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 附中高二年级结束最后一次期末考。

代替项彦明去开家长会的人是季眠。

季眠暂时还没去项家公司工作。家里一有什么事,项彦明都丢给他。这回高二升高三的家长会也让他帮忙去开。

学生们都在走廊里候着,等着学生家长过来, 将其领进教室里自己的位子上。

季眠对高中部的教学楼再熟悉不过,时隔几年回来, 颇为感慨。

远远看见靠在走廊墙壁上, 最瞩目的那道身影, 季眠上前,“小野。”

骆野不知在出什么神, 背靠在墙上, 竟没有先注意到他, 听到声音才抬起眼睛。

从昨晚听说季眠要来给他开家长会起, 就是这副心不在焉魂不守舍的样子。

“哥哥。”他站直身子,领着季眠进教室。

季眠不由得侧目。

他的弟弟似乎心情很差。

没考好吗?

骆野的位置在最后一排,把他领到座位上,嘴唇抿紧, 一言不发地走了。

桌上摆了几张年级打印给家长的单子, 有一两张需要签字的。

骆野在边上给他放了支笔。

季眠等了一会儿,家长会开始。

班主任先是说了一些升高三冲刺的激励话语, 随后就是这次期末考的总结。

“成绩条压在单子, 家长们可以看看……”

季眠心砰砰跳着,莫名有点紧张, 比看他自己的成绩时还要忐忑。

揭开几张单子,最底下果然压着一张拇指宽的纸条。

英语,148, 数学……

季眠挨个看过去, 骆野几乎每门科目的成绩都高得吓人, 只有语文的102显得稍稍正常。

最后的级排下面,一个黑体的“3”。

季眠唇角微弯,颇为骄傲。他每年回来,都听见项彦明在饭桌上夸耀骆野的成绩,常拿年级第一。

这回年级第三,说明成绩很稳定呐。

保持在年级前十名,在附中这种尖子生聚集地,难度可想而知。

尤其高二下和高三上学期的阶段,不断有发力的黑马冲上来,季眠记得自己上高三的前半年,年级前十的名单每次都是大变样。

季眠把成绩条细细折起来,揣进了衣兜里。

弟弟的荣誉,收藏起来!

家长会结束,班主任特意叫了季眠谈话,语气中带了几分凝重,大意是说骆野的成绩比前几次有所退步,正是高三关键期,让季眠多关注一下他的学习状态,沟通一下问题所在。

几乎跟几年前一样,班上的老师都对骆野寄予厚望,指望他能够在高考上拿到不错的名次。他就跟自己的哥哥一样,向来稳定在年级第一,从没掉出去过。

“回去后我会跟他沟通的。谢谢您。”季眠微笑应着,实际没太把这话放在心上,更不打算去问骆野。

成绩上下有浮动是很正常的一件事,除了极少数天赋异禀的,谁能次次都考第一?

骆野能稳定在年级前十,已经是尖子生中的尖子生了。

高三有冲劲是好事,但他不希望给骆野太大的压力。

季眠揣着成绩单出了教室,对在外头等着他的骆野招了招手。“回吧。”

一路上,走在他身旁的骆野比平常还要沉默。

季眠频频看他。

……好像真的心情很差。

这段时间,骆野在家的时候都很安静,但今日格外话少。季眠一时间想不清楚缘由。

因为成绩?季眠蹙眉,掏出口袋里的成绩条,看了看,确认级排下面的数字是“3”。

这个分数相当不错了,保持住国内的大学基本都能上。

“……哥哥。”骆野忽地开口,漆黑的瞳孔看向季眠手里的成绩条。

“把那个,扔了吧。”

季眠手一僵。“扔了?”

“嗯,考的不好,扔了吧。”

“……”

这叫考的不好!?

季眠抿抿唇,发现骆野是真心实意地认为自己考的很差。

他为这成绩骄傲,但骆野似乎将其视为耻辱。

第三啊,怎么不算好?

是不是自己不在的时候,家里给他的压力太大了?

正好路过一个垃圾桶,骆野停下脚步,等着他扔掉。

季眠把那纸条紧攥在手里,像是即将要扔掉一枚金奖章一般。

骆野则是固执地看着他,等待片刻,从季眠手中拿过自己的成绩条,“下次,我会带新的回来。”

会是第一名,像你一样。

刚下过一场雨,盛夏时节的下午,空气闷得人呼吸不畅。

骆野浑身都是热的,躁的。

理不清的头绪占据他的大脑许久,如今又来火上浇油。附中念书五年,季眠第一次参加家长会,他用自己最差的成绩面对他。

语文作文严重偏题,五十分的满分,就拿了二十。他最近学习状态不太对劲,逻辑思维勉强正常,到了阅读理解就掉链子,猛钻牛角尖。

季眠缓缓点头,“……嗯。”并无太多的面部表情,只眼皮有些无力地垂着。

可放在骆野眼里,就是再明显不过的失落。扔掉一个轻飘飘的第三名的纸条,为什么会让他这样难受?

