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不休的长相, 跟他爹不是太像。尤其他爹参军十几年,十年里有九年半都不在应天府,每日过得都是风餐露宿的生活, 再帅气的脸,也撑不住砂纸一般的打磨, 绝不是詹不休如今这水灵灵小鲜肉般的气质可以相比的。
但, 架不住这人是尚西关啊。
尚西关和詹慎游,都是将门世家, 两人打小就认识,虽说称不上是至交好友, 但两家也经常走动, 后来同朝为官,一起出去打仗, 光救命之恩,尚西关就欠詹慎游三个。
所以别说尚西关认不认识詹不休了,詹不休小的时候, 他还抱过他呢。
孟昔昭看见他猛地站在那不动的时候, 心里就一个咯噔。
尚西关一个劲
楠碸
的瞅着詹不休,眼神越来越狐疑。
毕竟十年过去了, 他就是认出来了, 一时之间也不敢相信。
孟昔昭见状,暗中拽了一下臧禾的袖子, 然后笑着对他说:“臧大人,咱们走快一些。”
臧禾愣了愣,虽然不明白, 但还是跟上了他的步伐。
加快脚步以后,孟昔昭很快就走到了尚西关身边, 然后用不小的声音对臧禾说道:“今日这朝会可要热闹了,陛下命我将研制的新式武器带来,要在白虎门的演武场上,当场试验,有了这新武器,南诏必然会被咱们打得屁滚尿流的。”
臧禾:“…………”
他一个探花郎出身的文官,跟他说这个干嘛?
臧禾一头雾水,孟昔昭却还在说:“等看到这新武器的效用,陛下龙心大悦,就会派兵出征,这一次,凯旋而归是十拿九稳的事,就是不知道这个功劳,会落在哪位将军头上了。”
在旁边的人感觉还好,但臧禾的耳朵感觉很痛苦,这宫墙内本就很安静,孟昔昭又突然高声说话,刺的他忍不住的想揉耳朵。
而在他们身后,尚西关听到了孟昔昭的话,他愣了一下,下意识的就跟了上来。
另一侧,看见尚西关终于走了,丁醇狠狠的松了口气。
他担忧的看向詹不休,却见后者一直低着眉眼,并没有多大的反应。
丁醇微微抿唇。
师兄留下来的两个孩子,一个比一个心思深重。
他是大老粗,能看出来两个孩子心里都藏着事,却不知道应该怎么开解他们,此时此刻,他也只能重重的揉捏詹不休的肩膀:“忍一忍。”
詹不休抬眼,看了看他,却没有回应。
*
来到崇政殿,大家按序列排好,至于这群一会儿要受封赏的人,先去一旁的偏殿里等着,等内侍来叫他们,再一起出去。
孟昔昭朝引领他们的内侍笑了笑,然后就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自顾自的喝起热茶来。
期间,这几个人谁也没跟对方交谈,都想着自己的事情,而孟昔昭喝了两口茶以后,突然伸出手,拍了拍自己膝盖上并不存在的尘土。
他拍的挺认真,别人看了,也很快的就收回了眼睛。
而詹不休盯着他的动作,良久之后,孟昔昭抬起头,不经意的跟他对视上,两人短暂一个交汇,很快就错开,孟昔昭重新端起茶杯,詹不休则反感的皱了皱眉。
连拳头都下意识的攥了起来,不过,也就是须臾之间,他又强迫自己松开,同时,做出面无表情的模样。
他没有孟昔昭那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的冷淡,这就是他能努力的极限了。
……
约莫一盏茶以后,内侍终于过来通知他们,说陛下召见。
几人立刻精神一振,按官职排好,前往主殿觐见皇帝。
天寿帝今天心情特别的好,看见这几个功臣一起走进来,他立刻带着笑的说:“此次送亲之行,诸卿劳苦功高,其中首功,非孟卿莫属,诸位大人,你们说呢?”
