对扶容说:“这几日是陛下的登基大典,林大人全权负责,此时应当还在宫中,整理陛下的仪仗。还有明后两天,宫里宫宴,林大人应该也会来。”

扶容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多谢你。”

宫人苦笑了一下,拿着扶容的银两走了。

这一日,他在冷宫和养居殿之间跑了十来趟,真是要命。

扶公子不回去,等会儿陛下肯定又要发火,他这是造的什么孽?

宫人胆战心惊地回到养居殿。

秦骛没换衣裳,仍旧穿着上午的帝王冕服,正批奏章,面色不惊不喜,毫无波澜。

“陛下,扶公子说,他的衣裳还够穿,天寒地冻的,他又生着病,就不过来了。”

禀报完了,宫人战战兢兢地等着秦骛发火。

可是这回,秦骛并没有发火,他批着奏章,连头也不抬一下:“嗯。”

嗯?

宫人惊讶地抬起头,很快又俯下身去。

就这样?什么都没有发生?

秦骛抬眼看他:“嗯,今日你跑腿跑得累了,让他们给你拿一块金锭。”

“多谢陛下!”

这个宫人就这样,得到了扶容给他的碎银子,还有秦骛赏赐的一块金锭。

忽然,他又听见秦骛开了口。

“林意修还在不在宫里?”

“诶……”宫人抬起头,“在,林大人还在宫中,奴方才路过看见林大人还在整理陛下的仪仗。”

陛下问的问题,怎么和扶公子问的一模一样?

秦骛想了想,最后道:“明日宫宴后,让他留下。”

“是。”

秦骛不再说话。

宫人捧着扶容给他的银子、秦骛给他的金子,慢慢退出去。

他想,陛下和扶公子怎么连做的事情都一模一样?

先赏他东西,然后问他林大人在哪里,还真是天生一对。

*

林意修如今在礼部做事,负责此次的大典。

回到宫里,他盯着人把仪仗礼器全都放回去,重新清点一遍,全部封存好,才准备离开。

林意修和几位同僚一起走在宫道上,准备出宫。

忽然,他仿佛看见白茫茫的雪地里,一个蓝色的身影一闪而过,朝他挥了挥手。

林意修不动声色地将腰间的玉佩摘下来,藏在袖中,然后落后几步,对几个同僚说:“不好,几位大人,我的玉佩恐怕掉在殿中了,我得回去找找。”

几位同僚疑惑:“诶?林大人,若是不要紧,还是算了吧?”

“我的玉佩怎么能和陛下的仪仗礼器放在一处,我还是回去找找。”

“也是,那你去吧。”

林意修朝他们行了礼,转身离开。

林意修一边走,一边环顾四周,寻找蓝色的身影。

在宫道拐角处,他找到了扶容。

“扶容。”林意修谨慎地环顾四周。

扶容朝他笑了笑:“林公子,我看过了,附近没人。”

林意修神色担忧:“我早上才听说,你被陛下送回冷宫了?是真的吗?登基大典你也没来。”

扶容纠正他:“没有,是我自己想回冷宫的。”

扶容只有在他面前,还能保有一点点自尊。

是他自己想回去,不是秦骛把他送回去的。

林意修叹了口气:“冷宫里食宿如何?你的病呢?要不然你还是……”

“没事。”扶容想了想,小声问他,“上次见面的时候,林公子说,我有事情可以找你,你会尽全力帮我,不知道这话,还算数吗?”

“自然算数。”林意修皱了皱眉,忽然感觉不太对,压低声音,“你是不是要我帮你出宫?”

可是这太难了,怎么可能在秦骛的眼皮子底下,把扶容一个大活人送出宫?

扶容连忙摆手:“没有,没有那么厉害。”

扶容也不可能让林公子替他冒这么大的险。

扶容朝他笑了笑:“我只是想吃一碗你府上的糖蒸酥酪,我打听好了,明天正午宫里有宴会,你可以进来,你可不可以……给我带一碗糖蒸酥酪?”

林意修松了口气,等回过神来,又有些惊讶和疑惑。

扶容急匆匆跑出来找他,就是为了一碗糖蒸酥酪?

