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韩桃起来的时候,赵琨已经处理完大半折子了,看样子是熬了个通宵,赵琨说得也没错,他在腿上坐一坐,确实能叫赵琨精神百倍。
床帐还是拉拢的,他自己倒是沉沉睡了一整晚没有醒过,韩桃缓缓坐起身,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脸。
还是有些发酸。
“陛下,侯爷该用药了。”他听见外头传来宫婢声音。
“先放着吧。”外头赵琨淡淡道,宫婢行礼退下。
韩桃起身穿了靴,往外走去,正巧对上赵琨迎面走过来,熬了大夜的帝王,如今还是精神抖擞,那双眼瞧见他还有些发亮,问他怎么不多睡会儿。
“我睡醒了。”韩桃的嗓音还有些沙哑。
赵琨见状摸了摸他脸,低头就要来吻。
他连忙退后一步,在意自己晨起还没有漱口的事。
“没事。”赵琨捏上他后脖来,吻了吻他面颊,“寡人又不嫌你。”
见他醒了,宫婢们鱼贯而入为他更衣,早膳与药也都端了过来,二叔那边还差了个小黄门传口信,叫他做一套五禽戏。
“折子都处理得差不多。”赵琨陪他用早膳,独自一人在旁边下棋,“明日早朝前,倒还能忙里偷个闲。”
“昨晚我看折子,上边有几份是在弹劾你的一项政令。”韩桃慢慢吃着。
“哪项?”
“夫为寄豭,杀之无罪。”这意思是如果丈夫在外头有了外室,妻子杀他是无罪的。韩桃咽下一口粥,奇怪看他,“倒不是说这项政令立得不好,只是你为何会有此念头。”
曾有帝王立过此令,后来改朝换代,此令无人再提,他昨晚翻看了下,赵琨也是去年才颁布的这项政令,一时之间上书反对之人无数。
原本这事也是压下来了,然而听闻前几日,户部侍郎家的夫人举刀剁了侍郎腿下二两肉,一下反对此令的言论就甚嚣尘上。
古来帝王鲜少会有此类想法,士大夫三妻四妾都是寻常,养个外室就更没有什么好奇怪了,赵琨却偏偏反其道而行之,激起众怒。
他看向赵琨,眼中露出几分好奇。
“古来多的是女子独守空房,丈夫在外寻欢作乐,但其实倒也不只是男女之间的关系,”赵琨摩挲着手中棋子,忽然抬起头来,深深地与韩桃对视。“若换做你与寡人在一处,你愿意寡人立后选妃,每夜翻牌抽人侍寝吗?”
“啊……”
韩桃没料到赵琨转了话锋,待听清话中意,忍不住别过头去,佯装不在意地握紧手中勺。
什么叫与他在一处,赵琨拿这后宫之事问他,叫他如何应答,他若说想,倒成了祸国殃民的佞臣。
可他若不想,永远都不想——他心一下悬起,又觉着是自己痴心妄想,他再转回头,赵琨已经笑着低下头去,棋子落回棋盒里,发出清脆一声响。
赵琨又不明说,叫他抓心挠肝。
“其实寡人不过是给那些无所依的女子一些公道罢了,”赵琨站起来,“凭什么夫死,女子就要守寡,立贞洁牌坊,而丈夫就可以续娶以求家宅兴盛?寡人这话是指着天下女子说,也是指着寡人那位父皇说。”
“你父皇?”韩桃有些意外,而后又是想到了些旁的事。
他知道赵琨当初去到南燕做质子,一是想逃离北齐这座吃人的皇宫,远离宫中皇子争斗,而来则是北齐皇帝应允,若赵琨能做质子,且立下功绩,就能将他的母妃从冷宫中放出来,晋升位分,得享绵福。
但自韩桃来到齐国,还未曾听赵琨提起过那位母妃,韩桃只当是分别时日过多,赵琨的母妃已然去世。
“她不是病逝的,也不是死于后宫争宠……”赵琨盯着头上房梁,盯得眼睛有些发酸,缓缓道:“是我那位好父皇去世之日,派人送了她三尺白绫——就此断了性命。”
“什么?”韩桃一下怔愣住,“你母妃——”
“殉葬了。”
赵琨目光沉沉,他回国之后,父皇就已经是缠绵病榻,奄奄一息,那日却寻了由头差他出宫办事。
他虽心生疑惑,但也没想太多,办完事后还记得买了一屉梅花糕带回宫中,想与母妃共食,然而等到的却是父皇驾崩,母妃殉葬的消息。
“当初我年纪尚轻,父皇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恐我登基之后有外戚干政,夺了他赵氏江山……因此死也要带走我母妃。”赵琨转头,转而深深地看向韩桃,眼里的怨怼还是无法化去,“但唯有你知,当年我在南燕心心念念皆是我母妃的平安与稳妥,当初与赫连榷市之事我立下功劳,所求也不过是我母妃从那寂寂冷宫中出来,不再受苦。”
韩桃放下手中勺,怔愣着僵住身子。赵琨当年还常说要带他见一见自己的母妃,说母妃定然会待他如同亲子般疼惜。
可若他没有记错,赵琨到都城后不足半月,齐国老皇帝便已驾崩,如此说来,赵琨与母妃分别数年,真正相处却不过十余日。
赵琨缓缓闭上眼,似还能想到那般情景。“那天我从宫外一路策马入宫,只亲眼见着我母妃一身白衣,从梁上轰然坠落,那道白绫束在她的脖颈处,就好像是长长的锁链,活活掐死了我母妃。”
“……所以你才在掌权之后,立下此令?”韩桃觉着嗓间发痒。
“不错,夫为寄豭,杀之无罪,”赵琨嗤笑道,“我父皇那般的人,就该被杀上千百回,他害我母妃殉葬,害我众皇兄为那区区权势争得头破血流,而他作壁上观,以此为乐——”
“赵琨!”韩桃试图阻拦。
“他千般罪行,纵使我这个亲儿子亲自动手,也无不可!”
“砰”一声,门边的宫婢吓得一时没端稳盘子,连着汤水洒了一地,她慌乱跪了下去,连忙求陛下赦免。
赵琨皱起眉头,正欲发话,韩桃连忙捂住了他的口。
“都下去吧。”韩桃感觉到自己的手心压着赵琨的唇瓣,几分温热,他的心沉闷跳动着,又忍不住用手圈抱住赵琨的脖颈,从背后就这样拥住人。
“你作什么?”赵琨有些始料未及。
宫人见状感激地连忙退下了,韩桃却忍不住抱他抱得更紧,抬手摸索着去揉平他蹙起的眉头,早膳的粥还冒着热气,带着淡淡的清甜气息。
韩桃沙哑着嗓子安慰他道:“没事的,都过去了。”
那毕竟是赵琨的父皇,韩桃实在怕这番话传出去,叫赵琨在史书上留下污点。
感觉到韩桃的意图,赵琨微微有些僵住,他只是在陈述事实,而当初的不甘与怨恨历经五年已经渐渐淡下,却没想到还能迎得背后之人的安慰与疼惜。
“韩桃,你是不想寡人这般疯言疯语吗?”
背后的韩桃微微颔首,又摇了摇头。
“我不在,你的母妃也不在,”他轻轻道,“我只想着你与过去有些不同,却没有想过你为何成了这般模样。”
赵琨幽幽看着殿门,道:“你知,寡人已不能再失去你了。”
“……是。”
韩桃应道,他还在介意赵琨如今待他多少真心实意,害怕帝王之恩转瞬即逝,却忘了赵琨抽出大把的精力来,至始至终只为了留在自己身边,他轻轻开口回应道:
“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