之前大家已经讨论过一番了,此刻听了,也没异议,都给面子的点头拱手:“陛下圣明。”
天寿帝感觉很满意,大手一挥:“如此,就封孟昔昭为中奉大夫,兼右文殿修撰,正职于年后补缺,孟昔昭,你可愿意?”
孟昔昭心说,你这问的,难道我还能说自己不愿意,让你给个更高的官。
旋即,他深深地弯腰,朗声道:“臣愿意,臣万死不辞,臣拜谢吾皇隆恩!”
孟旧玉站在一旁,感到无比的骄傲。
看看,这就是他的儿子,不管他私底下有多气人,在表面上,那可太给自己长脸了!
谁家的郎君还不到十八岁,就能领四品虚职的,那右文殿编撰虽说如今已经没什么实权了,只是个抄抄写写的活计,但先帝还在的时候,这可是进入中书门下的必经之路!凡是当了右文殿编撰的,只要后面没把自己作死,肯定就能捞个宰相当当!
亲爹是这样想,其他人的想法,也差不多。
才十来岁啊……都没到弱冠之年呢,就已经连升三级,虚受四品,而且听陛下的意思,要在年后给他一个实缺。年后那是什么时间?是百官述职的时候,不管外放的还是留京的,通通都要交上自己的业绩,业绩差的,贬,业绩好的,升。
这个时候也是官职变动最大、空缺最多的时候,陛下非要等到年后再给他升官,这是摆明了,要给他一个好位置了。
十几岁就是四品大官,那等他二十几岁、三十几岁,还得了?怕不是又是一个闫顺英。
众人心思各异,而孟昔昭已经谢恩起身,走到一边去,把地方让出来了。
天寿帝继续说:“陆卿临危受命,此行的表现也是可圈可点,朕记得你在礼部已经三年了,这官职也该动上一动,正好,陆卿舌灿莲花,面对匈奴官员依然八风不动,很适合继续发挥这样的特长,鸿胪寺卿如今空出来了,你便去领这个缺吧。”
陆逢秋:“……”
还真让孟昔昭说中了。
当上鸿胪寺卿,他也算是直接升了两级,就是鸿胪寺卿这个职位,容易被天寿帝忘记,不做出点特别大的贡献,基本上都是好多年才能换一次。
陆逢秋心情有点复杂,但还是乖乖的谢恩了。
接下来轮到臧禾,臧禾之前来报喜,就已经得了一个虚职,现在,天寿帝给他把实缺也补上了:“工部有个郎中的空缺,臧卿就去那里吧。”
臧禾听了,表情不变,也跟着鞠躬谢恩。
其实以臧禾的资历,离开礼部以后,他就不应该继续在六部轮值了,而是应该外派出去,当个地方官。
但谁让他在天寿帝面前挂上号了呢,第一次见他,他是探花郎,第二次见他,他给朕带回来了这么大的好消息,这说明什么?说明这个人吉利!那朕当然要把他留在身边,多看上几回。
……也算是误打误撞了。
礼部能有什么奋斗的空间,规矩一堆,势力混杂,还没有出头的机会,但工部就不一样了,这是实打实的肥缺,不管清官还是贪官,都眼馋工部的职务,想来这里大干一场。
一眨眼,三个文官都赏完了,看得旁边的百官们那叫一个羡慕嫉妒恨。
才走了两个月,而且刚才听陛下的意思,他们贡献也没那么大,主要的风头不都是那个孟昔昭出的吗,现在可好,一个连升三级、职位不定,两个立升二级、鸡犬升天。
早知道,我也跟着去一趟多好啊!
……
闫顺英看看自己身后的百官们,然后继续面带微笑的看向中间大出风头的几个人。
奶奶的,他才是最想吐血的那个人。
陆逢秋,他不认识,臧禾和孟昔昭,他不待见,当初把他们三个凑一块,就是想好好的杀一杀他们身上的锐气,让他们吃一路的苦,知道什么人该捧着、什么人不该得罪。
现在可好,这三人吃的苦,他没见着,可这三人领的赏,他是一点都没错过。
悔啊——
这要是把自己的亲信塞进去,回来以后,他们还不得对自己感激到无以复加啊!哪怕不派自己的亲信,他也可以亲自走一趟,就算他已经没法再升官了,可是,有了这样的功劳,他就能保证,从此把司徒老匹夫压进地里!还有甘太师,以后见了他也不能再倚老卖老了!
