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护我方反派剧本

作者:你的荣光

十月底, 深冬,草原上寸草不生,动物们该冬眠的冬眠, 该饿死的饿死,这日子出去打猎, 能不能猎到东西先不说, 别被饿狠了的野兽猎了就不错。

……

明知道这里面有猫腻,但孟昔昭还是如约前来了。

金都尉约孟昔昭的地方, 是在离王宫最近的一座矮山脚下,在偌大的单于庭, 这矮山就是硕果仅存的一点绿色, 山上长着许多松树,组成密密麻麻的针叶林。

孟昔昭不会骑马, 是匈奴人驾车把他送过来的,到了地方,那匈奴人就走了, 孟昔昭披着大氅, 哆哆嗦嗦的站在原地。

“……”

什么意思?

天本就冷,今天还多云, 阴沉沉的, 看着要下雪的模样,这针叶林里还一个人都没有, 动物都躲起来了,鸟叫声都听不到,在这极端静谧的环境里, 是个人都会感到害怕。

明白金都尉这是故意的,孟昔昭抿了抿唇, 也不打算一直在这里傻站下去,人家出招了,他肯定要接招啊。

于是,他迈开步子,慢吞吞的在附近搜寻起来。

口里还叫着金都尉的名字。

“都尉?都尉你在吗?”

这时候,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孟昔昭条件反射的转头,人还没看见,先看见一把刀朝自己的心口袭来。

很好,这回他那八风不动的遗憾算是补上了,孟昔昭大脑一片空白,腿脚跟不上他的反应,只能就这么呆呆的站着。

而下一秒,孟昔昭身后又蹿出来一个黑色的身影,后者拦下了金都尉的一击,然后飞身一踹,就把金都尉踹的后退好几步,半跪在地上。

要不是金都尉练过,此时此刻应该已经趴地上起不来了。

詹不休却还不想放过他,哪怕穿着冬衣,都能看到他手臂的肌肉暴涨,“匈奴贼子,自寻死路!”

说着,他就朝金都尉的脑袋砍去,金都尉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孟昔昭,他估计不会提前给自己留下后手。

詹不休这一刀要是真的砍下去,金都尉肯定就没命了,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瞳孔猛地缩紧,而这时候,孟昔昭突然大喝一声:“住手!”

詹不休动作一顿,他转过头,看见孟昔昭朝自己快步走过来,“我让你动手了吗?滚开!”

詹不休望着他,满眼都写着愤怒和不甘心。

这可不是提前排练好的,孟昔昭觉得大冷天打猎有点怪,所以临时叫上了詹不休,让他暗中跟着,然而后面的这些,孟昔昭根本就没料到。所以,他现在是真的想杀了金都尉。

孟昔昭觉得寒风都不是那么的刺骨了。

后背一身冷汗,脑门一层热汗,在这冰火两重天里,孟昔昭还不能缓缓,必须赶紧过去救场,“你杀了他,咱们怎么跟匈奴单于交代,怎么跟左贤王交代,大婚还没举行呢,你先杀一个匈奴的都尉,詹不休,你脑子是被驴踢了吗!”

詹不休:“他想杀你,我又为何不能杀他?!”

听到这个问题,孟昔昭条件反射的看了一眼对面的金都尉。

顿了顿,他问他:“都尉,可否要解释一下?”

金屠哲:“…………”

怎么解释。

难道要他说,他其实没想杀孟昔昭,是想吓唬他一下,看他吓得屁滚尿流的样子解解气,顺便再威胁他一下,让他知道,墙头草没有好果子吃。

但戏没做成,反而让孟昔昭看了一场戏,这时候解释,岂不是更丢人。

不过,他也不能什么都不说,不然这梁子就结大了,本来孟昔昭还只是个墙头草,经此一事,搞不好他直接就投诚右贤王了。

这么一想,金都尉握紧了手中的刀柄,“你还想让我解释?是谁口口声声说是我的朋友,是谁说想要帮助左贤王殿下,又是谁,朝秦暮楚、三心二意、见异思迁!我金屠哲没有这样的朋友,只有这样的敌人!”

