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底, 骆野的高考成绩出来了。
在附中的排名仍旧是年级第一,但是省排名不如当年的季眠高。
“还是哥哥厉害。”骆野由衷赞叹。
“……”
季眠心说他复读了两次高中,加起来总共八年, 没达到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的水平,但却是切切实实三年高考五年模拟了。
再考不过你, 就真的说不过去。
骆野自然报了国内最好的大学, 在省外。他倒是想留在本地, 只是父母不会同意,而季眠也一定会反对他。
大一刚开学, 骆野就受不了了。
他假期快三个月, 几乎每晚都跟季眠形影不离。如今相隔几千公里, 季眠白天也忙, 又不是喜欢跟人打电话的类型,整整一周听不到他的声音。
开学才一周,骆野在周末买了回去的机票。
这并不在他的规划之内。
他参加完谢师宴回来后彻夜未眠的那天晚上,只给了自己三个月沉溺的时间, 大学的四年本该按照他的规划一步步进行。
就这一次。他捏着登机牌暗想。
*
季眠晚上从公司回到住所, 还没进门,只看到一道高大的侧影, 懒散倚靠在房门上。
他心头一跳, 一瞬间以为看到了段酌。
跟段酌在一起的时候,他常常一声不吭跑来自己工作的城市, 然后就在季眠的家门口干等。
那时候,季眠租的房子连电梯都没有。段酌每次来,就坐在楼梯拐弯的扶手处, 一条腿着地, 另一条屈起踩着扶手的竖杆。
永远是那个姿势, 等着他。
等着,等着……
一阵莫名的心悸传来,季眠忽然觉得头晕,恍惚间听到有人在喊他。
‘017……’
……
“哥哥!”
脑海内的声音和骆野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季眠从窒息中缓过神来,才发觉自己失重跌倒在骆野怀里。
抬起头,骆野满脸的紧张,额头冒出细汗。
“……小野?”
“哥哥,你哪里不舒服?我带你去医院……”
“不用。”季眠拽住他的袖口,直起身子,“我是,有点低血糖。”
骆野没相信,执拗地要带他去医院。
季眠好笑地劝住他:“那也是明天去,这个时间只有急诊还开着。”
他脸色比方才好了不少,骆野盯着他打量半晌,终于松口了:“明天,我陪着你去。”
“好。”季眠这才来得及问他:“怎么忽然回来了?”
他边说,一边打开门锁。
骆野没法回答说是因为太想他了,索性回避开问题,沉默不语。
进门后,他先是拉着季眠去厨房,在冰箱里翻了块巧克力给他。又简单就着冰箱里面的食材做了晚饭。
总算忙活完,才进了季眠的房间。
即使一个人住,季眠的床铺也是平整的,枕头边上放着一件叠好的灰色外套。
骆野觉得那毛衣有点眼熟,看了好几眼确定那的确是自己的。“哥哥,为什么这里有我的衣服?”
季眠道:“……我拿出来整理。”
“就整理一件?”而且,整理为什么会放在枕头边上?
“……”
季眠承认那件衣服的确有别的用途。他只是有点想骆野,就拿出来抱了一下,仅此而已。
骆野以为的就没这么简单了,他兀然变得有些亢奋,难以自持地拥吻季眠,手掌隔着他熨烫平展的衬衣游走,一通乱摸。
“小野……”季眠喘着气,轻声催促。
季眠被他撩出一身火,骆野却点到为止了。“哥哥,你头晕,等明天先做了检查吧。”
“……”那干什么摸他!
骆野也忍得难受,只用手帮了季眠,自己则是匆匆去浴室解决。
他用得时间有些久,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季眠已经准备休息了。
骆野在他边上躺下,垂着眼,手臂自然地伸过去,在季眠脖颈下面垫着给他当枕头,手掌则捻着季眠的发丝,抓一点又撂下、然后再抓一点。
这才一周而已。
“哥哥,你要打电话给我。”
季眠困得眼皮直打架,应声:“嗯。”
“每天都打?”
“嗯,嗯。”
骆野满意了。
第二天,季眠果真被带着去医院做了个全方位的检查。结果很健康,除了有点缺钙,没别的毛病。
季眠:“……”
骆野一直等到他结果出来才走,两人到机场时,时间已经略有些紧张了。
走之前,又是快速的好一顿叮嘱:“哥哥,晚饭在公司吃了再回家。以后你每天到家了,就打电话告诉我。”
“没那么严重……”
骆野认真望着他。
季眠无奈同意了。
走的时候,骆野还顺手牵羊,从家里的衣柜里带走了季眠的一件衬衣。
*
家里的两个孩子都很争气,项彦明自以为后继有人,指望着兄弟两个能一起管理项家企业。
原本想让骆野大学毕业跟季眠一样学着接手项家的公司,可骆野另有打算。
他在大学期间开始创业,校内卧虎藏龙,到处都是人才。整整四年,所有的课余时间骆野都在忙活着赚钱,最忙的时候,一整个学期连回去一趟见季眠的功夫都没有。
当然痛苦,但骆野能从这痛苦中品出几分甜来,只要想到“未来”两个字,他心里就是甜的。
骆野创业初期常碰钉子,他念了十几年书,在旁人眼中就是书呆子,一开始也是屡屡受挫。
他缺乏经验,可不缺干劲和天赋。
大二那年,碰壁一年后思路已经非常活泛,这时结交了几位在领域内颇有话语权的学长,慢慢有了起色。