但现在说这些马后炮还有什么用呢,只能徒增伤心。
实在是看不下去了,闫相公默默把头扭回来,主打一个眼不见心不烦。
谁知他这一转头,发现旁边的司徒桓正揣着袖,跟看乐子一样的,都不知道看了他多长时间了。
发现他把头转了过来,司徒桓也不把脑袋挪开,反而戏谑的打量着他的表情,然后毫不掩饰的嘲笑一声。
闫顺英:“…………”
好想揍他。
……
文官封完了,接下来就是武官,武官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还是一张生面孔。
照例,天寿帝先对官职高的进行封赏:“丁将军保护太子和公主有功,面对匈奴铁骑仍然身先士卒,大齐有丁将军这样的将领,实乃幸事,着封丁醇,为颍阳节度使,兼冠军大将军,领江南十万大军,听候调遣。”
对于丁醇的赏赐,大家倒是反应没那么强烈了。
因为只要不是太笨的人,都看得出来丁醇早晚要回南诏去,这江南十万大军,不管他有没有功劳,都得还给他。
至于前面的颍阳节度使,由于唐朝留下的教训太惨烈,不管本朝还是越朝,甚至是之前的那些散装小朝廷,大家全都默契的把节度使实权削了,到现在,这就是个荣誉称号,跟XX大夫一样,就是听着好听,顺便还能多领一份俸禄。
不过,这也是武官能得到的最高荣誉称号了,含金量基本等于甘太师的太师,和孟参政的太保。
至于冠军大将军……这个没什么可说的,冠军大将军和怀化大将军是同级,只是说起来的时候,都是冠军大将军更厉害一点,这根本不算升官,只是给丁醇换了个封号。
跟别人比起来,丁醇得到的赏赐确实不咋样,等他也下去了,大家就全都看向那个面生的小将。
据说这是个统领,是丁醇的属下,这次因为在匈奴大出风头,才破例也让他上殿了。
大家好奇天寿帝会赏给他什么,而尚西关,脑门上突然开始渗出冷汗。
前面那些封赏,他压根没听,一直在看着詹不休,跟自己印象中的那个小孩做对比。
年纪,差不多,长相,好像也差不多,但是……不可能吧?
丁醇有几个脑袋啊,居然敢把詹慎游的儿子带到陛下面前,他不怕自己跟着吃挂落吗?
也是够倒霉的,尚西关前段时间一直在兵营里待着,没怎么回应天府,回来以后,因为前些天过得太素了,他几乎天天都在家里跟侍妾混在一起,吃了睡、睡了吃,过得跟猪一样,哪怕听说了匈奴单于殡天,他也没放在心上。
反正没闹到打仗的地步,那就不叫事。
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大的一个错。
尚西关心里很慌,但又无法确定,他想问问别人,可他站的这个位置,是第一排的最后一个位置,想说小话,有点困难,而且他身边就两个人,右相跟他不是一个路数,两人几乎没有交流,后面的则是一位王爷,管宗□□的,平时上朝就是凑数,他跟他也说不上话。
搞得他现在就是想问问这人叫什么,都找不到人可以问。
慌乱之下,他还下意识的找起另一个人来。
枢密使耿文锦,此时站在孟旧玉身侧,正跟别人一样,都是一脸事不关己的看着詹不休。
尚西关:“…………”
你要是知道他是谁,你还能这么事不关己吗!
