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结束, 季眠被顾霆的助理送到了楼下。

今晚新婚之夜,顾霆和穆语曼今天,甚至之后的几天都暂时不会回来了。

季眠只身一人被送回, 楼下的木雕店漆黑一片。二楼的房间也是暗的,段酌没有回来。

他抱着段酌外套站在店门口, 心下茫然。

在原地踌躇良久, 他到底是没有上楼去休息。也不知道他哥病得严不严重……

季眠有木雕店的钥匙, 索性打开店门,开灯, 从角落里找出他的小马扎在门后面坐下, 打算一直等到段酌回来。

【现在就不怕再碰见他了?】

季眠摇摇头, 【还有点怕。】

可他总是忘不了那通电话里的警笛和呼吸声。

而且……

季眠低下脑袋, 下巴蹭到了怀里抱着的西装衣料,有一股淡淡的烟草气息。

他还要把段酌的衣服还给他的。

眼前的视野突然亮了起来。

店外的地面闯入两束暖色明亮的光线划破夜色,随之一起的是汽车发动机的声音。

季眠抬起头,看见灰色的汽车停在门前。

想到里面坐着的人, 他的腿一瞬间有点麻。

他还是站起来了。

推开门走出去的那一刻, 孙齐正好从驾驶座上下来,打开后座的车门, 朝里面伸出手, 好像想要扶什么人。

季眠还没来得及细想这一系列动作的原因,却见段酌低着头从里面探出身子, 右手搭在车门上,避开了孙齐伸过来的手。

他走出来,身形有些不稳。

“大哥, 你慢点。”

段酌没理会身后孙齐的声音。

仿佛似有所觉一样, 他抬起眼睛, 看向了木雕店门口的位置。

四目相对时,季眠的瞳孔一缩,心跳停住。

段酌的衬衣上满是被碎石刮破的痕迹,衣料底下的皮肤少说也有十几处擦伤。

而他整个人好像是被从水里打捞出来一般,从头到脚都是湿透的,额前硬质的短发被冬日的冷风冻得僵硬。

他像是从绝望的深渊走过一遭,与季眠目光相接时,那双深黑眼眸中的恍惚像钝刀一样刺进季眠的心脏。

他们谁都没有再动作。

季眠怔怔注视着段酌,有一种隐约的直觉,直觉段酌这一刻想过来抱紧他。

可段酌始终没有走近他。

被一种无缘由的冲动驱使,季眠缓缓地上前一步,想要靠近段酌。他想要去抱住他。

孙齐刚关上车门,扭头看见季眠呆立的身影,以及似乎是向段酌的方向抬起的手腕。

他心里一阵劫后余生的激动,猛地大步过来,直接上前一把搂住了季眠,抱得很紧。

“臭小子!!”

“……孙齐哥?”季眠回过神。

孙齐用力拍了拍他的脊背,声音还带着没出息的哭腔:“臭小子,你吓死老子了!”

季眠被他没头没脑的话弄得晕头转向。

吓到?可他……什么也没有做呀?

孙齐边哭边骂,偶尔掺杂着几句脏话,可语气里没有埋怨的意思。

季眠在状况外,种种情绪搅得他心乱如麻。

他只想去看他的大哥。

等他再度将视线投去时,段酌却已经移开目光,低下头,转身回去了。

季眠只看到他的背影,深冬河水一般的萧瑟孤寂。

他的心脏忽然有点被攥住一样的疼,可他却对现下的状况迷茫极了。

“……哥他怎么了?”他只能去问孙齐,“不是说过敏了吗?”

“……害,我们,我们,见义勇为去了!西城桥那边知道吧?今晚有个人跳河,我跟大哥就过去救人去了。”

孙齐没说他和段酌误以为那个轻生者是季眠的事情,总觉得听上去有点蠢。

季眠诧异地睁大眼。

他哥,原来是这种热心肠吗?

