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转眼到了年前。

孙齐还有段酌手底下的其他人全都离开这里,回家去了。

季眠没有对过年的概念,而原本的“季眠”十几年来也不曾有过这种经历。“季眠”留给他的常识里,春节是这里的人们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与家人团聚的日子。

季眠没有家人,于是他认为春节应该与自己无关。

他本打算就这样在三楼的房子里窝上个几天,直到其他人过完节回来,他就可以继续刨他的木花,重新过他平淡又开心的日子。

直到年三十这天晚上,他的房门被敲响。

打开门,站在门外的是段酌。他穿得很单薄,外面是件黑色的短外套,里面只有一条低领的白毛衣。在这样的深冬,显得格外冷。

季眠瞧着他,不自觉拢住了自己的羽绒服,小声开口:“哥?怎么了?”

段酌的回答一向简短,只有两个字:

“下来。”

季眠便随他下去二楼了。

在二楼的还有另一人——穆语曼。

季眠跟着段酌进门时,刚好瞧见穆语曼端着一条红烧鱼从厨房走出来。

房间内香气扑鼻。

季眠偷偷咽了下口水。

一见到季眠,她秋水般的眼睛弯起来:“季眠来啦。”

餐厅里,餐桌上摆上了六七道色香俱全的菜。穆语曼把手里的盘子放到最中央的位置,看起来是端完了。

段酌把季眠带进来后,不再管他了,兀自冷淡地在餐桌前坐下。

季眠犹豫了一下,慢慢也走过去,但是不敢坐。

“哥。”他在段酌眼前站着,本本分分地问:“您喊我来,有什么活干吗?”

“……”段酌默默看着他,目光一言难尽,“你是傻子吗?”

“我不……”季眠刚想反驳,又想到段酌留下他时所提的第一点要求——要听话。

反驳的话被他咽下,季眠迟疑地点点头。

“噗……”穆语曼没忍住笑出声来,“大过年的,怎么可能让你辛苦?坐下吃年夜饭呀。”

年夜饭……

哦,原来是这样。

季眠捏捏衣角,在段酌和穆语曼的对面,坐下来了。

季眠喜欢吃鱼,并且他很会吃鱼。

夹一口鱼肉,嘴巴动了几下,再低下头,在骨碟里吐出干干净净的小刺。让人怀疑他舌头上是不是有什么人类所不具有的特殊构造。

“语曼姐,您做菜真好吃。”

穆语曼笑眯眯的,“那个是段酌烧的。快收汁了他才上去喊你,我就负责关火、把盘子端出来。”

段酌平日里从不下厨,季眠压根没往他身上想过。

“哦……”季眠硬着头皮,“哥。您烧菜真好吃。”

几秒过去,没人理他。

又几秒过去,才听见段酌懒洋洋的一个“嗯”字。

季眠跟着段酌削了几个月木头,自然也清楚他大哥的鸟脾气,什么时候,对谁都爱答不理的。

他低头扒了口饭,因为窘迫脑袋几乎埋到饭里。

他喜欢过年。过年比过生日还要好。

吃到一半时,穆语曼忽然轻咳一声,语气很温柔:“季眠,过年有想过回家看看吗?”

“回家?”

“你出来这么久,父母可能也会想你。”在穷人区,穆语曼见过许许多多、形形色色的人,十几岁处在叛逆期、跟父母产生矛盾后就跑出来混社会的她也见过太多太多。

穆语曼从不会跟这些人多说一句话,他们倔得像驴,也蠢得像驴,不知死活,不会回头。

但季眠不是。他是个很好的孩子,他应该要回去的。

季眠正巧扒了口饭,这一口嚼了很久,思考要怎么回答。

要是知道他家里的情况,语曼姐一定会难受的。他不想让穆语曼难过,所以来到这里后的几个月里,从没提过这回事。但撒谎,同样令他很不好受。季眠不愿意撒谎,尤其是对穆语曼。

他犹豫半晌,还是决定说实话:“我妈妈很早就离开了,我爸也有新的家庭,他不想要我的。没人会想我的。”

季眠担心被穆语曼误以为是在撒谎,又没什么说服力地小声补充了一句:“真的。”

空气骤然静了,穆语曼拿着筷子的手僵了。

连段酌咀嚼的动作都停住,看向他。

穆语曼没想过会是这样的。她知道季眠不会撒谎。

她这才反应过来:是啊,季眠绝对是懂事的,如果他的家庭是正常的,他又为什么会离开?

穆语曼嘴唇抿得很紧,暗悔自己说什么不好,偏偏在年夜饭桌上提起这种事。

饭桌上好像倏然沉重了。

季眠很难受,他觉得自己很煞风景,破坏了别人一年中最美好的节日。

他的确是个小偷,从穆语曼和段酌这里偷走他们的温暖和快乐,还给他们的却只有压抑和沉闷。

季眠慌乱的目光在两人身上略过,最后对上了段酌黑压压的眼睛。

季眠生了一双不会藏事的眼睛,通透的瞳孔什么也情绪也掩盖不了,不安、愧疚,此刻在他的眼眸中,被对面的男人看得一清二楚。

他迷茫地看着段酌,脸上有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求救似的信号。

可被他注视着的人却接收到了。

下一秒,段酌淡淡开口:“吃饭。”

这一声落地,就好像某道看不见的阀门开关被关上了,它强硬地将沉闷的过去连同空气一起隔绝在外。

年夜饭过后,季眠很自觉地肩负起收拾厨房的重任,让穆语曼在客厅休息。

他把碗筷叠好,将一部分放到洗碗池,开始干活。

过了会儿,段酌也进来了,不做声地整理好案板上洗干净的餐具,把垃圾也顺带清理了。

“哥?”

“嗯。”

“我来干就好了。”

段酌没搭理他。

放平常孙齐过来蹭饭,他才懒得来帮忙。但今天碗筷多,让季眠一个人收拾估计春晚都放完了。

而且……

段酌盯着季眠忙忙碌碌的后脑勺。

刚才从厨房外面看见他,孤零零的一条细瘦的背影,好像在他家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对不起啊,哥。”在餐盘叮当碰撞的声音中,季眠开口。

他垂首偏过头,漂亮的棕色瞳孔映着段酌的身影。

“本来很好的节日,都被我毁了。”

“……”

段酌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别开视线。

果然是傻子。他暗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