骆野在毕业时就已经成立了一家很具潜力的小公司,毕业回家团聚时,在饭桌上坦白说自己喜欢同性。
桌上几人皆是寂然。连季眠都没料到这一遭。
好歹在商业场上见过大风大浪,夫妻俩固然惊愕,但还是慢慢接受了事实。
这年,骆野22,季眠27岁,两个人都开始面对项彦明有意无意的催婚催育。
尤其季眠,项彦明时不时会当着全家人的面,将某个女孩的照片拿给他看。骆野坐在一旁,半敛着眸子,拼命忍着。
骆野在商业上的天赋毋庸置疑,在公司上升发展期做出了几次非常关键的决策,公司发展飞速,两年之后已经颇具规模,渐渐向其他省份扩张。
骆野自然要在季眠所在的城市建分公司,目前只是时间问题。
24岁这年的春节,他带着完全独立于项家的经济能力回来。
就跟两年前一样,用无比平淡的口吻承认了自己跟季眠的关系。
季眠沉默几秒,一句“是我的错”还没说完,先被骆野用手捂住了嘴。
项彦明的表情从未有过如此僵硬的时刻,人从沙发上站起来,浑身的肌肉绷得紧紧。
骆野只把季眠护在身后,“爸,是我不好。”
对于季眠的那些画绝口不提,总之一切都是自己主动。
加上他两年前坦白性取向,很有说服力。
项彦明到底没动手。
他能对季眠动手,却没法碰骆野一下——总归不是他的亲儿子。
心里越惊越怒,达到某个点,反而冷静了。又或者说,身体的保护机制强迫他麻木。
他用几乎咆哮着的声音,让两人分开。
骆野只道:“没可能的,爸。”
他语气平淡,却有一种令人心惊胆战的坚决。
让项彦明心惊胆战,仿佛从中听出来了,一切都已成定局。
项彦明是好面子的人,没让自己崩溃,把季眠几乎盯穿一个洞,让他滚出去。
骆野便跟着季眠一块滚。两个年轻人在业内都是名声响亮的人,父亲在家里吼一嗓子,还是得露宿街头。
“慢着!”
项彦明咬着牙又让两个人滚楼上去了。
这天晚上,他是睡不着了。骆芷书也睡不着,但比丈夫强一点。
女人在某些方面总是敏感的,季眠跟骆野藏得再好,身上都好像有一种特别的线,眼睛连在一起,手指连在一起,哪怕背对着对方,离得再远,也好像是一刻不停地在注视彼此。
骆芷书很早之前,就觉得兄弟俩身上的气质令她恐怖。
怕着怕着,如今揭晓答案,心里的平静反而大过震惊了。
项彦明气不过,半夜抄起棍子,敲响了季眠的房门,说什么也要揍一顿。
结果从里面出来的却是骆野。
尽管他穿戴整齐,但仍把项彦明气得头晕,一连两天没下楼吃饭。
骆野只是道歉、道歉、道歉,然后不知悔改。
骆芷书过了两天来找骆野,聊了很久,清楚了一件事:不管她跟项彦明同不同意,都改变不了结果。
从小的时候,骆野就跟其他小孩不一样,一旦下定决心做什么事,拉不回来的。
但骆野请求她在项彦明面前说话。“妈,求您。”
骆芷书听见骆野的声音在抖。这辈子头一次,听见他的声音发抖。
骆野心里是害怕的。
哪怕做好万全的准备,坦白时仍然是怕的,不是怕会跟季眠分开。他只怕季眠得不到父母的谅解,内疚一辈子。
最后,也不知道骆芷书有没有在项彦明面前劝,总之之后一整年,项彦明对兄弟俩都没个好脸色。
可日子总得过。季眠如今在公司里已经是不可或缺的高级管理层,而骆野自立门户,项彦明就更管不到了。
心态大崩以后,居然平静了。
自己都五十来岁了,活个二三十年也够了。没有孙子气他,但还有两个儿子造孽呢!
他给自己灌了不少鸡汤,比方想象情况还能不能比眼下更糟糕:脑补两个儿子因为一场车祸死全了,自己跟妻子老无所依……
想着想着,逐渐接受了当下的状况。
之后慢慢过了几年,家里的气氛重归于平和。
项彦明权当自己没听过那些糟心事,也不催婚了,就当家里多了两个生育能力缺失的儿子。
骆野也有分寸,在家里在外面,从不跟季眠表现得过密。
只偶尔两人一起出去国外旅行,才光明正大,像对普通情侣。
因此,骆野格外喜欢把假期都攒在一起,跟季眠一块出去度假。
骆野三十岁时,当地的分公司已经建成,有几个重要的项目也都在这边推进。骆野至少半年都会留在这边。
节假日好不容易有长假,他当即跟季眠订了放假当晚的机票,只等两人工作结束就启程。
季眠结束得早,便跑来骆野公司,懒得上楼,索性站在楼下等他。
不多时,从公司大门走出来几人,为首的男人身形挺拔,在跟身边一个年轻有为的高管说些什么,一举一动都是沉稳的。
直到他不经意间抬起眼,远远望见不远处的人,那双冷淡的眼倏然间有了温度,明亮起来。
身边的高管发现老板的心不在焉,话停下来了。
循着骆野的目光看过去,只见那里站着一个模样很好的青年,看上去很年轻。
高管压根没想到,季眠比他身边的这位还要大上五岁。
骆野仓促说了句先走,便快步走向季眠。
高管只隐约听见自家老板对那人喊了一句:“哥哥。”
声音是前所未见的温和。
他不免有些愣神,暗道自己竟不清楚老板还有个哥哥。
两人一高一矮,高的那个时不时朝另一人偏过头,讲话时总是垂着眼睫,侧脸极为温柔。
高管在心里感叹自家老板对家人的态度还真是好得出奇,又不免有些羡慕。他跟自己的兄弟关系就没这么和谐了。
直到看着两人并肩走远,他才收回视线,因此没能看见:
当走到一段无人的小径时,那并肩的两人的手却自然而然交握在一起。
……
(第四个世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