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舸用过午饭后, 在甲板上晒了一个中午的太阳,直到临近六点钟,邮轮即将靠岸时才回到房间取东西。
他带来的私人物品不多, 无非就是几件衣服。其余的东西邮轮都有供应。
准备离开房间时,他的目光倏地瞥见一块白色的东西, 在靠近套房大厅窗户的位置, 被日光照射得反光。
走近捡起来, 是一张不到巴掌大小的硬质矩形纸片,上面写着两三行短字。
陆舸眯着眼看了会儿。
他的公司也养着一大堆艺人, 自然分辨清楚这张写着字的硬质白色纸片, 是一张明星的签名。
怎么会出现在他房间里?
陆舸思索片刻。
近日来进他房间的就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那个病秧子, 再有便是给他更换床铺的管理员。
印象中,那名管理员只进了他的卧室,没有往窗户的方向靠近过。
那就是那个病秧子的?
哦,是有这么一回事。
陆舸记起来, 那晚他好像是拎着对方的外套, 把人丢到了窗前帮他“醒醒头脑”。
大概就是那时候从那人的上衣口袋里掉出来的。
陆舸冷嗤一声,随手把这张签名照丢在了桌面上, 转身带着东西离开房间。
他可没那么好心, 为了张签名照费心跑一趟。
*
邮轮在傍晚时抵达。
距离码头不远的地方到处停靠着被擦拭得崭新的豪车。
西装笔挺的唐特助站在岸边邮轮的舷梯附近,在走下来的一众俊男靓女中, 一眼就找到了最亮眼的老板——能把花色的无袖T穿得毫无违和感的总共也没几个人了。
“陆总。”他大步走过去,很有职业素养地接过陆舸手中轻飘飘的行李,“车就停在前面。”
唐特助在一辆黑色豪车前停下, 拉开了后车座的车门。
陆舸慢步过去, 准备上车时, 被远处邮轮的一声高亮的“陆先生”叫停了动作。
回过头,是一个穿着制服的房间男性管理员,从舷梯上快步走下来,来到陆舸身边。
“陆先生,您有东西落下了。”他抬起手,带着白色棉布手套的手捏着一张同色的硬纸张,上面的黑色字迹写得很不错。
陆舸眉头一跳。
“这是您给朋友要的签名吧?”管理员说道。他看上去很年轻,脸上的职业笑容非常到位。
并且,对于客人落下的东西,哪怕只是一张纸片也会尽职尽责地送还。一看便知是每年的优秀员工预备役。
敬业的唐特助在陆舸还没答话的同时,便从管理员手中替自家老板接过签名纸,且回了一个与对方如出一辙的职业假笑——他同样是公司每年的优秀员工。
在管理员微笑着鞠过躬并转身离开的同时,他才把签名纸递给了陆舸:“陆总。”
“扔了。”陆舸看也没看一眼,径直上了车,利落地合上车门。
几秒后车窗缓缓降下,陆舸的目光看着唐特助,监督道:“扔。”
唐特助:“……”
他环顾周围一圈,也没瞧见有垃圾桶。
乱扔垃圾没有公德心啊!
“没垃圾桶,陆总。”他硬着头皮说。
等了几秒没得到回答,唐特助只得暂时将其丢进了车前座的储物盒里。
唐特助上了驾驶座,关上车门后发动引擎,问后面的人道:“陆总,您今晚是打算回陆家?”
坐在后座上的人好像没听见他的问话。
陆舸虽说对外人苛刻,但对手下人的态度通常都还算正常。
唐特助不由得疑惑地看向车内后视镜。
后视镜里的人,此刻正偏头望着窗外舷梯的方向。
舷梯最上方的邮轮出口处,站着一个身形挺拔的男人,正搀扶着一位瘦削的青年缓缓走下舷梯。
青年毫无防备地将重心倚在男人身上,眉眼柔和,显而易见地全身心依赖着身边的人。
陆舸瞧见这一幕,觉得有些好笑。
他可还记得,这病秧子“求”自己帮忙时的态度。分明长了一副硬骨头,怎么到了秦琰面前却软成了绕指柔?