孟昔昭看着金都尉义愤填膺的模样,就一个想法。

这人成语进步挺快……

孟昔昭默了默,转身面向金都尉,神情上一点心虚和愧疚的情绪都没有,反而看着十分的理所当然:“都尉,我已经给过了我的诚意,还三番五次的请您喝酒吃饭,是您和左贤王始终都没有给过我一个准确的信息,现在您反而要怪我了?”

孟昔昭笑:“这世上哪有一方求亲,另一方不搭理,却又在一方与别人定亲以后,再吵吵嚷嚷的说是你们背信弃义的道理呢?”

勾了勾唇,孟昔昭的声音放轻了一些,“这岂不是太过没脸没皮了吗。”

金都尉:“……”

“你!——”

他非常的生气,但也知道是自己理亏,所以赶紧给自己找借口:“殿下只是还在考虑,可你们扭头就去找佛坎,变得如此之快,你的诚意,也不过尔尔!”

孟昔昭反应一秒,才想起来,佛坎是右贤王的名字。

左贤王叫什么来着?

哦对,好像是儒卓。

默默吐槽了一句匈奴名字真是一个比一个怪,然后孟昔昭才拧起眉来:“金屠哲,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头一回被孟昔昭叫自己的全名,金都尉不太适应,愣了一下。

“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孟昔昭顿时冷笑一声,又是一个新待遇,金都尉甚至都感觉有点委屈了。

就说你变了吧!你以前可是不会用这种态度对我的!

……

孟昔昭:“想做朋友,不是只有一方索取一方给予,那不叫朋友,那叫上贡。金都尉听我说了那么多的话,是不是只记住对你们有好处的那几句了,那我说的,我们太子殿下处境艰难,需要助力,你是不是已经全部忘光了?”

金都尉怔住。

忘光肯定是没忘光,就是没放心上而已。

孟昔昭一看他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冷笑声瞬间变大:“你为左贤王效力,心有顾虑,我不怪你,可你不能如此的宽于律己、严于待人吧?我效忠的对象是太子殿下,而且只有太子殿下,那我的顾虑,你又为何不能体谅一些呢?左贤王有时间,我们殿下却没有,等不起你们一日复一日的考虑。”

金都尉:“……”

他心都凉了。

之前他虽然生气,但对孟昔昭的态度,其实还有几分侥幸心理,那就是,其实孟昔昭并没有投诚右贤王,是自己误会了。可听孟昔昭现在的意思,他不仅仅是投诚了,还特光明正大,一点都不怕别人知道。

奶奶的,佛坎到底给了孟昔昭什么好处?!

这个问题让金都尉疑惑,而反过来想这个问题,就让金都尉心惊了。

——能让佛坎那个鸡贼的老家伙答应合作,孟昔昭,又给了佛坎什么好处?!

金都尉的脑子都快冒烟了。

右贤王佛坎,是左贤王的一生之敌,单于都没这个人可恶。

金都尉对这一点深信不疑,所以一听孟昔昭真的和右贤王合作,他立刻就急了,收起自己的刀,走到孟昔昭面前,詹不休在旁边保持着高深莫测的表情,其实心里是越听越愣,越听越惊,此时看见金都尉过来,他条件反射的上前一步,抬起胳膊,用自己的武器挡住他的去路。

孟昔昭不耐烦的对他挥手:“走开,他不敢再对我怎么样了,一边待着去,盯着附近,如果有人过来,再告诉我。”

詹不休看看金都尉,然后又看看孟昔昭。

欲言又止了一下,他还是依言走开了。

金都尉的目光跟着詹不休。

这人,打败了他们的大王子。

哪怕金都尉也是一个好手,可他深知,自己连大王子的一招都扛不下,而这人轻而易举的就赢了大王子,还把他的刀砍断了,这个人要是生在匈奴,未来的大都尉之职,必然是他的。

嗯……没办法,人都有自己的知识盲区,像齐人觉得大文豪到哪都吃香,人活着可以没饭吃,但不能不尊礼,他们自己这么认为,甚至觉得,全世界都该这么认为,如果你们不同意这一点,那你们就是野蛮、落后。

