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酌耗时半个月,才走出岭南地界,来到黔桂。

偶尔走山路,两匹马拖着大马车上不去陡坡,裴复复又睡着了,裴酌只能抱着崽儿步行,比他去含叠山那次累多了。

上次爬山是萧循背着他,这次是他自己抱着崽儿,不可同日而语。

把裴复复的脸蛋朝内,抱得松了怕他被风吹,抱得紧了怕他憋坏了,姿势换来换去。

裴复复刚两个月时,裴酌还干过抱着崽儿上课的事,臂力慢慢练出来了。

不论裴酌怎么折腾,这崽儿的睡眠质量奇佳,深度睡眠,然后超长续航。

护卫们也忙得很,一个要牵着两个捡来的崽儿,一个要赶车,剩下两个背着车上的重物。

过了南岭,北方的冷空气一马平川,倒春寒气温骤降,加之绵绵细雨,上路像上刑。

裴酌考虑到三个小孩子容易感冒,原地停留等天气放晴。

他在大城镇的码头边,找了一间客栈住下,跟小二咨询走水路的事。

他现在看见马车就想吐,本来跟贾敛规划了走官道,官府对官道附近的山匪打击严厉,行路更安全。

现下,还是水陆交织的方式更适合咸鱼。

几百年前,漓江和湘江之间便修了一道人工运河,名为灵渠,沟通两大水系。

大宣舆图他在御书房看了无数次,对大宣水脉了如指掌。

他从桂州雇一艘船,依次通过灵渠、湘水、洞庭,最后入长江抵达扬州,沿运河北上玉京。

裴酌问道:“包船到洞庭多少钱?”

小二估摸道:“普通小客船,大约十两银子,客官你带着三个孩子,不如去坐大一些的商船,免得遇上水匪,不包船的话,价格也差不多。”

裴酌听着觉得有理,还是人多安全,他让护卫去打听口碑好的商船,要舒适一些的。

若是换成他离开玉京那会儿,一条豪华大船买下不成问题。

走水路不怕阴雨绵绵,但裴酌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他捡来的两个孩子因为营养不良,免疫力差,得了风寒。裴酌连忙给他俩请大夫,怕裴复复被传染,不让小崽子靠近。

裴酌赶路的时候易容改名,顶着一张普通的脸,让家丁对外称他姓张,于是干脆给两个小孩也取名,一个张风,一个张云。

裴酌精打细算,孩子的伙食克扣不起,大不了就是少买衣服,他把自己的好衣服拿去当掉,换成粗布棉麻,剩下的还能给张风张云买两套厚衣服。

这一病就拖了半个月,两个小孩的咳嗽才好全。

四个护卫闲着没事干,跑去码头做工。

裴酌十分惭愧,护卫一开始还劝他不要散财,“夫子你第一次出远门,容易心软,我们心都硬了,小乞丐就是饿死在我们面前,也不会分出一点食物,免得惹麻烦。”

出门在外,少管闲事,这是走南闯北的经验。

裴酌很是认同,但与此同时,这天下是萧循的天下,子民是他的子民,他拿着萧循的钱,间接是取之于民,他用之于民,也很应当。

信誓旦旦“心跟石头一样硬”的护卫,如今去码头做完工,一人买一串糖葫芦回来哄小孩。

四个人,三个小孩,还多了一串,给裴夫子。

裴酌待要付钱:“你们做工等于是接私活,工钱自己拿着。”

护卫道:“贾大人早就给了钱,我们赶路期间赚的钱,自然要交给夫子。”

另一个护卫实诚道:“总归夫子到了玉京不会亏待我们。”

“小孩子又乖又可爱的,省了多少心,买根糖葫芦奖励罢了。”

护卫犹豫了下,道:“贾大人叮嘱我们要好好照顾夫子,夫子你最近吃得也太少了,到了玉京要是瘦了我们不好交代。”

裴复复抱住爸爸的脖子,道:“爸爸,要吃肉。”

护卫道:“小公子说得对,夫子还是不要跟我们同吃同住了,我们吃得差一些没事,夫子要吃得精细。”

裴酌是他们见过最没有架子的读书人,在农场时就待他们很好,路上的伙食更是一模一样,张大姐给裴酌准备的腊肉咸蛋,裴酌每次都拿出来煮大锅饭,导致十天就吃完了。

护卫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裴复复靠在爸爸肩膀上,一下一下舔着最上头的一颗山楂,“谢谢四个好叔叔。”

张风张云也怯生生道:“谢谢好叔叔。”

护卫心都软了,锤了同伴一拳:“是你说小要饭的你看都不看一眼吗!你好狠的心!”