他看热闹般的瞧了一会儿。
爱情,爱情,只因区区爱情,人顽固的性子便像是一根软铁丝一样,被轻易地折扭缠绕,弯曲成难以想象的形状。
难以理解。
【深情值加100(50x2),贡献者陆舸。】深情值进账的声音出现得很突兀。
正被秦琰扶着下舷梯的季眠缓缓眨了眨眼睛。
怎么总是收到这个人的深情值?还总是在莫名其妙的时候……
他抬眼环顾四周,找了好一会儿,在舷梯下面不远处的一辆黑车里发现了陆舸的身影。
秦琰始终关注着季眠的状态,见状不解地循着他的目光眺望下方。
原本只是随意地一瞥,不想竟意外看见了远处车内的陆舸。
秦琰登时想起什么,脸色一瞬间变得极为难看。
他看向一旁的许知夏,吩咐道:“知夏,牵着你哥。”
随后便松开季眠的手,大步走下舷梯。
季眠便被塞进了许知夏怀里,后者用手臂支撑着季眠的臂弯,意外地很有力量。
季眠这两日没怎么进食,一场高烧几乎把他所有的能量耗尽了,下楼梯时腿肚微微打着哆嗦。
他想了想,索性将身体放松地靠向许知夏。
被他贴近的少年身体一瞬间微僵,似乎没有预料到他会靠近。
“……沉吗?”季眠感觉到许知夏手臂肌肉的紧绷,以为是自己太沉,不知轻重地把重心压在许知夏身上才导致的。
许知夏匆匆敛起眼中升起的怪异情绪,重新换上平日里乖顺好弟弟的表情,摇头道:“没有,哥你很轻。要多吃点饭,你总是只吃两三口就停下……”
这话如果是许池秋听了,大概会一脸反胃地在心里暗骂许知夏虚伪。
但季眠对兄友弟恭的戏码接受良好,尽管许知夏极可能是装出来的,但听见这样一个美好的少年喊自己哥哥,还是很令人心情愉快的。
他弯起唇角,模仿着许池秋固有的温和但敷衍的语气,回了声“好”。
*
“停车!”
陆舸的车即将发动的前一刻,秦琰及时地喊了停。他大步追上去,在车尾陆舸的车门停下脚步,对里面的人冷声道:“我有事问陆总。”
驾驶座上的唐特助从车内后视镜里观察自家老板的表情,犹豫要不要踩下油门。
陆舸淡淡开口:“看来,秦总想跟我叙叙旧。”
“不过时间很晚了,”他装模作样地看了眼手表,“家里人还等着我回家吃饭,恕我不能奉陪了。”
闻言,唐特助的油门就要踩下去,见他们要走,秦琰猛地扣住陆舸的车窗边沿。
“是你给池秋下的药?”
前坐的唐特助骤然被口水呛到,捂着嘴闷声咳了好几下。
下、下什么东西?
陆舸终于舍得撩起眼皮,但回答仍然很简短:“不是。”
“可池秋说,是你送他去看的医生。”秦琰冷笑道:“你有那么好心,会平白无故地对外人伸出援手?”
陆舸点头:“我心地善良,乐于助人。”
秦琰:“……”我呸!
唐特助:“……”
秦琰冷静了几分,尽管怀疑陆舸的回答有假,但细想之下,下那种药的手段实在过于下作。即使陆舸品行不端,也不能轻易扣这样一顶帽子在他头上。
他的语气稍稍平和了些:“那你是在哪碰到池秋的?”
陆舸挑了下眉,实话实说:“在我床上。”语气很诚恳。
秦琰:“!!”
唐特助:“??”
趁着秦琰愣神的空挡,陆舸迅速拍了拍前座的靠背:“开车,唐柏。”
唐特助反应过来,丝毫不敢耽误,一脚油门踩下去——再不跑下一秒秦琰可能就要拿着刀砍人了。
汽车扬长而去,留下一串难闻的尾气。
窥见后座神情淡然的男人,唐特助在心里叹了口气。
老板这喜欢说瞎话的毛病到底什么时候能改?