同理,匈奴人觉得有个好体格比什么都重要,一力降十会就是比熟读兵书强,所以他们下意识的就觉得,詹不休这种人,在大齐肯定也很稀少,也是要被所有人都礼遇的。

那,把詹不休使唤了一路、到了现在还把詹不休当小厮、让后者接受的毫无怨言的孟昔昭……

金都尉发现,自从回到匈奴,他好像天天都会冒出同一个想法来——他们小瞧孟昔昭了。

而且这想法每天都在加深。

之前左贤王听了金都尉复述的话,对孟昔昭一点都不感兴趣,可现在,金都尉觉得,左贤王可能是办了一件错事。

枭雄也有落魄的时候,他跟普通人的区别在于,普通人会继续落魄下去,而枭雄,只要有那么一个机会,就会扶摇直上,将所有人都踩在脚底。

金都尉转过头,看着孟昔昭,眼神里有深深的忌惮,还有闪动着的微光。

真是够不容易的……认识都快两个月了,终于,金都尉不再把他当成一个普通的大齐人,而是跟自己一样的平等存在了。

既然已经把他正式的看到了眼里,金都尉对他的态度,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他认真的对孟昔昭说:“佛坎能给你的,左贤王殿下也能给你,而且给的更多。”

孟昔昭转头,像是不认识他一样,把他上下打量一般,然后皮笑肉不笑道:“那倒是不错,可你们的左贤王又想要什么呢?”

金都尉抿唇。

他今天出来都是自己出来的,根本没有问过左贤王,第一回背着左贤王做事情,金都尉有点紧张,同时,又有点激动。

好的下属,就是要提前为主人扫清一切障碍,不能永远都听命行事,那样,早晚有一天左贤王会陷入危险当中。

感觉自己也像个政客一样了,金都尉心情激荡,然后微微眯起眼:“左贤王殿下想要的是齐人的忠诚。”

孟昔昭:“……”

给你一大耳瓜子看你还想不想要忠诚了。

孟昔昭呵呵:“对不起,齐人给不了忠诚,只能给支持。”

金都尉撇撇嘴,觉得齐人真是烦,连这种字眼都抠。

“支持就是忠诚,但你们只能支持左贤王,不能支持其他人。”

孟昔昭看看他,没有立刻答应,而是做出了一副思考的模样,才问他:“可以,那左贤王殿下会给我们的太子殿下同等的支持吗?”

金都尉点头。

孟昔昭笑了,而且笑得好看了许多:“既然如此,那也让我们看看左贤王殿下有多少诚意吧,过不了多久,我们就有一件事,需要左贤王殿下来支持了,到时候,你们可不要让我们失望。”

金都尉:“……”

有些态度,一旦错过就不再。

现在的孟昔昭明显比之前张狂了许多,但是,金都尉大约明白,如今的他,才是真正的他,之前他是有利可图,才卑躬屈膝,讨好自己。

权力啊……还是权力的问题。

如果匈奴的最高权力执掌在左贤王手中,孟昔昭才不敢露出今天狮子大张口的一面。

哼,齐国人说得对,他就是一个无耻小人!

金都尉走了,孟昔昭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原地,默默的思考了一些事情。

等他回神的时候,身边已经只剩一个詹不休了。

把大氅搂紧,确保没有风会漏进来,他才闷闷的说:“想问什么就问。”

詹不休:“……你效忠太子?”

孟昔昭看他一眼,觉得他问了句废话:“这些天你看不出来吗?”

