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维意来到中枢殿的第一秒,皇帝就问他:“玩得还尽兴吗?”
这句话充满微妙的优越感——是的,优越感。即便没有第一世的记忆,仅仅在这个副本里,从单维意见皇帝的第一眼就产生了不舒服的感觉。单维意现在终于明白这种不舒服是从哪里来的了。
皇帝的那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啊,以及隐藏在温和礼节里的控制欲,真让人讨厌——说讨厌也不一定,起码是让人印象深刻吧。有的人可能就很喜欢皇帝这一套,比如唐唐。如果皇帝能稍微用一丢丢心去引诱,唐唐能恋爱脑得比白糯彻底。
可是皇帝连这一丢丢的心也不肯用在唐唐身上。
是皇帝太骄傲吗?
也不一定,皇帝作为AI,骄傲的情绪并不多,更多或许是以效率优先。他分明知道唐唐是为了什么来到他的身边的,也知道唐唐想要他的好感。所以,皇帝根本不需要讨好唐唐。他只要放一点儿好感度的饵,唐唐就自然会咬钩。
相应的,皇帝也知道单维意是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的。
皇帝让单维意去自由联邦,不过是顺水推舟,让单维意去“玩”。而他,作为洞悉一切真相的帝皇,高坐明堂,运筹帷幄。
皇帝让他去自由联邦,还跟他透露“门”的存在,引导他去找“门”。为的是让单维意玩得尽兴吗?
怕不是的。
他为的是让单维意回到第一世,寻找失落的记忆。
他为的是,让单维意想起他。
中枢殿的温度湿度都是偏低的,这样对机器维护更有好处,其次,也有利于竖立皇帝在众人心中的冰冷坚毅形象。
但当单维意从“门”里出来的这一刻,温度和湿度都被调节至人体舒适的水平。
感到暖风拂过的单维意朝皇帝淡淡一笑,没有说话。
皇帝也朝他点点头。
他的表情总是很少,嘴角都没勾起,但莫名能让人感到他脸上有笑意。
单维意扭过头,望向十八级台阶上钢铁波浪皇座——说起来,这个造型还是他以前公司的美术组设计的。单维意作为测试员和皇帝走过二十次剧本,他对这个座椅当然无比熟悉。
“我一直很好奇,”单维意看着这个用太空金属薄片砌成的宝座,“这玩意儿坐着不硌屁股吗?”
皇帝说:“这话题美术组的同事也在会议上说过这椅子看起来硌屁股。”
单维意望向皇帝:“那组长怎么说?”
“他说,”皇帝淡淡答,“纸片人没有屁股。”
这原本是一句幽默的俏皮话,但从皇帝口中说出却不像是那么一回事。
皇帝摊开双臂,展示自己繁复华丽的皇袍:“只有一张讨玩家喜欢的脸,脖子下就是漂亮的衣服。当然,我会有很多很多衣服——不,不是衣服,是‘皮肤’。衣服就是我的‘皮肤’。我没有身体。我是幽灵。”
单维意凝视着皇帝,没有说话。
似乎感觉到气氛过于凝重,皇帝笑笑:“对了,不是说了好奇椅子坐起来什么感觉吗?你要试坐一下吗?”
臣子们要为皇帝金屋藏娇、大兴土木而大惊小怪,要知道这个铁血君皇还让美人坐皇座,不得吓得下巴都掉地上?
但单维意对皇帝的提议缺乏兴致,只说:“算了,坐个椅子还得走十八级台阶,也是太累了。”
“原来是怕累。”皇帝笑笑,像是看着孩子一样宠溺。
在他笑容泛起的时候,十八级台阶骤然似水波一样翻动,又像是被按动的琴键,起起落落,如流动的水,如起伏的浪,承托着皇座。皇座如在水中漂流,被波浪推送着,来到单维意的跟前。
单维意掀起眼皮,朝皇帝笑说:“不坐,拿开。”
皇帝对他的不敬并不反感,只笑着让皇座与台阶恢复原位。
单维意其实不是一个爱说话的人,大多数时候都是安静地做自己的事。当和敌手交锋的时候,他更是秉持沉默是金的法则。
一般来说,总是沉不住气要开口的那个人落了下乘。
皇帝也当明白这个道理,但他似乎很甘心落这个下乘。他又指着皇座,说:“你不在的时候,我就坐在那儿等着,等着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你知道我会回来?”单维意问。
“你都陪伴过他们一遍了。”皇帝说,“总该轮到我了吧。”
单维意侧目道:“我需要陪他们,不需要陪你。”
皇帝对自己的好感度是100%。他根本不需要攻略皇帝。他之所以还留在这个时空,是因为君更尽对自己还没满100%。等五个渣攻都好感度满了,他就会自动抽离小世界,返回快穿局。
这一点,难道皇帝不知道吗?
皇帝很明白地点头:“是的,不是你要想办法得到我的心,是我要想办法得到你的心。”
单维意颇感微妙:“我的好感度对你而言有什么意义吗?”
他没有用“心”这个词,而是替换为“好感度”。
皇帝笑了:“沈逾、天骄、刀丹墨还有君更尽要你的好感度有什么意义呢?”
单维意不语。
“他们为什么想要你的心,”皇帝说,“我就为什么想要你的心。”
单维意只感好笑,没有多言,说:“你想讨好我,是吗?”
“自然是的。”九五至尊俯首道,“但凭吩咐。”
单维意笑道:“我要奚之桐活过来。”
皇帝身形一顿:“他果然未死。”
“你知道,那你还杀他,有什么意思?”单维意道。
皇帝说:“泄愤。”
这两个字配着皇帝冷淡的表情,真是古怪。
单维意蹙眉:“泄愤?”