骆野没法视而不见。

他沉默片刻,捏着成绩条准备丢的手落了下来,低声说:“哥哥,还你。”

季眠体谅道:“你想扔就扔了吧。”

两人的态度颠倒过来。

骆野还是把那张成绩条塞回了季眠的掌心,看到他睫毛抬起,小心地把纸条放进了口袋里。

骆野感觉自己似乎也被季眠揣进了衣兜里。幻想了一下,能这样的话,也很好。

*

暑假期间,骆野每隔两日就要谎称去同学家学习,然后背着一书包的试卷跑去看预约的心理医生。

几回下来,季眠实在无法不在意,某次终于忍不住问他:

“还是去同学家?”

“嗯。”

“……是,男生还是女生啊?”

骆野身形一顿,觉得这种语气有些熟悉。就跟他打听哥哥有没有女朋友的时候很像,似乎漫不经心,却带着探究。

“男生。”

这答案并没有让季眠好过很多。但他很快就进了项家公司,忙于项彦明交给他的事务,便淡忘了这件小事。

骆野的庸医名单上又多出好几位。

他们给他的答案与第一位医生大差不差,其中也有问他类似于性冲动问题的,骆野沉默良久,说“有”。

那位医生建议他明确自己的性取向,认为有可能是模糊的取向认知导致对身边的人产生了冲动,甚至是类似于爱慕的感情。

骆野听到“爱慕”两个字时,愣了半天。

还好,只是“类似”。

他的取向也的确如医生所说,是模糊的。只不过要弄清楚就有些麻烦了。

他只对季眠产生过那种冲动,是去年暑假的时候开始的。

那段时间季眠刚回来,偶尔会上手摸他的脸,某一次手指蹭到了颈部,指尖不小心刮了一下他的喉结,然后就开始了。

起初也觉得奇怪,不过上网查,发现也有人的性启蒙是身边亲近的人,应该正确对待,理智回避,无需太过自责。

骆野很听劝,真的没有自责,将其视为正常的现象,也有“理智回避”,一直以来控制着自己没再想过。

医生说完第一条建议,接着让骆野多交朋友,转移情感,避免对哥哥产生过多的依恋情绪,尝试暂时远离。

于是他也被骆野打上了庸医标签。

在开始时,他就已经明确地说过,做不到主动远离。可那些医生不知为何总是会忽略这些,对远离季眠的困难程度没有丝毫概念,就一个劲儿地叫他保持距离。

他们的语气,仿佛离开哥哥是件很容易的事情。

那远比考第一要难多了。

*

季眠连续一周没回项家。

骆芷书中途回来了一趟,但也是匆匆离去。

几天后的中午,骆野听到隔壁房间一阵阵地响,还以为是季眠回来了。

他最近看多了医生,对季眠有些敏感。在房间里呆了会儿,就出卧室去看。

但在季眠房间的人不是他,而是林妈。

她在季眠的书架底部翻找着什么东西。通常情况,卧室里没人的时候,林妈是不会随意进来的。

“林阿姨?”

“欸,吵到你了吗?”林妈站起身,忙解释道:“是先生让我来小念的卧室里找笔记本,给项晨初三复习用。先生待会儿让人上门取件,给小晨寄过去。”

估计是梁明萱的主意。

季眠成绩好,课本笔记也做得很全。项晨的成绩相对差一些,季眠的人没法过去教他,笔记总是大有用处的。

“爸跟我哥哥说过了?”

“说过了,就是小念告诉我,初三的书都在书架的最后一排。”

骆野顿了下,说:“位置太低了,我来吧。”

林妈的确蹲得有些难受,一面道着谢,一面站起身来。

骆野想帮忙是真的,但同样不希望别人碰季眠的书架。

那是哥哥的隐私。

他自己常进来,季眠也不在意他进来,应该无所谓。

季眠连笔记本都是强迫症一样的整套,纯色,初中的笔记本排在一起,如同一套系列书。

骆野很快在底下归纳整齐的书里找出几本教材和笔记本来。

随即在书架上扫了一眼,没别的了。

书架满满当当,但教材还差好几本,物理、化学,都没有。“还差一些。”

季眠不会扔书,初中时的试卷都丢掉了,但教材和笔记本都还在。骆野把整个书架上下扫了一遍,仍然没找到少的那几门科目。

林妈想起什么,开口道:“之前书放不下,小念整过两次书架,应该把一部分放画室里了。”