“……”

“我以为,你只是跟他做戏。”

詹不休一直认为,现在队伍里地位最高的是太子,所以孟昔昭才对他举止亲密,等回到应天府,跟太子分开,他就不会再这样做了。

孟昔昭听了,抬起头,突然正色:“詹不休,我需要太子。”

詹不休一愣。

孟昔昭继续说:“即使他现在只是个毫无实权的靶子,是陛下树立起来的傀儡,我也需要他,因为有他在,大家的未来才会顺当一些,不至于吃太多的苦。”

詹不休看着孟昔昭。

他对太子没有什么看法,毕竟根本就不认识,可是听了孟昔昭的话,他却感到心中那一片安静的湖泊,就这么扔了一颗石子下去。

不至于翻滚起浓烈的情绪,却依然让他不舒服,也无法再安静了。

渐渐的,他看着孟昔昭的眼神都有点冷:“你没有反驳我所说的效忠二字。”

没反驳,就是默认,就说明孟昔昭也认为自己的行为不是利用、不是虚与委蛇,而是扎扎实实的效忠、死心塌地。

他觉得自己不能接受这一点。

如果是为了自保、为了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孟昔昭做什么,詹不休都不会有反应,哪怕他替天寿帝挡刀,詹不休也不会生气的,因为他的想法是,论心不论迹。

可孟昔昭现在居然给自己找了个崔氏皇族的主子,甚至一心一意为他效力……

詹不休攥紧了拳头,他有种被背叛了的感觉。

孟昔昭皱起眉来。

他问:“你认为,什么是效忠?”

詹不休看他一眼,语气也硬邦邦的:“为一个人卖命。”

孟昔昭哦了一声:“那我没法效忠任何人,我最惜命了,绝对不会为了别人,把自己这条命卖出去的。”

詹不休狐疑的看着他:“那你对太子又是怎么回事?”

孟昔昭默然。

他觉得詹不休有点烦,哪来这么多问题。

可是不解释不行,他是要拉詹不休上自己这条船的,这还没正式起航呢,詹不休就跳船了,那哪行,而且这人有强烈的造反潜意识,他可不想自己以后位高权重了,第一件接手的事就是去打詹不休。

……

“我与太子……大概是保护与被保护的关系。”

孟昔昭说的有些迟疑,主要是他也分不清自己跟太子到底什么关系,主不主仆不仆友不友的,仔细去想,甚至还有种扑朔迷离的感觉。

詹不休问他:“太子保护你?”

孟昔昭回过神,笑了一声:“怎么可能,是我保护太子。”

詹不休:“……”

“那你为什么还要跟他走得这样近?”

孟昔昭默默回想,“因为莫名其妙的,就变成这样了,现在再远离,也不可能了,就只能这么稀里糊涂的走下去。”

孟昔昭的原计划里,并没有这么一个要跟太子亲近的环节。

就天寿帝那种脾气,他跟哪个皇室人员走得近都要倒霉,只能当抱紧皇帝大腿的孤臣,而等皇帝死了,他也可以再操作一番,能抱新皇帝大腿,那就继续抱,要是抱不了,就麻溜的请辞,回老家退休。

孟昔昭对自己有信心,他那么知趣,有九成的机会,可以全身而退。

所以说……太子的存在,是非必要的。

可现在,他那一开始根本没有太子的计划,如今每一页上,怕是都写了太子的名字。

计划是时时修正的,未来也是不断变动的,如果不是詹不休今天问他了,孟昔昭好像还没发现,原来他已经想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大了。

极偶尔的时候,孟昔昭会流露出一些真实的心底情绪,而每次他流露出这样安静沉默的神情,再加上他平日的张扬行为衬托,都会让人觉得很心疼。

至少詹不休就觉得有些难以克制。

他脱口而出道:“既然如此,不如当断则断。”

孟昔昭瞥他一眼,脸上仿佛写着“你真是不知所云”。

詹不休:“……”

孟昔昭则纡尊降贵般的开了口:“有些事情我没法跟你解释,我是经常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也爱算计人,可我不是什么人都要算计。”

顿了顿,他说道:“总之,这事跟你没关系,就是效忠,也是我来效忠,你就当好你自己的差就行了。”

说完,他缩缩脖子:“我都快冷死了,赶紧走吧,一会儿不知道这里还会不会来什么人。”

詹不休其实还有很多问题想问,这段时间孟昔昭不是出门交际,就是在太子那里待着,而他自己在房间的时候,詹不休因为顾忌着被人发现自己和孟昔昭早就认识,也基本不去找他,搞得这一路上,他们其实没什么时间私下说话。