耿文锦是文官,人家是中途才调到枢密院来的,之前他也在六部里混,所以对武官这边的了解,比较少,他连詹慎游都不熟,更何况是詹慎游的儿子呢。
别说长相了,就是名字,他听了,也一点印象都没有。
人要是没做亏心事,也不会这么怕鬼叫门了,尚西关佯装镇定,其实慌得不行,他拼命地在心里想对策,都没注意到,孟昔昭打退下来以后,就一直悄悄的关注着他。
他有点拿不准。
看这样子,尚西关已经彻底认出詹不休是谁了,那他会不会突然搞事啊。
这还真是不好说,要是尚西关当场点出詹不休的身份,天寿帝肯定不高兴,大好的日子被毁了,他是一定会迁怒的,这么做,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一般人应该不会干,但前提是,他没有冒着两败俱伤的风险也要按死詹不休的理由。
而尚西关不仅有,还大大的有。
……
尚西关盯着詹不休,孟昔昭则盯着尚西关,这黄雀螳螂蝉的食物链已经组好了,而那边,天寿帝也已经把詹不休叫到前面来了。
看着詹不休这精壮的体格,天寿帝有点羡慕,也有点满意:“不错,看相貌,就知道是个天生的将领。”
“你叫什么名字?”
詹不休低着头,没有看上面的天寿帝,他回答道:“末将詹不休。”
尚西关顿时瞪大双眼。
真是他!
天寿帝觉得这名字有点意思,还笑了一声:“不休,嗯,是个好名字,很有气势。”
尚西关脸色一片空白,突然,他神情一凝,像是做了什么决定。
他向前迈出一步,右相都已经疑惑的看过来了,而孟昔昭迅速的往旁边迈出一大步,抢先道:“陛下,詹统领身上还有更为有气势的东西。”
尚西关一愣,另一只脚就这么不上不下的停在半空。
“……”
天寿帝已经好奇的问了过来:“哦?你说的是什么?”
孟昔昭指向詹不休空空如也的腰间:“就是詹统领用的佩刀,不知陛下可还记得,詹统领是用一招,就把匈奴的大王子打败了,而他这一招,不仅打败了大王子,还把大王子花重金从月氏购买的宝刀,砍断了。”
天寿帝愣了愣,立刻问:“那大王子用的是什么宝刀?”
孟昔昭回答:“正是月氏靠着掳劫咱们的工匠,打造出来的百炼钢。”
天寿帝反应一秒,顿时激动起来:“你之前说你那庄子研究出了另一种好东西,莫不是说的就是这个?”
孟昔昭不好意思的笑笑:“正是,本想找个好日子,让陛下去微臣那庄子上看看,不过既然今日詹统领已经进殿了,微臣想着,好事成双,不如今日连着手/雷,一并呈给陛下。”
孟昔昭早就跟天寿帝说好了,要今日试炸手/雷,但新钢的事,他没想今天说,而是等到以后把天寿帝骗去自己的庄子上,再趁机跟他要点好处。
罢了,好处以后还有机会要,现在更重要的,是赶紧把尚西关的嘴捂上。
詹不休的身份是个雷,它早晚要炸,但绝不能是封赏前的这个时候,和从尚西关的嘴里炸出来。
天寿帝命秦非芒去把詹不休的佩刀取过来,而期间,孟昔昭自然也不能就这么干等着,不然让尚西关找到机会,他还是会搞事。
孟昔昭如今也感到自己的口才是越来越好了,以前还需要打个腹稿,现在不用了,真.张口就来。
……
把手/雷和新钢,嗯,他还临时给起了个名字,千锤钢,说的天花乱坠,各种古代版专有名词到处飞舞,听得天寿帝和文武百官全都一愣一愣的,这时候,秦非芒也把佩刀取来了。
天寿帝拿到手中,说实话,就这么看的话,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不过掂在手里,确实比百炼钢还要重一些。
天寿帝做梦都想打胜仗,对武器的了解也不少,他一拿到手,就知道这是好钢,只是,估计没法大面积的使用。
因为不是每个人,都有一把子好力气,将领和精兵,可以用这种千锤钢,普通的将士,还是得用旧的百炼钢。
但不管怎么样,这都是一个新式军器,他们打过南诏的可能性,又增加了一些。
天寿帝高兴了,也很给面子的把原先定的封赏,又给升了一级,“好,好刀!年纪轻轻就如此骁勇,朕封你为游击将军,领五千精兵,依然在丁将军麾下,以后,你可要效仿丁将军,多杀些个南诏蛮子!”