“我错了,要是复复这么可爱的崽儿要饭,我饿死都要给。”

裴复复竖起耳朵,偷偷问:“统统,什么是小要饭的?”

4523:“小孩子出去要饭,就是小要饭的。”

裴复复点点头。

4523:“没饭吃才去要饭,复复有爹爹,不可以去要饭。”

裴复复:“好哦。”

裴酌道:“明天我们就坐船出发,大家有什么想要买的东西,提前买好。”

他想给裴复复再买点零食,但一买就要买三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裴酌郑重地跟儿子商量:“我把你的小马甲卖了,给你和哥哥姐姐买栗子球好不好?”

裴复复:“快卖掉,爸爸!”

小崽子的衣服没什么花纹,但几件马甲相当精致,张大姐特地找了最好的绣娘绣老虎。

无论何时何地,当铺就跟他的家一样亲切。当东西裴酌可有经验了,无论是卖皇帝的珍藏,还是卖儿子的衣服,裴酌总能卖到心仪的价钱。

他买了山楂球、栗子球、酸梅子、陈皮糖,坐船吃这些开胃。

坐船要坐二十多天,中间船只还坏了一回,靠岸检修了半个月。

幸好有这半个月缓口气,不然裴酌想半途改回陆路。

坐车颠簸随时可以下车,坐船晃晕了也得忍着。

裴酌加钱住的是好位置,两边是护卫住的,没有人打扰,但架不住船上各个都是闲人,看见裴酌抱着崽儿去了甲板几次,有位大爷忍不住呛声。

“没见过当爹的穿金戴银,儿子跟小要饭似的,这是你亲儿子吗?”

裴酌懵逼。

直到他垂眸看见自己手上金光闪闪的红绳,而视线里,小崽子没有了精致马甲,袖子卷起来,在船板上蹭得黑乎乎,两只鞋子还是不同款的。

因为裴复复不爱穿鞋,东一只西一只,跟护卫叔叔去船尾看个鱼都能踢掉鞋子。船上人多手杂,丢掉的东西基本找不到。

裴复复现在没有成对的鞋子。

然而大美人十分爱干净,在一众风尘仆仆的赶路人中,洁白的衣服格格不入。

“……”

啊这……裴酌骤然心虚,默然无言。

大爷见裴酌没反驳,爹瘾犯了,声音愈发大地一顿数落,“我看不惯几天了,憋到今天才说,你这么对儿子,不要以为你儿子小就不知道,大人对他怎么样——”

“我爹是最棒的爹爹。”裴复复终于听懂,倏地打断他。

“我爹会做饭,你爹会吗?”

大爷没想到小崽子居然口齿伶俐,还会维护他爹,脸色一下子挂不住。

周围人起哄道:“你爹会吗?”

大爷有些难为情:“会。”

裴复复来了劲儿:“我爹会买糖葫芦,你爹会吗?”

大爷更没想到这个年纪还要拼爹,支吾着,他爹没买过。

裴复复绞尽脑汁:“我爹能吃两碗,你爹会吗?”

大爷:“怎么不能!”

裴复复:“我爹吃了三百只鸡,你爹会——”

裴酌捂住他的嘴巴:“够了,崽儿。”

你爹老底都要掀没了。

哪里有三百只鸡,顶多是三百碗鸡汤,其余的都大家伙一起分了,尤其是生下裴复复后,鸡汤基本让给三个奶娘了。

“三百只……”围观者发出惊叹,他们也没吃这么多呢。

裴酌哭笑不得:“没,只是以前给大户人家杀鸡罢了。”

大爷见小崽子没有再发问,连忙躲了开去。

数落裴酌是倚老卖老,被一小崽子反将一军,老没卖成,被人看笑话了。

临近洞庭湖,水文不同,坐船变得更加摇晃,裴酌面如菜色,见裴复复也张望着岸上想下地跑跑,干脆提前下船。

一到岸上,裴复复自己走了一大段路,还会手脚并用爬坡。

中午,他们休息在一片树林里,架锅做饭。

裴酌削了三支树枝,教两个孩子写字,这些日子在船上,他闲着便教,护卫也一起学。

护卫巴不得走陆路,被困在船上读书的日子谁懂?