唉,打工可真难。
*
为期三日的旅行结束,季眠先是在医院病房里待了几日。
“肺部有炎症。”医生做完身体检查后,拿着检查报告皱眉说道。
“嗯,有点着凉发烧了。咳咳!”季眠说完,没能压住喉间的咳意。
医生的表情仍然很严肃,道:“你的身体要千万小心,就算只是小感冒落在身上,也可能会发展成大病。大病一场后,折磨人的是后遗症。”
季眠想说什么,但一开口却又是一声低咳。
“这段时间最好就待在医院,等肺部的炎症彻底消了再回去。”
许家有私人医生,平常季眠身体状况好些的时候,就会回到许家居住。
但家里的设备到底不如医院里齐全。
如今季眠刚刚经历过高烧,保险起见,便在医院里度过了一周观察期。
一周后,感觉身体暂无大碍,他才从医院离开回到许家。
许池秋身体不好,许知夏目前年纪又小,是以目前许家的家业还都是由许母伊岚和许父许玉江执掌大权。
两人在事业上都是强人,周内都在公司附近买的房子里住,而许知夏还在念书,也住在学校。
整个许家的家庭成员就只剩下季眠和一只宠物白猫。
如果不是有这只白猫作伴,季眠当真要觉得待在家里和住在医院病房没什么区别了。
“许多多。”季眠站在别墅一楼的楼梯底下,用一根猫条引诱在楼上踱步的小肥猫。
冷淡的机械音在脑海中猝然响起:【你是打算毒死它?】
系统语出惊人,季眠怔了下:【什么?】
【这猫是许知夏跟秦琰一起养的流浪猫,我以为你为了维持许池秋嫉妒心强的人设,准备毒死它呢。】
【……】
【许池秋很不喜欢这只猫。】系统提醒道。
季眠捏着猫条的手指顿了一下。
可许多多已经瞧见熟悉的包装袋,迈着四条短腿蹦蹦跳跳从楼梯上下来了。
雪白的两只前爪扒拉着季眠的裤脚,姿态令他想起上辈子雕的那只猫咪木雕。
季眠还是撕开了包装袋,小声在心里道:【那我只在没人的时候逗它……可以吗?】
系统没再说什么。
要是连这都不允许的话,就有点泯灭人性了。
“咳咳……”季眠拿着猫条的手因为咳嗽抖了下。
好在许多多并未被吓到,继续跟着他手指移开的方向接着啃猫条。
【怎么还在咳?】系统道。
记得刚开始来这个世界时,季眠只是身子骨弱,但很少像现在这样咳嗽。
季眠摇摇头,说:【……可能就是上次发烧的后遗症,过段时间应该就好了。】
【……希望吧。】
周五的晚上,许家的其他三位成员总算从各自的忙碌中抽身回来了。
季眠在二楼的卧室里,原本已经准备睡了,听到楼下传来开门的声音以及不久后响起的笑谈声,强打起精神从床上下来,穿着长款棉绒睡衣下了楼。
一楼的客厅里,许父许母还有许知夏竟恰巧一起回来了,三人坐在沙发上说说笑笑,许多多趴在许知夏的腿上打着瞌睡。
三人一猫,像极了一个完美的家庭。
季眠站在楼梯口多看了两秒,才走上前。
客厅里开着空调,且沙发上的三人皆是穿着清凉的夏装。唯有季眠自己一身厚实的长睡衣,仿佛是从秋天过来的,有些格格不入。
许知夏率先看见他,“哥。”
“池秋,还没睡呀。”伊岚的面容上还带着未消的笑意,看向季眠。
季眠瞥了眼坐在许玉江和伊岚中间的少年,按捺住心中的不快:“嗯,有点睡不着。”
伊岚招手,让他坐过来。
季眠走近后,却只是站在边上。“我不坐了,躺了一整天,想站一会儿。你们聊什么呢?”
“过几天你弟弟生日,我们在想要怎么置办。”
知夏和池秋的名字,正是对应着两人的出生时节,一个在夏季,一个则是在深秋。
季眠算了算时间,许知夏的生日在四天以后。
许池秋的二十岁生日,许家父母也特意邀请了一些人来。尽管考虑到许池秋的身体状况,那场生日宴的规模并不大,但是专为他一人举办的宴会还是极大地满足了许池秋渴望被关注的虚荣心理。
趴在许知夏腿上的许多多懒洋洋睁开眼睛,瞧见这几日给他喂猫条和美味冻干的铲屎官,慢吞吞从许池秋身上下来,踱着猫步凑到季眠身边。
“喵。”
“二十岁生日,是该好好办。”季眠忽略它,接着伊岚的话说道。
“喵~”许多多扒住他的裤腿,指望这位新任铲屎官能够再发一根猫条。
“这次回来,多多好像跟池秋亲了很多。”许玉江讶异道。
记得不久前,许池秋回家的时候,许多多还总是见了他就跑,丝毫不敢造次。
许知夏看着那只在季眠脚下撒娇打滚的猫,神情也有几分意外。
季眠对许多多的卖萌攻势无动于衷,眉头轻皱,有几分厌烦不小心从眉眼中泄露出来。他只冷眼看着这只自作多情的“舔猫”,好像跟它完全不熟。
知道自家的大儿子不喜欢猫这种生物,许玉江这才把这只纠缠不休的小肥猫从季眠身边抱走了。
*
许知夏生日的前一天正好是周末,难得全家人都在,两个儿子又全都成长到了独立的年纪,伊岚特意约了摄影师来家里拍全家福,留作纪念。
“有以前拍过的照片作参考吗?”留着短发的女摄影师架好摄像机,问道。
许家人平常都不怎么喜欢拍照,四个人各有各的忙碌,就连许池秋也是整日奔波在去往医院的路上。
伊岚仔细回忆了下,不太确定地说:“好多年前好像有拍过一张全家福吧?”
