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 天色渐晚时,秦琰如约来到医院接季眠赴宴。

此次宴会不怎么正式,就是一大群富家子弟聚在一起玩乐, 季眠用不着穿礼服。

他披了件黑色的外套,外套的肩膀处裁剪得很不错, 将他的肩膀拉宽了一些。外套版型也是季眠精挑细选过的, 能够将许池秋偏瘦的身体遮挡得七七八八, 还能显出他漂亮直溜的骨架。

在吃穿用度方面,许池秋的挑剔程度是常人难以忍受的。但季眠挑选的这身衣服, 即便是以许池秋的犀利眼光也挑不出错来。

季眠站在洗手间的半身镜前, 看见镜中陌生的面孔, 黑眸中的情绪极淡。

原身的外形条件非常好, 肤白腿长,五官的轮廓深邃,眉黑而长,眼尾微微上扬, 偏偏眉眼中的神态不含任何攻击性。被病痛蚕食过的身体散发着一种萎靡而病态的独特美感。

系统却看出, 此时此刻这具身体里,属于季眠的情感很少。

他在学习许池秋的行为方式, 用他的方式模仿着对方, 而不再像上一个世界那样笨拙地表露出自己的真实个性。

至于原因,系统也清楚。

季眠太累了。

他做不到在新世界再度真情实意地投入情绪。

而许池秋的身体, 给了他一个很好的掩藏自己的外壳,让季眠能够像只蜗牛一样尽情地蜗居在里面。

但系统心知肚明:即便季眠模仿得再像,他也不是许池秋, 因为灵魂的气息无法掩盖。他迟早会露馅。

秦琰早来到病房里, 在许池秋的病床边等了一会儿, 就见一道颀长的身影从洗手间里面走出来。穿着一件剪裁得当的黑色外套,一见到秦琰,季眠冷淡的面容上缓缓泛起一点笑意。

他单手扶在洗手间的门框上,身子懒散斜倚着,轻轻朝秦琰挑了下眉梢,线条流畅的脖颈骄矜地微微扬起,笑问道:“如何?”

这样的许池秋,与秦琰两天前看到的那个脸色苍白,身着宽松病号服的羸弱无趣的青年反差实在太大了。

秦琰看得怔了怔神,一时间竟然忘了,许池秋其实原本就该是这样的。

“不错。”回过神后,他说道。

秦琰是自己开车过来的。

季眠坐在他的副驾上,偏头望向窗外。

“知夏呢?不是说要叫上他?”他问。

“他说约好了跟同学出去唱歌,不好爽约,让我九点以后再去接他。”秦琰不知道想到什么,摇头叹了口气。

但季眠注意到,他虽然在叹气,表情是笑着的。

谁都看得出来,秦琰和许知夏的关系很亲密,否则一向懂事的许知夏也不会任性地让秦琰在那么晚的时候接他。

季眠放在膝盖上的手指一节一节绷紧了,尝试着与许池秋共情,思考如果是原主,会有什么样的心情,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许池秋”极力忍耐,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勉强。“知夏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这样贪玩?”

“他才十九岁,爱玩很正常。”秦琰的语气听上去倒是很包容,带着一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宠溺。

许知夏中学时跳过两次级,是以尽管现在已经大三,却比同级的学生要小两岁。

“……”在这个话题上,许池秋不愿意浪费太久的时间,除了令自己心堵,没有半点好处。

秦琰将车停好,一路引着季眠上了邮轮。这里的侍者听到秦琰的名字时,神情就是一肃,立刻将两张房卡递交给两人。

这场宴会的举办人林旭就在宴会入口处,怀中搂着一个身着红裙的高挑女人,是他的新婚妻子。

一见到秦琰,他脸上当即堆起笑容来,松开女人,笑脸迎上去。

“新婚快乐。”秦琰道。

“多谢秦少捧场。”林旭说着,眼睛瞥向秦琰身边的季眠,目露惊艳,“这位是?”

“许池秋,知夏的哥哥。”

林旭恍然。

原来是许家的那个大儿子。

许池秋的名字其实在他们圈子里不算出名,他常年在医院里,很少出来跟这些豪门子弟有所交流。但是作为秦琰的朋友,又跟许知夏见过几次面,林旭还是听两人提起过许池秋。

“你好,我是林旭。”他向季眠伸出手。

随后一只骨感修长的苍白右手搭上他的掌心,不轻不重地握住。林旭愣了一下,回握后松开手。

季眠的手太凉,又没什么肉,好像在跟一具冰冷的尸体握手似的。

林旭不由得一阵恶寒,放回身侧的手不自在地捻了捻。

原先眼中的惊艳之色陡然散尽,再细细打量季眠的长相,他才发现那美好的外表下藏有许多拙漏之处,譬如薄削的肩膀,过于突出的锁骨,病态苍白的脸色……

还有此刻季眠的穿着,明明是夏天,又在海上,偏要穿一身厚实的外套过来……

林旭忽然想起许知夏的手,手指细长,掌心和指腹因为娇养连一点点薄茧都没有,细腻得像是一块绸缎。

饶是林旭不喜欢男人,也不禁感慨那的确是个极难得的美人,浑身上下挑不出一丁点瑕疵。

季眠看见林旭微妙的表情,洞悉一切般的垂眼收回手,指尖悄无声息地拽了下袖口,用衣料将手背挡住些许。

“想进去吗?”秦琰没注意到这些,偏过头问季眠,“还是要吹吹海风?”

