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酌落水窒息感涌来时,脑海中浮现了一段模糊的记忆。

原来他跟4523是见过的。

更准确地说,是裴先觉跟4513见过。

二十年前,4513来到大宣,选定了裴先觉为宿主,大数据分析,裴先觉是太傅儿子,聪慧灵敏,未来是太子陪读,跟太子情同手足,生死之交,他给太子当谋士,借助储君的力量完成科技进步。

但是刚到这里,发现宿主已经死亡。

灵魂状态的小裴先觉与4513大眼瞪小眼。

4513:“你转世去吧,我保证你下一世是很好的。”

4513电量消失大半,任务失败,哭唧唧地回炉重造,消除存档,变成4523。

二十年后,4523重新上岗,按理说应该选择幼崽宿主,但是恰逢裴酌穿越过来,检测到同频,不受控制地绑定。

裴酌的前世是裴先觉。

他想起冰河的刺骨寒冷,想起父亲的爱护有加,还有记忆中的母亲……不管杨眉后来如何,在裴酌心甘情愿保护母亲的那一刻时,他们都是人人称羡的一家三口。

裴酌眼眶泛红,他想错了一件事,原来太傅并不会把儿子当学生要求。

不像现代的裴清许一直都在教书,大宣的裴清许丁忧三年,这三年他无官可做,没有逮着儿子这个神童使劲灌输。

小裴先觉也是一条舒服的小咸鱼,草堂春睡,窗外日迟。

裴酌抹了下眼角,他又落水失踪,太傅一定备受打击。等他回到玉京,再跟太傅请罪,喊一声“爹”。

还有萧循……他们还约了晚饭,他点了菜,一道炒青菜一道梅菜扣肉,萧循觉得不满意,添笔加到了四菜一汤。

肚子咕噜叫了一声。

裴酌捂住肚子,四处张望,荒无人烟。

他后知后觉……这个崽儿的前五个月都是卷王在养啊,他只负责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嫌衣服太华丽,嫌饭菜太丰盛。

裴酌咽了咽口水……离开萧循,他一下子吃不上饭了。

裴酌握紧了手里的钱袋子,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金银饰,主打一个招摇过市。

他默默把腰带上的珍珠、银链什么的都拆下来,放进钱袋。

触及到腰包鼓鼓的一团时,裴酌神经都绷紧了,手指小心抠进去,眼睛一亮,取出一沓银票。

银票没有被水浸泡,是干的!

4523做了个人!

幸好他最近因为经常在外面检测疫水,有了随身带钱的习惯,要是他还天天窝在学堂教书,那身上是一分钱都没有!

当务之急,是找个驿站,给京城送一封信报平安。

玉京距此地山高水长,他身子越来越重,盲目上路不可取,路过别地还会被当成血吸虫患者驱赶,古代对瘟疫十分惧怕。

4523说得对,南边更适合生孩子,他要在这边呆到适合带崽赶路。

裴酌仿佛数学学渣一样掐着指头算时间。

四月末怀孕,明年二月出生,他给小崽子找个奶娘,起码要五六个月断奶了再回京。小时候要好好养,免得体弱多病,襁褓中就四处奔波容易落下病根。

裴酌想了想这中间的时间差,叹了口气,自己留在宿舍的信,萧循肯定能看到吧?看见之后,萧循的性格一定会告诉太傅。

学堂那边裴酌倒是不担心,他教材都编好了,让学生们互帮互助自学两年,或者带一带新学生。

真正的天才都是从无到有,攻坚克难,如果玉京里的学生没有老师在学业上就寸步难行,连教材都看不懂,那说明很遗憾,他在这批学生里没有收到想要的人才。

当然,裴酌深知天才可遇不可求,他此番来到南方,正好可以扩大筛选范围。

他没有担心他未尽的事业,只担心萧循。

裴酌抠了抠手上的红绳,他走之前的那道九天玄雷,应该能给卷王一点提示吧?