四个人起劲儿地做饭,还想劝裴酌多走一段陆路。

他们选的地方开阔平整,有一块背风的大石头,就在官道旁边,很适合赶路的人落脚休息。

这条官道是进京的必经之路,不一会儿,又来了两队人马,在距离裴酌不远处歇息。

裴酌收起树枝,让张风张云自己练着玩,余光打量起两队人。

左边那队全是青年男子,围坐一圈,大概有任务在身,并没有生火,而是拿出干粮直接啃,为首的看着像读书人,蓝白长衫,温文尔雅,正和下属细声商议,并不关注他们这边。

右边是一对兄弟,一人沉默寡言,一人相貌姣好,正分吃一个肉饼。

嗯,大家井水不犯河水——

等等,崽儿呢?

林良玉正和下属商量青松山剿匪计策,数日前,皇帝下了一道剿匪令,要求各地保障官道、水道安全。

青松山的天霸寨,乃是豫章的顽疾沉疴,历任官府都无可奈何。

林良玉刚从蜀地回来,便接了这么个烫手山芋。

他掏出一只冷掉的烧鹅,打算将就吃,还要赶路去天霸寨。

忽地,一个幼崽凑到他身边。

语气奶呼呼的,又有一点可怜巴巴:“好叔叔,能给我爹一点肉吗?我爹好可怜。”

林良玉侧目,只见一个略微眼熟的小脸蛋,礼貌地看着他手里的烧鹅。

他忍不住看了又看,小崽子捧着一个大木碗,但并不瘦弱怯懦,从白嫩嫩的脸蛋就能看出养得矜贵,大方天真,玉京的王子皇孙都比不上。

林良玉鬼使神差地,揪下一只鹅腿,放入他的碗里。

这是他在洞庭大酒楼买的烧鹅,一只要五两,好吃得要命。

“谢谢好叔叔!我爹有肉吃了。”裴复复眼睛顿时弯起来,抱着碗跑回去。

“……”裴酌目睹全过程,由于对方给鹅腿给得太丝滑,他没来得及阻止,大孝子就到了眼前。

“爸爸,鹅腿,超好吃。”

裴酌:大可不必这么孝顺。

他隔空道了声谢,问他们需要什么,礼尚往来。

林良玉若有所思地看着这边,道:“不必。”

裴复复催促:“爸爸,快烤一烤。”

裴酌不让小崽子吃冷食,裴复复也学会了什么都要热一热。

裴酌只好烤一烤再吃。

他有点尴尬,直到他咬了一口——这是他吃过最好吃的烧鹅!

好会要饭啊崽!

这么好吃,肯定价格不低,裴酌打算付钱。

他一转头,突然发现那个书生一直盯着裴复复看,心里一突。

这人不会是个京官,见过萧循的?

裴酌强自镇定地把崽儿叫过来,挡住脸,心里闪过一百十八个被抓到的下场。

另一边,那对兄弟吃完了肉饼,沉默寡言的哥哥扯了扯弟弟,道:“裴倬,走了,晚了赶不上进城。”

美人弟弟“哦”了一声,好可爱的崽儿,他看得挪不动窝。

本来盯着崽儿看的林良玉,注意力顿时被这对兄弟吸引。

裴酌?

陛下命他顺路寻找的那个人?

裴酌在玉京时,林良玉正好去蜀地办事,因此并未见过。

但他得到的消息一点也不少。

据说裴酌乍一看像个草包美人,实则十分聪慧。

草包、美人,兄弟中的一人都很符合,哦,还有身量,一模一样。

另外一人,则像他的护卫。

林良玉悄悄给属下打了个手势,让他跟着这对兄弟,嘴上道:“啧,我的官印落在客栈了,老七,你快速返回取来。”

“是,大人。”老七闻言迅速向城内赶去,疾走一段路后,在路边藏起,等那对兄弟路过后跟上。

林良玉拍拍衣服上的草根,道:“我们先出发吧。”

上马之前,他深深看了一眼那个小崽子。

为何如此眼熟?

裴复复:“叔叔再见噢。”

林良玉:“嗯。”

裴酌不动声色地等两队人都离开,也收拾东西:“我改主意了,我们不进城,下一段还是乘船。”

他确定了,那个书生见过萧循,还对“裴酌”这个名字有反应,派人偷跟。幸亏有个同名的美人帮他挡了一下。

自首跟被抓到是两回事。

尤其不能灰头土脸被抓到。

这就好像,说好光鲜亮丽出国读博,结果被人发现你在餐厅洗盘子,儿子还会要饭。

不仅面子里子全没了,还得承受赞助他公费读博的天子的怒气。他还没见过萧循生气。

他跟萧循约好三年,他在农场呆了一年半,路上至今走了将近三个月,至少还剩一年时间。

裴酌打算先在扬州赚点小钱,再带着博士毕设,衣锦还乡,好不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