但看看孟昔昭那冻得通红的耳朵,詹不休也没办法,只好跟他一起回去了。

而在他们的马车离开了有一段时间之后,高耸的树上,才嗖的跳下一个人影。

那人影也跟他们去了同一个方向,甚至比他们回去的还快。

这个世界是没有武侠,但是架不住有从小就培养的暗卫,各个身手都跟特种兵似的。

人影跑到崔冶的房间里,低声把自己听到的内容全都告诉崔冶,然后就出去了。

等出了房门,他又是一个普普通通、老老实实的侍卫。

而崔冶在听完那些内容以后,捧着书,沉默了好长时间。

郁浮岚在一旁站着,默默叫苦。

为什么他要在这个时候守在殿下身边……他宁愿去守着楚国公主啊……

把自己的呼吸都放到最轻,郁浮岚看着自己的鞋,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的模样。

然而没多久,崔冶就叫了他的名字。

“郁浮岚。”

郁都头默默的抬起头,“殿下。”

崔冶仍然看着自己手中的书,虽然,他已经注意不到书上有什么字了。

郁浮岚一直等着他说话,但是过了一会儿,崔冶又摇摇头:“没事了,你出去吧,不用在这伺候了。”

郁浮岚眨眨眼,有些担心,便朝他走了一步:“殿下……”

然而他这一声仿佛一个开关,崔冶突然把书扔向郁浮岚,哗啦一声,那本书就落在了他的脚下。

崔冶盯着他,声音还是很平静:“让你出去,没听见吗?”

郁浮岚:“…………”

连再应一声都不敢,郁浮岚弯腰捡起书,麻利的退出去了。

这也是经验之谈,殿下生气的时候,只想自己一个人待着,别人劝是不管用的,只能赶紧离开,留下的话,必然会适得其反。

郁浮岚默默的守在崔冶房间门口,又过了没多久,孟昔昭回来了,他的房间就在崔冶隔壁,而詹不休的房间在一楼,两人在楼下分开,上了楼,看见郁浮岚站在这,他还有点纳闷:“郁都头,怎么不在里面守着殿下?”

郁浮岚:“……”

你还好意思问!

他不是张硕恭,没那么爆的脾气,可是这也不代表他就没脾气了,于是,幽幽的看了孟昔昭一眼,郁浮岚把头扭过去,没有搭理他这句话。

孟昔昭:“……?”

孟昔昭回自己房间了,而崔冶听到了他在外面说话的声音,却找不回往日的平静,只感觉心里越来越暴躁。

平心而论,孟昔昭今天也没说什么不好的话。

他说的全是实话。

实话,所以才无情。

前面孟昔昭说他是靶子、是傀儡,他听了心里都没有多大的波动,而到了后面,孟昔昭说稀里糊涂的就这样了、再想远离也不可能了,听完以后,崔冶的脑子里就只剩下这两句话了。

他认为孟昔昭是一场缘分,而孟昔昭认为他是一场异数。

打破了他的常规,因为位高权重,不敢得罪,所以也不敢远离,现在越陷越深,更是无法逃脱,索性,就假戏真做,捏着鼻子认下自己这个累赘。

——我需要太子。

这话他几个月前也听过,那时候孟昔昭当着他的面说,我需要殿下,听了这句话,他辗转反侧,心里种种情绪连他自己都难言,本以为没盼头、得过且过的人生好像突然多了一个横冲直撞出来的破洞,勾的他忍不住走向那个破洞,想知道如果走向外面,是不是就能看到更多的景色。

然而现在他才知道,孟昔昭所说的需要他,并不是自己需要他,而是他认为,这个朝堂、这个天下需要他,他是崔氏皇族里还勉强能看的那个,所以他才想辅佐自己,即使前路这么艰难,他也愿意陪着自己。

真是……好大公无私啊。

房间里的灯已经吹了,而崔冶根本没躺在床上,他只是坐在黑暗里,一言不发。

月亮越升越高,银辉洒进窗户,崔冶沉默的看了一会儿浅银色的月光,突然起身,推开房门。

以前他没有动作,那是因为没条件,他住在宫里,而且身边耳目太多,不能轻举妄动,但现在不用担心这些了,孟昔昭就在他隔壁,这送亲队伍也全是被大齐朝堂或排挤或放弃的人,不会有人传信回去。