……

桃李河。

裴酌的学生和岸上做工的工人,被李二一声暴喝惊醒,下饺子一般下水搜寻。

然而桃李河宛若深渊,吞噬了裴酌的身影。

桃李河即将进入枯水期,流水缓缓,几十米远还有一处拦水坝,用于抬高水位,灌溉农田,坝上只余一层薄薄的水流,赤脚都能蹚过。换言之,裴酌绝对不会被冲到下游。

李二精疲力尽时,看见了岸上面无人色的天子。

踏雪乌骓站立在青草地上,重重地喘着气,雪粒在水面上一圈一圈盘旋,偶尔脑袋探入水底,又拍拍翅膀飞起。

“上来。”

水面的苍茫映入天子眼底的茫然,像是夙兴夜寐日夜兼程,一回神身边的人却不见了。

萧循路上已经听闻了经过,跑马靠近,又听人汇报,水底也已经全部搜过,没有任何暗流暗坑。

就像那道突然间撕裂天际的惊雷,大地也仿佛撕开了一个口子,裴酌掉了进去。

萧循站在岸上,甚至能看见这一片被搅浑的水底,一览无余。

那么浅,那么深。

他知道李二在做无用功。

李二浑身湿透地上岸,把头重重磕在地上。

萧循:“裴酌刚入水时,你还能看见衣服,但你一入水,就凭空消失了,是么?”

李二:“是,属下罪该万死。”

萧循闭了闭眼,就像凭空出现那样,来了,走了,不留下一丁点痕迹。

也好,走了总比真的无意落水好。

他宁愿裴酌是潇洒地回到白玉京。

裴先觉是落水而亡,他早应该让裴酌远离任何河道。

偏偏出了水疫。

挖参人会在人参上系一根红绳,免得人参跑了。月老会在有情人的手腕上绑上红线,促成姻缘。

他给裴酌绑的红绳,到底是徒劳。

裴酌在白玉京,还会戴他的红绳吗?

天公重抖擞,降下裴酌,而他没能保护好裴酌,仙人又将裴酌收回去了。

萧循问裴酌的学生:“把裴夫子今日在河边的一言一行,一字不漏报上来。”

三十来个学生,互相印证补充,把裴酌说过的话,复述了七七八八。

萧循抓住重点:“裴酌跟你们说,他将来会因事停课半年,要你们自主学习?”

学生们点头:“千真万确,裴夫子说这叫停课不停学。”

裴夫子虽然平日一副兢兢业业的样子,但骨子里的懒散,学生跟他处得久了,还是能感觉出一二。他们以为老师要休息或者游学,并没有追问原因。

萧循看着水面,看着岸边的鹅卵石,无法自欺欺人这是裴酌计划内的离开。

但是裴酌说的请假半年,究竟要做什么?为何没有跟他提过?

白玉京和玉京是两重世界,他一直知道裴酌来自白玉京。

白玉京太好,有裴酌努力教书追求的一切,而玉京……他看向一旁被雷劈焦的尸体,只有残害裴酌的恶徒。

——一个在学堂霸凌弱小被裴酌拒收的世家子学生。

萧循掐着掌心,虎口流出血来,寒声道:“洛王氏一族流放三千——”

他顿了顿,想起裴酌的种种主张,还是在出口之前,忍了下去。

裴酌不会赞同他因为一个人犯罪祸及全族,尤其是这人已经被雷劈死了。

他道:“逐出玉京。”

李如意:“是。”

陛下很少迁怒,更少祸及全族,比起先帝经常把罪臣后代流放三千里,陛下登基以来几乎没有使过凌冽手段。

这回是怒极,然后却在最后收回成命。怒是裴酌,心软也是因为裴酌。

……

一旁的工人窃窃私语,他们在岸上干活,将全程看了个分明。

“一下水就跟化在水里一样,裴夫子是水做的吧,水神?”

“原来神仙真的个个好看,裴夫子真是神仙。”

“不冒犯神仙,被天打雷劈,刚才我眼睛都睁不开,谁看清楚了?”

“我看清楚了,裴夫子和那个下地狱的离得那么近,分毫不伤,后来为了救人才落到水里。”

“裴夫子教我们做水泥,天庭都是用水泥做的吧?”