游击将军,这是最低等级的将军,但这已经算不错了,因为按照天寿帝原来的想法,他是想封詹不休一个校尉,让他继续在军中熬的。
不管有多低,只要当上了将军,就能独自领兵了,而且别人称呼他,也可以称一声“詹将军”了。
尚西关听到天寿帝的这句话,脑子不禁嗡的一声。
不行!绝对不能让詹不休进入朝堂!
之前他打算说破詹不休的身份,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而在天寿帝已然开口封赏以后再说破,那就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了。
但尚西关觉得,管不了那么多了,詹家不可以起复,詹慎游的儿子,更不能出现在天寿帝的眼前!
尚西关一脸坚定的走出来,他宁愿冒着被天寿帝打一顿的风险,也要把詹不休的身份说出来,而孟昔昭先看了一眼他,又看了一眼仍然站着的詹不休。
那边厢,尚西关已经拱手开口:“陛——”
这声音才刚发出一半,还没传到天寿帝耳朵里呢,突然,砰的一声,詹不休跪下了。
他本就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这一跪,动静颇大,把大家都吓了一跳。
原本天寿帝还疑惑的看向已经走出来的尚西关,这下子,他又习惯性的看向了詹不休。
前面四个人受赏都没跪,他却跪了,让大家感觉很是摸不着头脑。
而这时候,詹不休大声开口:“多谢陛下好意,但,末将乃罪臣之子,愧对陛下的信任与赏识,求陛下收回成命!”
尚西关:“…………”
你他娘的怎么不按照套路出牌?
他一脸懵逼的看着詹不休,其他人也好不到哪去,心里都是同一句话,罪臣,什么罪臣?
别人还在想,而站在孟旧玉旁边的耿文锦,却突然震惊起来。
这时候,上面的天寿帝也发问了:“罪臣之子,你父亲是谁?”
詹不休垂着头,继续高声回答:“家父,詹慎游。”
顿时,全场哗然。
这下不止耿文锦,所有人都一脸的目瞪口呆,孟旧玉嘴巴都无意识的张开了,然而半秒之后,他突然想起什么,看向自己的儿子。
此时的孟昔昭,正吃惊的捂着嘴,眼睛像是受刺激般疯狂的眨动,过了一会儿,他还伸出手,哆哆嗦嗦的指着詹不休:“你、你……”
孟旧玉:“…………”
他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动不动就会被气晕的孟旧玉了,此时此刻,他竟然还有心情点评,儿啊,演得过了,在众人当中你还不显眼,可要是单独面对别人的时候,你还这么演,就容易被人看出来是假的了。
点评完了,孟旧玉还在心里沧桑的想,反正孟昔昭连太子都敢认识,再认识一个詹慎游的儿子,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
詹慎游这三个字,就像热油锅里掉进一块炸鸡,瞬间就让整个朝堂沸腾起来,一时间这崇政殿仿佛过年前的菜市场,就是悄悄暗杀一个人,那人的惨叫声估计都没法引起别人的注意。
朝臣震惊成这个德行,上面的天寿帝,看起来反而最平静。
其实他也震惊,不过,还不至于表现得那么明显。
当初弄死詹慎游,对于他的家眷,天寿帝听了甘太师的建议,认为孤儿寡母,留他们一命,还能显示一下自己的仁慈,于是,在给詹家定罪的时候,天寿帝在圣旨上说了一句,罪不及家眷。
皇帝的话,金口玉言,于是,詹家人到现在还活得好好的,甚至还走进崇政殿,站到了他的面前。
面对詹不休,天寿帝并没有心虚的感觉。
哪怕他杀了他爹,而且是用那么离谱的罪名杀掉的,他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詹慎游惹了他,他是天下之主,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所以,他当然没错了。
但他确实感觉很微妙。
詹慎游就是个几百年难得一见的好将才,他的儿子,居然也这么厉害,怎么好事,全都让他们詹家人赶上了?