于是,他就在郁浮岚惊愕的目光中,慢慢走到了孟昔昭门前,郁浮岚愣愣的看着他,发现崔冶先是轻轻把手按在房门之上,确定这门没有从里面闩上,他才猛地一用力,跟砸场子一样,把门啪的推开了。

然后,他迈步走进去,又咣的一声,把门反关上。

这一套流程,前后不过一眨眼。

郁浮岚:“……”

真是可怕,在匈奴待久了,连他们温文尔雅的太子殿下,都沾染了一身的土匪气息。

……

隔壁,孟昔昭的房间,孟昔昭也没睡,正披散着头发,倚着床头,埋头苦思为什么郁浮岚今天对他爱答不理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啊,难道在他致力于挑拨离间的时候,匈奴人也没闲着,把他家偷了?

……

正想着呢,必有妖的“妖”,就自己闯进来了。

孟昔昭一愣,还没看是谁,就迅速的掏出了枕头下面的短刀。

崔冶:“……”

孟昔昭:“……”

崔冶先看了看他手里的短刀,然后才缓缓抬眼,看向孟昔昭:“这是不是有点谨慎过头了?”

孟昔昭默了默,把刀塞回枕头下面:“防人之心不可无,越是头脑简单,越容易冲动行事,万一有个匈奴人回去以后思来想去觉得不行,还是应该杀了我,那我这刀,不就能派上用场了。”

崔冶:“派不上。”

孟昔昭一愣:“为什么?”

他走到一旁的桌边坐下,那里有这房间里唯一的一把椅子,“驿馆外面是丁将军的人把守,里面则是我的人时刻巡逻,别说匈奴人,就是一只苍蝇,都没法越过我去,更遑论来到你的面前呢。”

孟昔昭听着,习惯性的就要夸奖一句:“殿下的安排真是滴水不漏,使我佩服之——”

突然,他顿了一下:“额,殿下,你刚刚说,你派人巡逻是……是保护大家?”

崔冶撩起眼皮:“别人不需要保护,他们没有一天气死一个匈奴人。”

孟昔昭:“…………”

所以,是专门保护他的。

连晚上睡觉都这么严阵以待,那他今天看似独自出去会金屠哲……

孟昔昭的身子变得僵硬起来。

发冠在上床之前就被他拆了,现在孟昔昭头上就一个小发箍,本朝特产,深受小郎君和小娘子的喜欢。

孟昔昭有点紧张的走下来,拖过一旁的凳子,跟个小媳妇一样,默默坐在崔冶对面,悄悄抬眼打量他。

崔冶面无表情的任他打量,眼神在孟昔昭那个刻着小狗狂奔造型的小发箍上停留了一瞬。

孟昔昭属狗。

比他小两岁。

别人家的十七岁已然是个大人了,说不定连孩子都有了,可孟昔昭的十七岁,时不时的就跳出来,提醒他一下,他还小,只是人看着聪明而已,其实身心都未长成,所以,还是不要对他这么严苛了。

崔冶正在心里自我劝解,但孟昔昭不知道啊,孟昔昭甚至有种完了完了大意失荆州了的感觉。

匈奴这边表现再好有什么用,哪怕把匈奴搅得一团糟又有什么用,太子因为他那两句话,就要跟他离心了啊!

他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赶紧补救一下,但是思考半天,最后绝望的发现,说什么都没用了。

孟昔昭简直想哭,“殿下……”

同样一声欲语还休的殿下,郁浮岚得到的待遇是被砸了一本书,而孟昔昭得到的,是崔冶神情平静的一个眼神,那意思是,你说吧,我听着呢。

……

孟昔昭绞尽脑汁的试图解释:“殿下,我……我应该已经告诉过殿下了,詹不休他对大齐有心结,所以日常与他相处的时候,我会比较照顾他的情绪。”

这一照顾,就容易说一些不中听的话。

崔冶:“那你平时可照顾过我的情绪?”