萧循听着耳边的议论,在水边站到了天黑。

李二跪在他身边。

李如意看见了陛下眼底的悲伤,不敢替李二求情,只是一道跪了下去。

陛下听闻裴酌出事时,直接调动了守卫皇宫的全部御林军,眼下这道桃李河,御林军列阵打捞,就是捞小鱼小虾都能捞光,遑论是那么大一个人。

裴酌回不来了。

李如意不知道他去哪,只从陛下身上感觉到了深秋般的的寂寥。

陛下还是太子时,母后薨世,那时也很伤心,但这次却是寂寥。

玉京的秋天,自桃李河始。于陛下而言,此是千秋第一秋。

湖上的船点了灯,雪粒夜晚视力不行,归拢在主子肩上,寂寞地咕咕叫了一声。

萧循动了动,哑着声道:“李二。”

李二:“罪人李二愿以死谢罪。”

萧循冷然:“死倒是轻松。裴酌不在,你暂代他的公立学堂的校长之位,勤恳督学,有教无类,尽他未尽的职责——”

萧循最后瞥了一眼黑黝黝的桃李河,声音散落在空旷的河面,“他想桃李满天下。”

说罢,萧循踏出一步,顿了顿,才从水泥堤坝上下来。

李如意赶忙把李二拎起来:“振作点,陛下没说死,只让你暂代,说明裴公子还能回来。”

李二看着李如意:“真的?”

李如意:“是你了解裴夫子,还是陛下了解?”

李二:“陛下了解。”

李如意:“明天记得去上课。”

李如意提振完李二的士气,连忙跟上陛下。

回程的时候不必像来时那样赶。

直到进了城门,萧循才说了一句话,“通知太傅。”

李如意喉头一塞,太傅那么大年纪了。

萧循沉默一会儿,道:“我亲自去请罪。”

李如意:“此事非陛下所愿,太傅定能谅解。”

策马驶过长街,萧循忽然刹住马蹄,目光转向公立学堂的匾额。

裴酌要停课半年,是早有计划。

他的宿舍里会有线索吗?

萧循下了马,径直翻墙而入,通往裴酌宿舍的青石路,萧循这几个月踩了百来次,有时候裴酌也不知道。

李如意见陛下闷头找什么,连忙掌灯。

萧循也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

裴酌这间屋子所有的东西都是他准备的,找来找去都是他的。

可他还是翻了个底朝天。

萧循搬开床板,李如意掌灯靠近。

“离远点。”萧循喝止,怕火星掉在床板缝隙里的那张折起来的信纸上。

萧循小心翼翼取出,翻开。

“去白玉京,读博……”

裴酌一直心软,时不时把留信拿出来删删改改好,读博的时间从三五年,到三年,再到两年,不能再少了。

萧循目光在五年、三年、两年里滑过。

可以看出,裴酌对于离开这事早有准备,甚至怕自己匆忙,留了信件给他。

萧循的目光亮了又暗。

只是竟不肯给一个确切的时间,让他等三年、五年,还要让他继续办学,不能松懈。

萧循合上信件,深吸一口气,出门去了太傅府。

李如意不知道陛下与太傅说了什么,只知道到深夜,裴太傅才送陛下到门口。

裴清许道:“臣在这里等白玉京的裴酌回来,凑一对父子,我相信他会回来。”

萧循和裴清许对了信息,心底有底一些,盯着裴清许手里的信,道:“太傅能否能将信件还给学生?”

裴清许:“臣明日再看看。”

握着这信,仿佛就是攥着底气,萧循争不过太傅,只能作罢。

雷劈世家子的异像,许多人都曾看见,萧循安排人盯着市井流言,一通安排下来,竟不用睡觉就到了天明上朝。

一个侍卫抱着一箩筐的花生进来,“陛下,这是种植园呈上的花生,产量丰厚,见所未见,请陛下和裴公子过目。”

萧循想起,这是裴酌在街上偶遇农政司的贾敛,把花生卖给他种。

除了衣物外,他注意到裴酌的不同,便是因为他同贾大人有交集起。

实验田里被雪粒祸祸了几颗花生,裴酌还神气地提着笼子过来找他要个说法。

他走过去,捻起一颗,掰开来,两粒饱满的红皮花生落在掌心。

原来裴酌已经来了半年,足以一季花生收成。

萧循却觉得一眨眼就过了。

萧循确定这产量极高的花生也是白玉京里带来的,花生丰收是圆满,裴酌却消失了。

侍卫忐忑道:“贾大人说,这些花生要全部留种,一半送到岭南种第二季。”

