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循见完地方官,又单独私下谈话一些官员,一来二去时间就晚了,除了抽空嘱咐手下给裴酌送饭,分不开身。

他希望今晚就能把要紧的事处理好,明天早上能和裴酌一起起得晚一些,而不是等裴酌一睁眼,自己又去做事。

刚刚重逢,温存不多,白天比黑夜好,能好好看看对方的脸。

小孩子也是白天更有精力,他应该尽量在白天和裴复复相处多一些。

萧循回去时,早睡早起的裴酌和小崽子都躺在他驿馆的床上呼呼大睡。

裴酌脱下华丽的衣裳,又换回了他自己的睡衣,睡姿恶劣,几乎把裴复复挤到了角落里。

萧循深谙裴酌的睡相,特意准备了一床小被子给裴复复盖,此刻裴复复就盖着被子,安静地团在爸爸枕头旁边,呼吸绵长,小肚子一起一伏。

萧循看着看着,忽然觉得这画面就像一个“犬”字,裴酌是那个“大”字,裴复复是上边的一个小点。

总而言之,父子俩各睡各的,且非常习惯。

萧循把裴酌抱出来一些,然后他理所当然地睡在了中间,隔开了睡姿差的人和幼崽。

他先是侧向裴复复一侧,观察他有没有因为他的气息而感到不习惯。

没有,睡得很熟。

接着,萧循便侧向裴酌,一伸手,将其揽进了怀里。

裴酌离开前在宫里住过一阵,被萧循教训得很老实,一靠近自动贴紧,懒得挣扎,不如找一个最舒服的姿势早点入睡。

两年了,萧循第一次理解裴酌为什么爱睡觉。

……

一夜倏忽而过,萧循醒得早,但并不想动,睁开眼眸,直直地盯着裴酌的脸颊。

下巴尖了,手腕细了,肩头也不如以前圆润。

萧循相信贾敛没胆子苛待天子寄养在他那的夫子,听周、王两位侍卫反应,岭南农场稻米、水果丰富,还有养鸡场、养牛场,伙食很好。

贾敛一定是锦衣玉食地送走的。

变得这么瘦,都是因为路上赶路折腾的。

裴酌连几百步台阶的含叠山都懒得爬,却愿意为了早点见他,千里迢迢,马车换船,提前出发,没有拖到三年之期。

他一定是权衡多时,在裴复复能不能接受长途奔波和天子会不会等他等得心焦之间犹豫。

复复还那么小,才一岁就跟着爸爸动身了。

他在裴酌心里的分量并不轻。

这份情义如何不深?

深到他得寸进尺,想要占据更多的裴酌,想把他藏起来,不要让他教书,不要让他可怜乞丐,什么都不用做,主要做他的皇后,舒舒服服地躺着。

玉京公立学堂的学生等裴夫子回归,等得眼睛都绿了。

萧循眸色沉沉地想,朕会分给他们?想都别想。

“爸爸……”裴复复睡饱了,脸蛋蹭了蹭枕头,眼睛还没完全睁开,习惯性地喊了一声。

爸爸反正是不应的,随便喊喊。

“复复。”萧循终于喊对了名字。

“唔?”

裴复复睁开一只眼睛,婴儿肥的脸蛋一侧压在枕头上,挤得变形。

然后胖乎乎的小手一撑,爬到萧循身边。

“爹,我们去要饭吧。”

裴复复黑白分明的眼睛狡黠灵动,见萧循坐起来,也扶着他的肩膀站起来,又重复了一遍:“我们去要饭给爸爸吃。”

他还没有试着要过早饭噢,因为护卫叔叔总等他吃饱了才肯答应出门,这时候大家都吃完了。

萧循甚至没反应过来,这句“爹”在叫他。

等发现裴复复期待地看着他时,心口骤然一涩,“复复,是不是饿了。”

萧循本打算徐徐图之,慢慢意识到他和其他叔叔不一样,他和裴酌是一家人。裴酌嘴上说着让他自己去说,实际上还是心软。

“你爸爸昨晚告诉你的?”

裴复复:“我早就知道哦,萧循叔叔是一种爹。”

萧循窒息:“一种?还有几种?”

那他算哪种?可有可无的爹,蒙在鼓里的爹?

最重要的是,还有几种?

裴复复:“两种噢,一种甜甜的肉松,一种咸咸的肉松。爸爸是甜的,配花卷吃。”

“爹爹,你是咸的吗?”

萧循:“……是。”

裴复复:“咸肉松跟饭一起吃。”

萧循隐约发现,“爹”和“要饭”是连在一起的。

“复复想吃什么,不要饭也能马上吃到。”

“萧循叔叔不会要饭么?”小崽子坐下来,小脸蛋都是失望,“爸爸说可以跟着萧循叔叔,到处都可以要饭。”

又变成叔叔了?!

萧循日理万机的头脑,迅速反应了过来。

真行啊裴夫子,自己带崽要饭的事情扯不清,就让他也被迫加入。

让崽儿认爹的方法很快速,就是有点费皇帝。

裴复复应该是心疼爸爸越来越瘦,执着于用自己唯一掌握的方式让爸爸吃到好饭。小崽子相当独立,并没有依靠谁的意识,靠山山倒,要饭最好。

这么小就学会养爸爸了,从投喂裴酌这一点上,他们父子俩倒是一脉相承。

他不敢想,若是没有复复,裴酌还会比现在更瘦。

萧循把小崽子抱起来,跨过睡着的裴酌,道:“行,复复想去哪里要饭。”

裴复复:“到处。”

萧循:“……”

萧循:“不能跟我要吗?我也可以给你。”

裴复复:“一个叔叔只能要一次,爸爸说,这叫适可而止。”

萧循:“……”

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文武百官都不够你要的。

他破天荒觉得大宣官员没有冗余,要知道在昨晚,他还在想精简人员,削减用度。

萧循换上常服,他昨儿在扬州城露面,面圣的百姓太多,如今不得不低调地蒙面出行。

他个子高,要牵着小崽子就得弯腰才能够到,干脆全程抱在手上。

他抱着裴复复,裴复复抱着碗。

一路上,路过小摊和酒楼,裴复复都没有心动,直到路过一处不起眼的小院子,他嗅了嗅鼻子,眼睛一亮:“爹,这里有好饭。”

萧循看了一眼院子,眼里闪过怀疑,护卫不是说复复专挑贵的要吗?