夏天的夜晚,又在海边,风吹过来也是温暖的。他倒是不必担心季眠会因此不舒服。

“还是进去吧。”季眠说道,“现在这个时间,海面恐怕也是黑的。”

秦琰理解地点点头,牵着他来到邮轮内部的宴会厅。

厅内灯光闪亮,侍者们各个步履稳健,端着各式各样的酒水点心穿梭在人群中。宴会厅中央,有几个身着礼服的男女随着音乐迈动舞步,其余大多是三五个聚在一起,笑着相互攀谈。

秦琰担心身边的人会不小心跌倒,手便一直抓着季眠的小臂。

他知道许池秋不喜热闹,又不宜久站,便带着季眠一路往宴会厅角落里的休息区走去。

休息区内没有灯,一切光源都是来源于宴会厅中央,因此环境有些暗。

秦琰走在前,季眠慢他半步。

一道高大的人影从两人身边经过时,不经意碰到了秦琰的肩。秦琰身体一时不稳,连带着被他牵着的季眠也晃了一下。

稳住身形后,秦琰拧眉抬眼,朝着撞到他的男人看过去,看清对方的长相后,他愣了下,表情顿时变了:“陆舸?”

听到这个名字,季眠也看向那人。

对方的衣着大概是整艘邮轮上最豪放休闲的一位了,上身穿着宽松的花色无袖T恤,下面搭一条黑色短裤,好像不是来参加宴会,而是过来海边度假的。

来参加这次宴会的人里,有不少都是明星艺人,整个厅内随处可见长相出类拔萃的男女。

但这人的模样,比起宴会厅里最顶尖的艺人,也毫不逊色。五官偏浓颜,眉眼生得很锋利,眼睫短直而黑密,尾部不像多数人一样上翘,而是斜斜地向下垂着,挡住一半的瞳孔。许是眼瞳中半数的光芒都被睫毛挡住,神态看上去总是有些散漫。

陆舸抬起手,在方才撞到秦琰的肩膀处掸了掸,好像是不小心沾到什么脏东西似的。

随即才轻慢地挑起眉,唇边勾带起敷衍的假笑,“唷,这不是秦总吗?”

一开口就破坏了季眠对他散漫的第一印象。

这人并不懒散,反而语气中的高傲轻慢之意味,已经强到了会令人产生不适的地步,挑眉时带有一股玩味的邪气,与秦琰沉稳端正的气质刚好是两个极端。

季眠在许池秋的记忆里搜寻着有关这人的信息。

陆舸……

许池秋的记忆里有这个名字,有时他会听秦琰提起。从秦琰的描述来看,这人是个相当不讨喜的家伙,行事作风狂放不羁,出身名门却没继承到家里的半点修养。

秦琰为人正派,自然看不惯整日花天酒地的陆舸。

加之陆家几年前也开始进军娱乐传媒市场,陆舸便恰好跟秦琰是竞争对手。此人行事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却偏偏很有商业头脑,几次秦琰跟他对上,居然也没占到什么便宜。

他思索时,感觉到有一道难以忽视的目光朝自己看来。

一转头,果然对上陆舸漫不经心的视线。

他只随意地打量了季眠一眼,“男的?”

还是个瘦得皮包骨的男人。

陆舸意味深长地笑了声,“秦总的口味真是特殊。”

“……”秦琰不悦地拧起眉,抓着季眠胳膊的手松开了,“别看谁都往下三滥的地方想。池秋是许家的人,并不是我的谁。”

许家的财力势力虽比不上秦家、陆家这样,但在A市也是赫赫有名的。在上流圈子里待久了,不会有人不知道许家。

陆舸显然也是听过的,再次与季眠目光短暂相接时,视线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两秒。

“哦,你就是许家那个病秧子?”

季眠:“……”

“我还以为早就去世了呢。”他又笑着扔下一句。

语出惊人,令人怀疑他究竟是怎么活到现在没被人掐死的?

如秦琰所说,这人的确是个很不讨喜的家伙。

“咳咳……”似乎是被这话刺激到了,季眠忽然咳嗽起来。但他即便连咳嗽也是有气无力的,仿佛下一秒就会喘不过气来。

他其实并未动怒,除了许知夏以外,这个世上恐怕再没什么人什么事能够让他动怒了。

但这可是博得秦琰疼惜的大好机会,季眠不想放过。

他咳得腰身弯下去,右手拽着秦琰的衬衫料子好让自己维持站着的姿势,而不是狼狈蹲下。

秦琰果然将所有的注意都放在了他身上,在两秒的手足无措后,慌乱地将手放在季眠的后背上,掌心拍了几下。

他的力道刻意放得很轻,但季眠的身子就好像是张脆弱纤薄的纸片,一点点外界的力量都能将其扯碎击垮。

季眠顺势将额头抵在秦琰的胸口,远远看起来,就是他被秦琰抱住了。

因为激动,他的脸和脖子都泛起一层不自然的红,身子颤抖,连身上的薄外套也挡不住后背突起的蝴蝶骨,就像是一对真正的蝶翼,正停留在花朵上微微轻颤着。

“开个玩笑而已,”陆舸看着这一幕,不为所动,“许少爷,别动那么大气。”

共情能力在陆舸这里就只是个名词而已,他仿佛天生就缺少怜香惜玉的本能,活了二十多年更是从没学会自省。

“陆舸!”秦琰轻拍着季眠的后背帮他顺气,声音冷到极点,“你别太过分了。”

陆舸毫无道歉的意思,无所谓地耸了下肩,径自略过两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