孟昔昭:“……”

他直觉这是个送命题,不管回答有还是没有,崔冶都不会高兴的。

过了一会儿,他才回答:“我不知道,和詹不休,我几个月才见他一次,说过什么话也记得很清楚,可我跟殿下见得次数太多了,以前说过什么话,我已经想不起来了。”

崔冶望着他,突然笑了一声。

这笑和平时不太一样,让孟昔昭听得心里十分忐忑。

这时候,崔冶说道:“以前我竟没发现,你这么会哄人。”

孟昔昭:“……”

看着崔冶的眼睛,他说道:“那是因为我以前没哄过人。”

崔冶挑眉,显然是不信他的话,这时候,孟昔昭又说:“是真的,以前我只骗人。”

崔冶:“……”

默了默,他问:“你想说,你是骗了詹不休,还是骗了我?”

孟昔昭回答:“我谁也没有骗,在詹不休面前,我说的是实话,在殿下面前,我说的也是实话。”

崔冶望着他。

本想进来以后对他兴师问罪,可是看着孟昔昭此时此刻,仿佛镇定,却难掩紧张的模样,他又心软了,连语气,也软了几分,听着不像质问,倒像是玩笑:“一番实话,让我很是伤心啊。”

孟昔昭瞅瞅他,“那,殿下能不能说一下自己伤心的点在哪里,你说了,我再跟你好好的解释一番。”

崔冶笑了:“解释了,你之前说的就不是实话了吗?”

孟昔昭:“还是实话,但实话跟实话也是有区别的,我告诉詹不休的实话,跟告诉殿下的肯定不一样。”

有点新鲜。

崔冶看了看他,还真说了一句:“你说,想远离我,也不可能了。”

听到是这句,孟昔昭神色微微的变了一点。

他猛地松了一口气,要是崔冶说他介意的是靶子、傀儡之类的,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是这句就好办了。

“的确如此,我跟殿下越走越近,到了如今,已经是不可能再远离的了。”

崔冶看着他,没有说话。

孟昔昭眨眨眼,设身处地的想了一想,才明白崔冶为什么最介意这一句。

微微前倾,孟昔昭看着崔冶,小声问他:“你是不是还觉得,我不应该与你走得近?”

崔冶:“我已经不再那么觉得了。”

孟昔昭哦了一声,笑起来,心里想着,那就好。

然后,他又听到崔冶说:“但我觉得,你可能是这么觉得的。”

孟昔昭:“……”

“为什么?”

崔冶:“因为,认命并非是心甘情愿。”

孟昔昭愣了愣,突然有种无语的感觉。

叹了口气,他问:“殿下,我们已经认识这么久了,在你看来,我居然是那等无能之辈吗?”

崔冶拧眉,没明白他的意思。

孟昔昭扶着头,感觉很心累:“当初我与殿下相识是意外,见面不过第二回,我便知道殿下的身份了,如果我想摆脱殿下,不是我说大话,当天,我就能让整个应天府知道我与殿下交恶。”

崔冶:“…………”

“可我没有,后来的每一次,难道是有人把刀架在我脖子上,逼着我去见你吗?也没有啊,所以你为什么总是觉得,我会后悔跟你相识呢。”

过了一会儿,崔冶才回答他的问题:“因为如果是我自己,我便会后悔。”

孟昔昭微怔。

抿了抿唇,他说道:“可我不是你,我永远都不会后悔。”

崔冶想说,初生牛犊不怕虎,年少便不要说永远。

崔冶还想说,他介意的可不止这一句,而他姓崔,他流着崔家人的血,哪怕每一句孟昔昭都能解释,他也是不会完全相信的,疑虑,会横亘在他心里,一辈子。

但崔冶什么都没说,今夜月色好,今夜北风高,今夜人比月娇。

偶尔的时候,崔冶也想装一次傻,相信一下本身便是悖论的永远二字,至于其他的,便留到明日再想吧,孟昔昭现在不需要他没关系,早晚有一日,他会需要的,而且,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想远离,也不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