这处院落看起来清贫如洗,门上的楹联也被风吹日晒褪了色,不像大户人家描金漆色,还得来两个石狮子镇宅。

裴复复看了一眼紧闭的院门,皱了皱眉:“进不去噢。”

他一般是在门口跟人搭讪卖萌,过一会儿,家丁就会进去通报“有个长得年画上的娃娃似的小崽子来要饭”。

对大户人家而言,就跟财神爷来了不能赶走一样,这么可爱的小孩子来要饭,多吉利啊。

这家门口没人。

裴复复:“爹爹,换一家吧。”

萧循:“我带你进去。”

裴复复只感觉耳旁一阵风,他闭上眼睛,再睁开时,便跟着叔叔一起落在了院中。

哇——

“爹比叔叔厉害。”

护卫叔叔不会噢。

院中有一条一臂宽的水渠,流水潺潺,竟然从主屋正中间穿过。

萧循抱着崽儿上前,裴复复倾身前去,敲了敲门:“有没有人——可以给我一点饭吗?我爹没有饭吃。”

里面吃菜的动静一顿,传来一声“谁啊”。

“谁家的小孩子钻狗洞进来了?去去去。”

一个男子过来开门,却在看清来人的一瞬间,膝盖一软,跪在地上。

“陛、陛下……”

萧循除了蒙面巾,一脚踢开两扇门,冷若冰霜地看着屋中的景象,半晌,淡淡道:“钱大人,很有雅致。”

被称呼为钱大人的官员,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

他的面前,是一张金丝楠木桌,长宽各几米,上面摆着足足六十四道菜。山珍海味,龙肝豹胎,凉菜热食,酸汤甜糕,应有尽有。

五年前,北边大旱,饥民数十万,先帝为了表示勤俭,将御膳房的规制改成了二十四道菜,沿用至今。萧循登基后,桌上至多八道菜,还是跟裴酌一起用膳时。

臣子不能高过皇帝去,萧循倒是不在乎这点。

因为裴酌似乎也不认同,国君在吃穿用度上有凌驾于臣民的独特性。

裴酌没有这么说,这是萧循自己揣摩出来的,“白玉京”里的平等。

问题是,钱斟,漕运郎中,以清廉著称,昨日面圣时,被人打趣“钱大人官服倒是簇新,里头的中衣不会还打了补丁都舍不得换吧”。

大运河沟通南北,商贸繁华,管理运河的机构是漕运,这一条线上,稍微贪一点,就能吃得满嘴流油。

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萧循明白,但钱斟……连早膳都如此丰盛,其他方面更是不可估量的奢侈。

在外面装得两袖清风,背地里倒是贪。

萧循把小崽子放在桌上,道:“朕听说钱大人一顿只吃一个菜,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贪污得如此隐秘,吃个饭大做文章,怕被人发现,干脆因地制宜,挖了一条稳稳当当的水渠,从酒楼的后门直通屋内,后厨做好之后,放入食盒漂流至此。

钱斟从椅子上滚下来,哐哐磕头:“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裴复复好奇地问:“叔叔你还吃吗?”

钱斟顾不得是谁问他的,“不吃了、不吃了,是臣一时糊涂!”

裴复复:“那可以给我爹一点吗?我爹好可怜,没有肉吃。”

萧循:“复复……”

裴复复:“爹,他不吃了噢。”

钱斟汗流浃背,不敢抬头,你爹你爹……你爹不就是皇帝么!太会阴阳怪气了,简直是火上浇油。

萧循垂眸:“钱大人给不给?”

钱斟:“给……”

裴复复闻言,将自己的碗放好,率先拿起一只烤鸡腿,放进去。

好多哦,根本拿不完。

萧循欲言又止。

钱斟以为帝王有松动,又哐哐磕头,说这些都是孝敬陛下的,他一口没尝。

实木桌面又稳又宽,仿佛一个小戏台,裴复复坐在桌上,伸长了胳膊,又拿起一碟子鹿筋,盘子一倾,突然想到什么,小胖手挡住盘子,伸手拨了一点,没有全拿。

还要留地方给酱肘子噢。

最后,他在满满一大盆的菜上面,盖了一只螃蟹。

“爹,我拿好了。”

裴复复对地上的叔叔道:“谢谢叔叔,我爸爸有肉吃了。”

钱斟不敢吱声。

萧循抱起他,转身往外走。

暗卫跟进来,一左一右按住了钱斟。

扬州漕运恐怕要被清算一遍了,国库充盈指日可待。

裴复复抱着碗回去,照例去叫醒爸爸。

“爸爸,吃饭噢。”

裴酌闻到香味,一醒来就有吃的,这种日子真的……

裴复复:“爹爹好厉害,今天要到了超级多!”

裴酌不可思议地看着萧循,这对父子还能真去要饭啊?跟谁要啊?脸不要了?他可从来不好意思跟着裴复复出门要饭。

萧循:“嗯。”

裴酌知道他儿子要饭时拿手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