朝堂里还是这么闹腾,天寿帝拧起眉,喝道:“都闭嘴!”
“吵吵嚷嚷的,像什么样子!”
刷的一下,整个大殿都被按了静音键,连孟昔昭,都赶紧低下头,跟别人一样,做出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
看着大家这么怕自己,天寿帝不仅不郁闷,还觉得,挺好,就该这样。
然后,他才看向仍旧跪着的詹不休。
“朕命人取了你父亲的性命,你不怨朕吗?”
孟昔昭低着头,心脏高高的抬起。
大殿内一片寂静,过了很久,才听到詹不休的声音,在这稀薄的空气中缓缓传荡。
“家父是罪有应得,末将不曾怨过任何人。”
孟昔昭抿了抿唇。
心脏缓缓的下落,但并没有落到实处,而是不断的下坠,仿佛即将坠入深渊。
孟昔昭说过无数的谎话,只要能达成目的,别说跟敌人称兄道弟了,就是让他去深情表白,他也不会有任何纠结,可此时此刻,站在此处,听着詹不休说出自己一早就交代好的谎话,孟昔昭这心里,突然非常的不是滋味。
前面,天寿帝听了,不知怎么,他突然笑了一声。
这笑意味不明,让人难以捉摸他到底是什么想法,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道:“你父亲让朕失望了,但愿你不会辜负朕的期望。”
这就是不会收回成命的意思,话已出口,他认了,詹不休还能继续做他的游击将军。
闻言,詹不休立刻拜谢,他是跪着的,这一拜谢,就变成了要给天寿帝磕头。
而天寿帝丝毫没有要叫他起来的模样,他就这么静静的看着,仿佛要看詹不休是不是真的对他一点怨怼都没有,此时的大殿静的连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
然而这大殿里没有针掉落,只有一个人,匍匐在地,行了一个于大齐人来说,最为卑微的大礼。
再没人敢针对詹不休的身份说什么话,毕竟天寿帝已经摆明了他的态度,他不在乎这个,只要詹不休知趣,即使他是詹慎游的儿子,也没关系。
不过,到底他的兴致还是被詹不休败坏了,封赏已经结束,天寿帝本想直接下朝,回去找妃子换换心情,但临时想起来孟昔昭还要演示他那个手/雷,于是,他让秦非芒宣布下朝,然后单独带着孟昔昭去白虎门了。
本来他还想带上几个高官,最起码枢密使耿文锦是要带的,现在,心情不好,他直接改了主意,就自己一个人看。
孟昔昭今天也不敢耍宝了,他想看什么孟昔昭就展示什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天寿帝也感到了他身上那种惧怕的感觉,心里倒是打消了对他的怀疑。
从匈奴回来的人不止孟昔昭一个,孟昔昭在家休息的时候,天寿帝觉得不过瘾,又找了一个随侍过来给自己讲他在匈奴的经历,那随侍就讲过,孟昔昭一开始把詹不休当成小厮使唤,后来慢慢的,发现了对方的实力,他才器重起这个詹统领。
想想也是,孟昔昭和詹不休,可是死敌,全天下都认为是孟旧玉害死了詹慎游,詹不休肯定也会这样认为,他俩是不可能早就认识的。
所以还是丁醇胆大包天,不仅把人带到了自己的身边,让他做统领,还特意把他带出去,让他跟着建功立业。
天寿帝这想法十分的不讲道理,丁将军怎么会知道匈奴一行能立功,在送亲队伍回来前,谁不是觉得,去这一遭,就是费力不讨好的。
但他愿意这么想,谁又能拦住呢。
……
手/雷的巨大威力让天寿帝的心情又恢复了一点,但到底是没恢复到早上那种状态,所以,看完手/雷,又跟孟昔昭把工匠要过来,天寿帝就回皇宫去了。