他总觉得,哪里透着不对劲?

扶容见他不说话,便有些失望:“不可以吗?”

林意修回过神:“可以,自然可以。明日宫宴结束后,我去冷宫找你,给你带糖蒸酥酪。”

“好。”扶容的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能在临死之前吃一碗林公子家里的糖蒸酥酪,这下我可死而无憾啦。”

从前住在冷宫的时候,他去给林公子送信,林公子每次都给他吃这个,这是他最喜欢吃的点心。

牛乳蒸过之后,就不腥了。

他的话说得轻,林意修也没听清楚,只觉得奇怪。

林意修不好耽搁太久,嘱咐了他两句,再三确认他没事,就匆匆离开了。

扶容独自回到冷宫,继续给自己缝补衣裳、折小纸船。

扶容忍不住想,这真是天底下最好的丧礼。

他竟然有些期待。

*

入了夜,章老太医又来了一趟,看着他喝了药,才放心离开。

扶容努力压制着想吐的感觉,才过了一会儿,他就又一次没忍住吐了。

他实在是吃不下药了。

扶容也不在乎,用剪子剪掉烛芯,继续缝衣服。

再缝了一会儿,扶容咬断丝线,看看自己补好的衣服,检查一遍。

确认没有问题之后,他便把衣裳叠整齐,收进了箱子里。

缝衣服费眼睛,扶容揉了揉眼睛,把东西全部收好,就爬上床铺,吹灭了灯,准备睡觉。

冷宫里,扶容盖着几床被子、蜷成一团,睡得正香。

养居殿里,秦骛仍旧穿着白日里所穿的帝王冕服,盘腿坐在正殿主位上。

殿门大开,冷风迎面扑来。

宫人前来回禀:“陛下,冷宫里吹灯了。”

看来扶容今日是不会来跟他服软了。

宫人们捧来热水:“陛下,陛下昨夜都没怎么睡,还是……”

秦骛有些不耐烦:“滚下去。”

他紧紧地盯着正殿门前的台阶,仿佛昨夜扶容离开的背影还没有消失。

竟然已经过去了一整天。

扶容在冷宫里待了一整天,也不来跟他服软。

他真是翅膀硬了。

宫人们刚要退下去,忽然又听见秦骛厉声道:“随他去。”