“大哥跟那些消防员一起,捞了半天,捞出来一个中年男的,还救活了。我不会游泳,不然我也就下去了。”孙齐表情由哀转乐,“要是报纸效率高的话,明早你段哥说不定就是上面的热心市民了!”

他想到报纸上的“热心市民段某”,又或者是全名,觉得很好笑,不由得乐出了声。

季眠却有点笑不出来。

只要一想到段酌身上的伤口,那些细碎的伤痕好像也密布在他的心脏上。

“我想上去,看看哥。”

“哦对,你快上去吧。大哥他今晚,应该挺……”

挺什么呢?孙齐没说出来。

季眠关上了木雕店的门,抱着段酌的外套上了二楼,敲响段酌的房门。

房门紧闭,季眠敲了很久,在外面喊段酌到嗓子发哑,里面的人也没能回应过他。

他不知道的是,他迫切想到见到的人,那时就背对着他坐在门后,与他的距离只隔着一道门的厚度。

*

季眠只留了两个晚上,就乘上高铁回了学校。

段酌想躲着谁的时候,谁都别想找到他。

临走前,季眠把段酌的外套叠好装进袋子里,挂在了二楼段酌的房门把手上。

回到学校以后,季眠忽然后悔那么早签三方合同了。

大四学年,解决了就业和升学的问题之后,在学校的生活就空荡乏味起来。

这令人羡慕的漫长假期对此时的他而言,无异于一种折磨。他总是在不经意间想起段酌,以及那个炙热的吻。

穆语曼婚礼结束后,段酌再没有打电话给他,季眠同样没有。他们没有通信,连续两个月没有任何联系,曾经亲密的关系因为一个亲吻而变质。

但这次与之前的冷战不同。他们之间仿佛有一条线牵连着,将彼此的心脏扯得生疼。

寒假前,季眠签约的那家公司询问他,要不要在假期提前过去实习。

季眠同意了。

实习的事情,季眠谁都没说,只等到寒假过去一半,春节将近时,才有穆语曼小心翼翼地来问:“怎么寒假没回来呀?”

“我提前去公司实习了,语曼姐。”

“哦哦,这样啊。”

“嗯。”

“……季眠呀,”穆语曼的声音停缓了一下,“你跟你哥吵架了吗?”

季眠笑了下,“没有的,只是实习。”

穆语曼安静片刻,才道:“那就好。”

“那,快过年了,你几号回来呀?”

“我……没抢到回去的车票,今年春节可能回不去了。”

季眠撒了个慌。

车票虽然紧俏,可前两天,他其实是可以买到年三十当日到达的车票的。可填入购票人信息时,段酌冷彻的眉眼出现在他脑海中,手指在信息栏停留许久,季眠最后还是退出了购票页面。

“哦,也是。年前的票是很难抢。”穆语曼很体谅地道。

随后不久又是孙齐的电话,此时已经是大年初一了。

他比穆语曼要直接许多:“季眠,春节怎么没回来?难道跟大哥吵架了?”

“没有,在公司实习,没买到过年回家的票。”季眠窝在出租屋里,站在窗前,用手指戳着布满水雾的玻璃,“是……哥他出什么事了吗?”

“出事倒也没有,就是感觉大哥状态……有点怪怪的。”孙齐叹了口气,“他不让我跟你打电话,你可别说漏嘴了。”

孙齐属实多虑了,季眠和段酌已经有两个月没有过任何联系了,何谈有说漏嘴的机会?

段酌季眠不再联络的事情,孙齐并不知情。

至于穆语曼,她或许有所猜测,但也只是停留在猜测的阶段。毕竟,这两人曾经有多么要好,她是看在眼里的。

季眠点了点头,答应下来:“嗯,我会的。”

“那你,寒假不是还长吗,年后还回来吗?”