而第二天,他就召集几个重臣,商量了个把时辰,然后发出圣旨。
要丁醇收拾东西,三日之后,就领兵前往江州,在那休整,然后一鼓作气,攻打南诏。
孟昔昭:“……”
真缺德啊。
这是连年都不让人们过了。
出征的可不止丁醇,还有他的属下詹不休,还有那整整十万的大军,天寿帝一句话,他们就别想回来过年了,甚至,有些人怕是都活不到过年了。
这军令下的又急又赶,几乎不给人反应的时间,但这有什么可急的呢,南诏就在那,如今还是冬天,对方也没有大的动作,早去晚去,其实根本没什么差别。
孟昔昭琢磨来琢磨去,最后得出一个结论。
天寿帝这就是故意的折腾丁醇。
他觉得丁醇胆大妄为的提拔詹不休,是挂念旧情,而这让他感到很不爽,所以,他要折腾折腾这两个人。
……
没什么好说的,孟昔昭早就知道他是个小心眼的人了。
丁醇回家跟自己的家人道别了,詹不休也迅速的收拾好了自己的行囊,临行前,孟昔昭请他在不寻天吃了一顿饭。
孟昔昭自己的专属雅间,目前为止,詹不休是第三个能进来的人。
把他们这最好的酒拿出来,孟昔昭给詹不休倒了一杯:“祝你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詹不休听着这颇为新鲜的词语,咂摸了一下,不禁浅笑一声:“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倒是有趣。”
这俩词都出自元曲,现在确实是没这个说法。
孟昔昭闻言,也笑了笑:“这是我的美好祝愿。”
“也是你的吉祥兆头。”
“詹将军,你可一定要平安凯旋啊。”
詹不休听着詹将军这三个字,嘴角扯了扯,然后端起自己的酒杯,跟孟昔昭轻轻的碰了一下:“定不辱命。”
一饮而尽之后,他沉默了片刻,说道:“我这一走,没有一年半载怕是回不来了,我祖父……”
他后面还想说我妹妹,但感觉把自己妹妹托付给孟昔昭有点不对劲,所以他说到这就犹豫了一下,谁知道,孟昔昭却摆摆手:“这些不用你说,只是你也不要拜托我,年后我就走了,肯定是帮不上什么忙。等回家以后,我让小妹多照看一些就是了,她如今也是你妹妹的手帕交,走动起来,比我容易。”
其实家中应该出不了什么事,只是祖父年纪大,阿茴又是个小娘子,家里没人看着,他心里总是要挂念的,听孟昔昭这么说,他就放心了不少,然后,顿了顿,他突然反应过来。
“年后你要离开应天府?”
孟昔昭端着自己的酒杯,默了默,他应一声:“对。”
詹不休有些愣:“都从匈奴回来了,你还想去哪?”
孟昔昭沉吟了一会儿,才回答他:“以前我觉得,我在应天府里能做的事更多,而且冒险的事,一次就够了,反正我年纪不大,用不着这么贪功冒进。”
詹不休拧眉:“如今你不这么觉得了?”
孟昔昭转过头,朝他莞尔一笑:“没错,现在我改主意了。”
身处应天府,确实,离天寿帝近,想做什么都容易做,可他品级太低,高不成低不就,而且,身边还总有很多眼睛盯着他。
尤其在他连升三级之后,怕是看向他的眼睛更多了。
所以,还是出去,在没人看着的地方,好好的想一想,他接下来究竟要怎么办。
只靠着讨好天寿帝,他如今已经觉得不够了,他想要影响天寿帝,乃至控制天寿帝,这样,他才不至于再看到清白的人被迫认罪,不至于觉得每每一抬头,看到的都是漆黑一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