秦骛霍然起身,走回偏殿。

他没有让人收拾,宫人们也不敢动,偏殿还是昨夜扶容走时的模样。

秦骛屏退宫人,更衣洗漱,哐的一声躺在榻上。

更深露重,墙外的梆子敲过三声。

又一夜未睡的秦骛翻身坐起,披上衣裳,走出殿门。

守夜的宫人想跟上去,被他一个眼刀扫回去了。

途中遇见巡逻的侍卫,也被秦骛的威压逼回去了。

秦骛从养居殿出来,目标明确,直奔冷宫而去。

他这个人刻薄记仇得很,扶容一日不来服软,他心里就一日不舒坦。

他倒要看看,扶容是不是和他一样,吵了架拖过夜,睡也睡不着。

他不是去服软的,他要去看看扶容这个小东西到底有没有良心。

冷宫一片漆黑,连门前的灯笼都没点,远远比不上养居殿奢华气派、灯火通明。

秦骛站在冷宫门前,强忍下心底的烦躁,推开门。

若是可以,他宁愿永远不回这种脏地方。

偏偏扶容在这里。

秦骛快步进去,推开扶容的房门。

冷宫的窗纸破了洞,月光映着雪光,透过破洞,照在扶容的脸上。

秦骛脚步无声,在榻前站定,眼睛在黑暗中发着幽幽的光。

他死死地盯着扶容的脸,像一个恶魔。

好啊,扶容果然是个小没良心的,都吵了架,还睡得这么香,睡着了还咂吧嘴,还生着病,结果一点不舒服的样子都没有。

或许是秦骛从外面进来,带了一身冷气,又或许是扶容本身对他的威压就有所感应。

扶容皱了皱眉,哼哼了一声,好像是感觉不舒服,眼见着就要醒了。

这时,秦骛伸出一只手,用手掌捂住了他的眼睛,不让他睁开眼睛。

扶容挣扎了一下,慢慢地又睡着了。

秦骛的手慢慢下滑,按在扶容的脖子上,轻轻收紧。

在扶容马上就要不舒服的时候,他又松开了手。

扶容睡得迷迷糊糊的,忽然感觉身边好像多了个人。

他吓了一跳,差点就要睁开眼睛,可是他太困了,于是他在心里安慰自己,没关系,他已经在冷宫里了,冷宫里很安全,陛下绝不会来冷宫的。

那他身边多出来的人是谁?

那应该是殿下,殿下就不会一直欺负他。

秦骛好像听见扶容喊了一声什么,他俯下身,靠近扶容。

扶容轻声唤道:“殿下?”

秦骛顿了一下,扯了一下他的脸颊肉,低声道:“错了。”

他对“殿下”这个称呼,憎恶至极,特别是在冷宫里。

秦骛一只手捂住扶容的眼睛,不让他发现,另一只手搂着扶容,死死地困住他,最后在榻上躺下。

冷宫的床榻,又冷又硌,还有一股霉味,秦骛厌恶至极。

*

翌日,日光透过窗纸,照在床榻上。

章老太医推了推扶容:“诶,起来吃饭喝药了。”

扶容悠悠转醒,揉了揉眼睛,从床榻上爬起来。

床上只有他一个人。

他也没有像以往一样早起,而是一觉睡到了现在。

扶容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又要倒回榻上。

章老太医把他拉起来,让他洗漱:“快点,耽误了吃药。”

扶容笑了笑:“反正都会……”

反正都会吐掉,反正这是最后一天了。

他回过神,没有把话说出口,章老太医也没有听清楚。

扶容认真洗漱,从箱子里拿出昨日补好的新衣裳,认真地穿上。

章老太医笑着道:“行啊,你还有心思穿新衣裳了,看起来病是好些了。”

扶容站在铜镜面前,正了正衣襟:“嗯。”

他又一丝不苟地梳好头发,洗了手,吃饭喝药。

他把两个空碗摆在章老太医面前:“好了。”

“行。”章老太医再陪他说了一会儿话,也要离开了,“走了。”

扶容头一回有些不舍地看着他:“您老晚上什么时候来?”

章老太医哭笑不得:“天黑了就来。”

扶容用力地点点头:“好,那我等您老。”

等吃了糖蒸酥酪,等见过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们,扶容就可以安心离开了。

章老太医走了,今日养居殿也没有再派宫人过来,扶容难得清闲,能坐在床上,继续折他的小纸船。

扶容折的小纸船,铺满了整张床榻。

扶容坐在中间,仿佛这些小纸船,可以就这样载着他,离开皇宫。

*

新帝登基大典第二日,大宴群臣。

林意修早早地就整理好了着装,府里也备好了马车,准备入宫。

临走前,林意修多问了一句:“我要的糖蒸酥酪装好了没有?”

小厮应道:“公子都问了好几遍了,装好了,装得好好的。”

“那就好。”

林意修上了马车,又不放心,打开食盒看了一眼。

他给扶容带了两碗,扶容若是喜欢吃,就多吃点。

宫宴繁琐,清晨就要入宫,各种礼仪,正午开宴,到了傍晚时分,才能离开。

午宴上,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林意修坐在桌案前,理了理官服,进退有余,心里却记挂着扶容。

糖蒸酥酪不能带进来,他托一个小太监保管,他嘱咐了那个小太监很多,忽然又想起,自己忘了嘱咐那个小太监,东西要好好放着,要是打翻了,扶容就吃不上了。

林意修有些心不在焉。

不知道过了多久,傍晚时分,天色擦黑,宫宴终于结束。

林意修终于松了口气,立即起身,随众臣一同俯身行礼,准备退走。

他刚走出殿门,就被一个宫人叫住了:“林大人,陛下有请。”

林意修回头看了一眼,十分无奈,只能跟上那个宫人。

养居殿正殿,秦骛坐在案前,架着脚,手按在膝盖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膝盖。

林意修俯身行礼:“陛下。”

秦骛并不说话,仿佛是在想什么事情。

良久,秦骛淡淡道:“他不认得其他人,朕找不到其他人商量。”

林意修抬起头,大约明白陛下说的“他”是谁。

秦骛微微倾身向前:“他肯定有跟你说过,他想要什么?”