季眠沉默几秒。

“我不知道,孙齐哥。”

“欸欸,不回来也没事哈。大哥也没事,你别多想。”孙齐又问了几句关于季眠实习的事情,无外乎是工作是不是辛苦,有没有租到房子这一类问题。

而季眠最想告诉的人,却始终没有来过问他。

“今年真不回来?”挂断之前,孙齐不死心地又问了一句。

看得出来,他很想装成一个善解人意的家长,当没得到满意的回答时,那莽撞的性格又总是会露馅。

“我……我看看票吧,能买到就回。”季眠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自己心里也很没底。

“欸行!”孙齐的嗓子当即高了八度。“那我先不告诉大哥了,免得万一你回不来,他又失望。”

之后才挂断电话。

只留下季眠独自品味他的最后一句话中的字眼。

“失望”。他不回去,段酌会失望吗?

玻璃上朦胧的水雾被季眠的手指擦拭掉,有一小块区域十分明亮。

季眠能透过它,看到窗外飘过的小雪以及满地的银霜。

四周一瞬间寂静得可怕。

【想回去吗?】

【……】季眠轻轻叹了口气,【我不知道,系统。我想回去见他,可是……】

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段酌。

【既然你拿不定主意,就让运气替你投个骰子好了。】系统道,【替你看了一下,大后天有候补票,如果运气好的话,没准能抢得到。要试试吗?】

良久,季眠缓缓点头。

【嗯。】

*

等了整整两天,在系统预约候补的车次即将启程的前三个小时,有人临时退了票。

季眠抢到了票。说不上是运气好还是不好。

他急匆匆地收拾东西,由于时间有限只用一个轻便的包,装了身份证和学生证等必要的东西。

之后就是急匆匆地打车,进站,检票候车。

一路的慌张令他无暇体会做出这一决定的复杂心情。

等坐上车,紧张感和一种莫名的亢奋才后知后觉地到来了。

车厢内暖气充足,可他手脚始终冰凉,心率过快。

动车在晚上九点半到站。这里的天空居然也在下雪,而且势头比他上班的地方更大一些,地面上甚至已经有了厚厚的一层积雪。

待季眠打车到老街区巷口的时候,已是十点多钟了。

街区内只有约莫五分之一的人家亮着灯,不过道路并不很黑,因为有一些楼下的入户门上悬挂着红灯笼。

木雕店的灯是灭的,二楼客厅似乎也没有开灯。

季眠知道,段酌平常会在十点到十一点之间休息,此时他也摸不清楚,二楼房间里的人究竟睡了没。

他咬了咬下唇,抓着入户门的门把手,很用力地深吸了一口冷空气,这才刷了门禁卡。

楼道内的感应灯亮起,季眠的心脏也跳了跳。

他心里忽然升起一股畏惧的情绪,畏惧他的到来被段酌发觉到。

可他回来,不就是来见段酌的吗?

季眠似乎有点理解了系统平常惯爱说的大道理,人类真是矛盾的生物。

季眠想,自己也是个矛盾的人类。

他关上入户门的动作很小心,门锁拴上的时候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轻手轻脚的,像个图谋不轨的小偷。

感应灯从一楼亮到二楼。

季眠站在段酌的房门前,身形定住了。

他回来,总不能跟段酌说也不说一句,就一声不吭地上楼。

也许,哥他已经睡了吧?他暗想道。

右手抬起又放下,半晌过去,这一过程再次重复了一遍。

第三次抬手的时候,季眠破罐子破摔地闭上眼,右手的指节叩响了房门。

声音不大,但如果段酌还没睡着的话,应该能听得到。

可半分钟过去,无人应答。

大概是睡了。

“……”

季眠说不清心里是失落多一些还是轻松的情绪多一些。

但如释重负的心情是真实的。

他低下脑袋,一路以来紧绷的肩背垮了,身体顷刻间放松下来。

季眠上了三楼。

从书包里翻出钥匙,手脚仍旧是轻的。紧张的劲儿已经过去,可他忘了现在是要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用不着再蹑手蹑脚。