贾大人在两个月前就提前去了岭南,把花生交给经验丰富的老农看管。

他跟裴酌谈话后,就像打了鸡血,跟陛下要了旨意,在岭南开辟试验田,不想在玉京待了,想去一年两季收成的地方,还要赶着下半年研究什么杂交水稻。

萧循:“送过去吧。”

他攥起手心,两颗花生正好磨在伤口上,磨出十指连心的疼。

“三年,超过三年,朕就把你的花生都煮了。”

……

裴酌打了个喷嚏,环顾四周,别说驿站了,他都不知道该往哪走。

他随便选了个方向,走出一段路,终于看见一片田野,还有扛着锄头开荒的人。

为首的人正指挥挖水渠……

等等,裴酌眨了眨眼,这个人好像贾大人啊!

他跟见了亲人一样跑过去,笑眯眯地打招呼,“贾大人,别来无恙。”

贾敛看见裴酌,又惊又喜:“裴夫子不是在学堂教书?怎么、怎么——”

裴酌:“民以食为天,教书哪有种田重要,陛下派我来秘密协助你。”

贾敛震惊地说不出话,看看裴酌身后有没有其他人,他怀疑陛下也跟着来了。

半晌,他没见到第二个人。

“陛下竟舍得……”

这瘴气之地,玉京的官员一听都很不屑,觉得贾敛是昏了头。

贾敛一路艰辛苦熬过来,路上瘦了五斤,直到吃了两颗荔枝,才觉得宝地不俗。

他观察裴酌,却丝毫没有舟车劳顿之苦,面色红润,竟然比上次看见更好看了一些。

裴酌:“不舍也得舍了。”

贾敛:“那什么叫秘密协助?”

裴酌:“便是不能跟任何人透露我的身份,尤其是贾大人写回京的信件,分毫不能提及我。实不相瞒,上辈子杀猪,这辈子教书,因为办学,我在玉京得罪了一些权贵,有性命之危,陛下让我来避两年风头,等他料理完了再回去。”

贾敛知道裴酌办学不收权贵子弟的事得罪了许多人,居然陛下也护不住了。

他看裴酌就跟看自家小弟一样,外人觉得他聪明胡闹,他却觉得句句都是大道理:“下官定守口如瓶。”

裴酌:“你有没有给陛下上奏折?”

贾敛老实道:“若是种出了成果,才会上奏折。”

裴酌撺掇:“这就是贾大人的不妥了,你抵任之后,便应该上书向陛下详述风土人情,并呈上五年计划。”

贾敛苦了脸,他说白了就是个种田的,没文化,一写奏折就头痛。

“还请裴公子代劳一二。”

裴酌:“好说。”

裴酌跟贾敛进了田里的屋子,看着他弯腰从一口箱子里拿出封存的纸笔。

裴酌坐在书桌前,咬着笔杆,唔,该写点什么提醒萧循他还活着?

他肯定不能以自己的口吻写。

既然4523都做到这地步了,他就顺水推舟把生孩子的事完全瞒下来。

大孝期间怀上的孩子,对萧循名声影响太坏。

裴酌打算等崽儿一岁多了再带回去,把岁数多报两个月,等于是他出现在玉京之前,这个崽儿便有了。

裴酌请贾大人坐下:“我口述,你写。”

贾敛一脸痛苦。

裴酌:“大人应该写写你的一路见闻。”

“比如你途径黔桂时,天上掉下一块背面熏黑的玉璧,上面刻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诗。”

贾大人吃惊:“可以在奏折上编故事吗?”

听起来这封奏折会被陛下扔进火里。

裴酌:“怎么不能呢?这是一句很有智慧的诗,常常有官员编故事启发劝谏君王,还变成了成语典故。”

贾大人将信将疑:“什么诗?”

裴酌冥思苦想:“嗯……智者不入爱河,寡王一路硕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