画室……

“我下楼拿钥匙。”林妈隔段时间就会开季眠的画室进去扫灰尘,这也是他应允的,因为清楚林妈也不会去碰那些柜子。她担心弄乱东西。

画室的门虽然通常是锁上的,不过季眠也没提过不能进去。

除了林妈以外,没人会主动进他那满是颜料气味的画室里。

林妈带着钥匙上来了,骆野想了想,说:“您在外面休息吧,我进去找就行。”

林妈年纪大了,传统淳朴,骆野担心她在画室里看到那些西式的衣不蔽体的画像,可能接受不良。

“欸。”林妈应道。

她没念过书,刚才在季眠的卧室里看那一排书,就无从下手。还是不进去添麻烦了。

画室里整体空旷,进门后右手边的墙壁摆放了几个并排的柜子,放一些颜料用具,还有季眠之前的画。

骆野来到项家后,就进来过这里两次。

他查看了几个空间较大的柜子,第一个柜子里都是季眠的画,骆野瞥见最上面那张,顿了一下。

他暂且收回视线,打开第二个柜子时就看见其中放置齐整的两摞书,蹲下身翻了翻,几乎都是初中时候保留下来的试卷和教材。

他挑出有用的,把书再次排列好后,合上柜门。

书放在柜子边上,骆野折回第一个柜子前,在地上坐下来,拿起最上面一张画纸看了看。

骆野不懂绘画,但是觉得画得很好。

哥哥做什么都很厉害。除了做菜。

长睫下的黑眸浮现一丝笑意,他弯起唇,将其放回原处,接着从那一叠画纸中随便抽一张,用一支笔夹在缝隙中标记位置,看完、放回原位。重复了好多遍。

到底部的某一张时,骆野把画纸取出来。

扫一眼,整个人僵住。

画纸上,用素描笔勾勒出的一张稍显稚嫩的侧脸,睫毛低垂,神色沉静。穿一件宽松的短袖。

俨然是几年前的骆野自己。

仔细看了许多遍,的确是他没错。

骆野嘴唇抿紧,耳朵红了。

哥哥居然画过他。

他生出一种想把整沓画纸都翻出来看的冲动。

如果画过不止一张的话……

骆野想到什么,试探般地抽出再下面一张。

随即,唇角轻轻翘起。

果然,画上的人还是他。这都要感激季眠归纳整理的强迫症,把所有有关骆野的画全部放在了一起。

骆野索性将那下面的几十张都抽出来了。

一张张往下翻看。

是按照时间排的,越往下,面部的线条逐渐锋利明显。而且……

骆野顿了一下。身上露出来的皮肤好像变多了,他不记得自己有穿过这些衣服。表情也奇怪,看上去有些痛苦。

画中暗藏着模糊不清的、隐晦的意味,令他往下翻动的动作变慢了,每一张都要看上很久。

肩膀抖了一下。像是去年夏天,季眠的手指蹭过他的喉结时的感觉一样,在他尚未弄明白之前,一种混沌朦胧的冲动却先一步涌上来,心跳因不安而急剧加速。

骆野直接翻到了最后一张。

是近期的,只有一张。画风跟之前那种略带犹豫的笔触不同,陡然变得果断。仿佛是画的人在不久前跨过了某道心理防线。

画面冲击着骆野多年来建立起来的认知,黑压压的瞳孔半晌没有动一下。

“小野?”林妈在外面喊了一声,“你找好了吗?人过来了……”

骆野迅速收好画,抱起腿边的书。

蓦然想起什么,他将抱起来的教材重新放回地上,从上往下一本一本翻看,看里面有没有夹杂什么奇怪的纸张,或是书页上有没有季眠随意画的东西。

一边检查,一边揉自己滚烫的耳朵。

翻完,确认书页都很干净,他抱着一摞书下楼。

快递员带了个箱子过来,花了五分钟把所有书本打包好,抱着箱子走了。

林妈这才准备上楼去拔画室的钥匙。

“林阿姨。”骆野叫住她,“钥匙我待会儿会放回去的,您先忙吧。”

闻言,林妈点点头,便继续待在一楼,准备晚饭。

骆野踩着台阶一步步上去,步伐缓慢而沉稳。

他拔出画室门上的钥匙揣进长裤的口袋,免得有人开门进来。

随即拧开把手进去,食指一挑“咔哒”将门反锁。动作莫名从容。

他坐回原处,打开柜子,把先前仓促放进去尚未看完的画搁在腿上,继续不紧不慢地翻看着。

……

【深情值加1000,贡献者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