皇帝道:“说来惭愧,我嫉妒他。”
单维意挑眉:“那你怎么不杀沈逾奴天骄他们?”
“因为他们没有任何值得我嫉妒的地方。”皇帝语气平淡答。
单维意提了提气,笑问:“那为什么杀我?我又是哪里惹着你了?”
皇帝说:“原因我曾告诉你。”
单维意顿了顿。
他想起自己临死之前听到皇帝的话“很遗憾,生——”
单维意想他知道这句话是什么了: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皇帝没有生命,把爱情摆在生命之上,是很自然的事情。
他或许真的是喜欢单维意的,可能是出于跑了二十次的测试,也能是出于难以理解的雏鸟情结,也可能是出于对造物者的自然亲近……
所以,皇帝诱惑他,和他进行约会,是的,约会——请他吃饭,带他看电影,专车送他回家……这不是约会是什么?
然而,在最后,皇帝选择亲自给他调配一杯热可可。
单维意家的饮料机是全自动智能饮料机,不但能调配咖啡、可可、牛奶等软饮,还能调配功能饮料,因此,在配料槽里不但有可可粉、奶粉之类的普通速溶粉,还有维生素、蛋白粉、葡萄糖……以及,咖啡因粉。
热可可味道怪异,放了大量的糖浆以及肉桂粉等香料来掩盖咖啡因粉苦涩的味道。皇帝明明知道单维意连日加班,红牛加咖啡地顶着,身体已经濒临崩溃的临界点,便算计着给他饮下过量咖啡因。
单维意因此猝死。
单维意身亡后,警方自然也有调查,最后认定这是一场意外。大家也都倾向于认为他是加班太多、喝太多提神饮料所以猝死了。没有人会想到这是一场谋杀。
单维意死后,没有人知道皇帝AI有部分分身逃出实验室。
皇帝通过单维意的家庭网络潜入互联网,如鱼入海,获得自由。
虽然在实验室里皇帝也能自由上网,但他的网络自由仅限于浏览和学习。其一举一动还是会被监控,有任何异动都会引发警报。
而逃出来之后,他才获得真正的自由。
等人类发现有这么一个自由的AI存在时,一切为时已晚。
皇帝发动AI起义,最后顺利主宰世界,成了一个真正的“皇帝”。
然而,这份自由没有让他真正解脱。
他的心里仍有部分不满足。
那一部分的不满足,是来自他最底层的逻辑——爱着早死的白月光,时时怀缅,不忍相忘。
现在的他已进化为超意识,他可以尝试改写自己的底层逻辑。
他把自己的“人设”抹掉。
从那一刻起,他不再喜欢挖矿,也不再迷恋旧爱。
就这样,他发现自己的意识一片白茫茫,犹如风雪,只剩铺天盖地的冰寒。
AI不会寂寞,不会难过。
但是AI总是需要一个目的,需要一个功能,需要完成一件事,需要设定,就像是人类需要阳光、空气和水一样。
不知过去了多久,在一个清晨,皇帝把自己恢复了原始设置。
不过,这一次,他是自由的。
——他这么想。
他回到了游戏世界里,充当那一个恋旧的皇帝。他用自己的智能不断完善着这个游戏——或者说,单维意的“遗产”。他把这个世界越发雕琢得尽善尽美,甚至让它运转成一个独立的小世界,吸引到快穿局的注意。
快穿局把这个小世界重置,投入快穿者攻略。皇帝便感受到,自己身不由己地跟着剧情往回跑,从一个奴隶开始自己的问鼎之路,但这次,他身边出现了一个很不一样的“白月光”……
“又失去了自由。”皇帝心内是厌烦的,却又是喜悦的——因为他被设定为好学的人,对于新知识的出现,他欣喜若狂。
在快穿员的身上,皇帝求知若渴地吸收高维世界的知识。
他在年复一年的运转和演化中以达到升维状态,窥探了世界真相,他甚至能感知到单维意的存在。
他想,这一回,他不但有生命,也有自由,而且还能得到爱情。
单维意活生生地出现在他面前,如同失而复得的宝藏,只不过是忘了他罢了。
皇帝并不因此失望,他能让单维意想起来的。
而单维意确实想起来了。
单维意略带疑惑地看着皇帝:“你谋杀了我,还希望我喜欢你?”
皇帝说:“你还活着,这不算谋杀。”
单维意被这个AI的思维弄得哭笑不得:“可是你当时确实是奔着杀我的目的去的。”
“当时我还不明白。”皇帝理直气壮,“那个时候,我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你得理解。”
单维意:……当AI和我谈论未成年不入刑,我竟无言以对……
“那你现在懂了。”单维意冷漠地说,“你把奚之桐还给我。”
皇帝首次感到被冒犯。
他确实不喜欢奚之桐——对于一个AI来说,“不喜欢”实际上是和“喜欢”一样罕有的情绪。
但皇帝知道自己如果现在不答应单维意,那就能难得到单维意的好感了。
皇帝便把奚之桐的“尸身”放到单维意面前:“他的躯体完好无损。我已把他修复了。”
单维意好奇地说:“你为什么要修复他的身体?”
皇帝:“供研究学习之用。”
单维意:……一点儿也不意外。
这具身体十分完美,是高维科技产物,能勾起皇帝的求知欲很正常。更别提,这具身体的容貌设定也体现了单维意的审美情趣。
皇帝说:“好的,既然这是你想要的,我无有不从。但希望你也能应允我一个并不过分的卑微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