于是四人又各自分散开,去屋子里寻找以前的老照片。
季眠在许池秋的房间里找了一圈,也没能翻出一张许家成员齐全的照片来。
“一张也没留下啊……”他轻声叹了口气。
中学的那几年,是许池秋内心扭曲最严重的时期,每一张带有许知夏的照片,都被他剪成碎片丢进垃圾桶了。
卧室里仅有的几张照片,还都是许池秋很小的时候,在许知夏尚未出生时拍的,照片上只有伊岚、许玉江还有他。
季眠再次感叹了下许池秋极端的占有欲。
出卧室门的时候,季眠在门口踌躇半晌,实在不好意思空着手下去。
这时,他余光瞥见许知夏半敞的房门,思索片刻,走过去敲了敲门。
“进。”
季眠便推门进去了。
他进来的时候,许知夏正背对着他,蹲在书桌下方的柜子前,翻着一本薄相册。
相册虽然薄,但对于许家这种常年都不拍照的人家,能搜集到这么多已经是非常难得了。
许知夏从里面抽出几张照片,才合上相册将其重新放回柜子里。
他拿着相片起身,回过头时,表情很明显的愣住了。
瞳孔微微放大,仿佛对进来他卧室的人感到很错愕。
季眠不免有点疑惑。【他怎么了?】
【大概是因为原主很少会进主角受的房间里。】
【这样……】虽然如此,季眠也没料到许知夏的反应竟然会这么大。
“哥。”许知夏缓过神,“你怎么来了?”
季眠温和地笑笑:“你好像很惊讶?”
“……我以为是爸妈呢。”
“找到照片了吗?”
“嗯,有几张。哥你呢?”
“我……没找到,可能不小心放到某个角落里了。”
许知夏抿住唇,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这时,卧室床边的柜子上,一个旧相框吸引了季眠的注意。
“我能看看吗?”
许知夏迟疑了下,还是点了点头。
季眠拿起柜子上的相框。
出乎意料的是,被框起来的不是许家的全家照。照片里总共只有两个人:许池秋和许知夏。
照片里的许池秋只有八九岁的样子,许知夏才四岁,个头只到许池秋的腰部。
许池秋半蹲下来,右手搂着弟弟的肩膀。
年幼的许知夏笑得很灿烂,而许池秋脸上的笑容则要淡上许多。但整体来看,是一张很温馨的照片。
这时的小知夏,还是个只会跟在许池秋屁股后面,整日喊着“最喜欢哥哥”的单纯小团子。
季眠看了几秒,沉默地放下相框。
接受过许池秋的记忆,他清楚,那时候的原主就已经开始憎恨许知夏了。
他忍不住想,如果许池秋的身体健康,许家父母能够再敏锐一点,在弟弟出生之后能够给予哥哥平等的爱,也许原主也不会演变成后来那种偏执极端的性格。
不,应该不会。季眠在心里叹了口气,否定了方才的想法。
以许池秋过度敏感的个性,恐怕即便许家父母对两个孩子的爱完全平等,甚至更偏向于许池秋,他恐怕还是会因为种种微不足道的细节产生偏执的念头。
归根结底,许池秋的身体还有他天生敏感多疑的性格才是导致后续一切悲剧的根源,其余的因素都只是加快悲剧进程的助推器而已。
“下去吧。”他说。
两人下去的时候,伊岚和许玉江已经在下面等着了。
摄影师仔细看了之前照片,敲定了拍摄方式和风格。
五分钟后,几张全家福出片。
摄影师的技术的确很高,分明是充满现代感的背景和衣着,她拍出来,却有一种与十几年的那些照片相似的氛围。伊岚看着照片,颇有感触。
“还需要拍其他的吗?”摄影师问道。
伊岚思索片刻,说道:“再给池秋和知夏拍一张吧。”
于是两人便再度站在了摄像机前。
多年过去,“许池秋”和许知夏再次站在一起拍照,身形却已差不多高,甚至后者还要比哥哥稍稍高一些。
正式拍摄的时候,季眠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手搭在了许知夏的肩膀上,松松搂住他。
就如同十几年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