林意修顿了顿,想起扶容说过的话。

——陛下登基了,是皇帝了。林公子你也升官了,可以正大光明地说,自己是陛下的臣子。可我却不知道,我自己是谁。

——我没有身份了。

“身份……”

林意修这两个字说得轻。

他还没来得及再说话,忽然,外面宫人匆匆跑来:“陛下、陛下,不好了,冷宫那边……”

秦骛眼睛一亮,来了,扶容终于服软来了。

秦骛压了压翘起的唇角,很快又变成随意的模样,语气平淡:“他又病了?又装病了?”

宫人整理了一下词句:“是……不是……章老太医说,扶公子病了……”

秦骛了然地嗤笑一声:“朕就知道,朕昨夜才……”

朕昨夜才去看过他,睡得跟小猪似的,死沉死沉,还直哼唧,哪里有一点生病的样子?

真是,每次都来这一招。

上回靠着装病,把他从西山大营里骗回来。

这回又要靠着装病,把他哄去冷宫。

他才不去。

昨夜自己去了,没人看见还好。

今日当着林意修的面,当着这么多宫人的面过去,去哄他,秦骛不去。

秦骛顿了一下:“他整天装病,不用管。去跟他说,朕和林意修议事,让他别闹脾气,等朕有空了,自然去看他。他有装病的力气,不如好好想想,怎么认错服软。”

他用长篇大论,掩饰自己去看过扶容的事实。

宫人欲言又止,对上秦骛凌厉的目光,只能退出去,关上殿门。

秦骛重新看向林意修:“你刚才说什么?”

林意修也有些不放心,被问到了话,才转回头,轻声道:“身份,扶容想要一个身份。”

秦骛冷笑一声:“身份?跟在我身边,他还要什么身份?他还想做皇后不成?”

秦骛一挥手,把案上的奏章掀开,丢下去。

长长的奏章,一端还挂在案上,一端滚下台阶,滚到林意修面前。

“官职册子……”

秦骛话还没完,殿外又传来了敲门声。

“陛下、陛下,章老太医又派人来了,说扶公子……”

秦骛皱了皱眉,不耐烦道:“说了别管,他要是知道错了,让他自己过来,别派那些乱七八糟的人过来。”

宫人只能退下:“是……”

林意修有些不放心:“陛下,要不……”

秦骛面色不虞,将一支笔丢在他面前:“朕让你看册子,给他挑一个官职,没说你能见他。”

“是。”

林意修跪在地上,捡起笔,在官职册子上圈圈点点。

殿中寂静无声,秦骛架着脚,靠在椅背上,正想着事情。

良久,墙外的梆子敲过一声。

林意修将所有官职看过一遍,开了口:“陛下,侍墨郎……”

秦骛淡淡道:“太小了。”

“那校书郎?”

“嗤,他有那个本事吗?一篇文章都读不下来,去做校书郎,校的书能看吗?”

“那……”

秦骛提点他:“前朝没有适合他的位置,你不会往后宫找?”

林意修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他。

他很快就明白过来,陛下显然是想给扶容后宫里的位置,但是他不想说,让自己来提。

林意修忽然觉得喉头干涩,轻声道:“陛下的意思是,低一些,还是高一些?”

秦骛低声道:“自然是高一些。”

“那……比照后妃中的贵妃,还是……”

秦骛的声音更低了,像是直接从胸腔里发出来的:“还有更高的吗?”

“那便是……”

皇后了。

林意修话还没完,门外再一次传来了叩门声。

这次比前两次都要响,拍得震天响。

报信的宫人带着焦急的哭腔:“陛下!陛下!扶公子……扶公子……”

宫人推开殿门,扑进殿中:“真的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