门“咔哒”一声开了。

他推门进去,却怔了下。

屋内不是黑的。

不,客厅的确是漆黑的,没有开灯。

可有一束暖黄色的光从他卧室虚掩着的门缝中透出来,像划破黑夜的剑,在昏暗的环境里十分突兀。

季眠甚至要怀疑是自己两个月前离开的时候忘记关掉台灯了。

他犹豫了一下,没有开灯,走向了那道虚掩的房门。

嗒。

嗒。

仿佛金属碰撞的不知名的轻微响动从门缝中传出来。

季眠的手掌按上房门,迟疑几秒,推开了。

他看清了房内的景象。

卧室里,只有床头右上角的矮柜上,亮着一盏暖色的小灯。

灯下,一道靠着床沿的身影,背对着季眠坐在地上,漫不经心地把玩手中铝制的打火机。

季眠瞳孔缩了下,看着眼前这道他无比熟悉思念的背影。

段酌对季眠的到来全然不觉,金属的打火机盖子在他手里不断开开合合,有一下没一下地发出“嗒嗒”的碰撞声。

在空荡的房间里,这脆响格外清晰,极为寂寥。

段酌没有点烟。

季眠的卧室里没有烟味,只有织物洗涤剂的淡淡香味。段酌从不会在他的房间里抽烟。

呼吸不自觉屏住,季眠凝望着与他只有三米之隔的背影。没有出声,也没有任何动作。

嗒。

嗒……

铝合金的盖子再一次被合上时,段酌停下了动作。

房间里陷入一阵寂静。

数秒过后,他似有所觉般的,缓慢地转过了头。

段酌眨了下眼,深黑的眼眸直直看着出现在门口的人,眼神不复从前的冷静清明,蒙着一层迷蒙的薄雾,像是在怀疑房间内季眠的存在是不是他的幻觉。

这神情令季眠想起穆语曼婚礼那夜,段酌浑身湿透地回来时的眼神,绝望得仿佛在地狱走了一遭。

心里忽然就是一阵刺痛。

“哥。”

季眠的声音给了段酌答案。不是幻觉。

段酌有好几秒都没能做出反应,眼睛盯着季眠的脸,直到季眠再度开口——

“……我回来了。”

“……”

段酌被惊醒似的猛然起身,脊背撞在身后的床头柜上,发出一声闷响。

随后空气恢复寂然。

他们彼此注视着对方怔然的眼睛,谁都没先开口。

季眠想问段酌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可在开口之前,季眠却发现,他其实早已知晓原因。就跟段酌看似晦涩难辨的眼神一样,实际上昭然若揭。

他们对望良久,段酌率先移开了视线。

他走近季眠,目光落在他的发旋上,语气淡淡地道:“要待多久?”

“……”

“不知道,还没买回去的票。”

“嗯。”段酌应了声,若无其事地将手里的打火机塞进衣兜,绕过季眠准备要走。

“哥。”

段酌的脚步倏然停住。

但季眠却迟迟没有开口说下一句,好像只是一时冲动叫住了他。

事实上,他的确是一时冲动。

即使是现在,季眠都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叫住段酌。

“……嗯。”

段酌的视线从季眠的发旋上垂下,落到他额前的发丝上,再到季眠的眉梢、眼睫,最后是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他不再动了,像被季眠的声音定在了原地。

段酌的目光如有实质,重重压在季眠身上,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抬起了眼睛,与段酌灼热而直白的目光对上。

段酌眸中的爱意不再有任何遮掩,就这样定定地望着他,安然地等待着判决。

季眠的心跳忽然得很快。

窗外厚厚的积雪令天地都安静下来,房间内,静谧的私密感令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空气中有一种不言自明的气氛,季眠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什么,但当他尝试去捕捉时,却又陷入迷茫的泥潭中。

他隐约意识到,自己此刻不应该再出声,尤其是再去叫段酌的名字。

“季眠。”段酌忽然间开口,低沉喑哑的声音有一种令人迷乱的魅力。

季眠受他蛊惑,怔怔的,鬼使神差般地喊了他。

“哥……”

话音落地。

房间内,两道呼吸交织在一起。

他被段酌吻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