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詹慎游被抄家, 是孟旧玉带人去做的,数百官兵压阵,警惕的看着四周, 生怕有詹慎游的旧部冲过来,和他们杀成一片。
但因为那时候事发突然, 詹慎游的旧部都困在南诏边境, 根本就过不来,只有周遭的百姓麻木的看着这一幕, 心里痛恨,却又不敢说出一个字来。
有些话即使不张嘴, 也能散逸在这茫茫白日之下, 让每一个前来抄家的人,都感到如芒在背, 心孤意怯。
而这一次,抄邱肃明的家,境况就不一样了。
这回带头的人是谢原, 外加户部和刑部的两个郎中。
天寿帝没再把抄家的活计交给孟家人, 可不是体恤他们,而是那一日, 孟昔昭上蹿下跳, 对抄家一事迸出了极大的热情,搞得天寿帝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十分怀疑他是想借抄家之便,给自己创收。
……
因为这个,他不仅不让孟昔昭去, 也不让孟昔昂去,而如果按规矩来, 其实,这活交给孟昔昂最合适,毕竟他是御史,而且把邱肃明弹劾下马,也有他出的一份力。
至于谢原,他一直安静的待在中书省,几乎什么动静都没闹出来过,天寿帝对谢家人很不待见,可谢原毕竟是他看着长大的,前段时间太子已经让他想起了这一点,而当上中书舍人以后,谢原又三不五时的在他面前晃荡一圈。
对于谢原这种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性格,天寿帝其实不怎么喜欢,可见他的次数多了,天寿帝想忘记他都难,所以当闫顺英向他举荐抄家人选的时候,他下意识的,就把谢原想了起来。
抄家就是得罪人去的,除非是想中饱私囊,不然没人愿意抄家。天寿帝是这么想的,既然这事给谁都难办,那不如就给谢原。
反正谢家已经是虱子多了不痒了。
……
谢原接了圣旨,一声不吭的站起来,内侍也看不出来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回去复命,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说。
而当天下午,换了衣服又洗了个澡的谢原,就带着人,浩浩荡荡的前往邱家了。
他跟当初的孟旧玉一样,带了好几百的官兵过来,但跟孟旧玉不同的是,孟旧玉带那么多官兵,是为了防止百姓作乱,谢原带那么多官兵,是为了快点把东西搬完。
这个下午,成了应天府往后几十年都津津乐道的谈资。
只见三司使的府邸大门敞开,内中哭喊不断,几个官员坐在前院,而一箱一箱又一箱的珍宝,如流水一般被搬出来,从正午时分,一直到太阳落山,都还没搬完。
金银过重,两个官兵承受不住压力,抬箱子的扁担骤然断裂,箱子掉在地上,摔开了盖子,无数的金铤滚落出来,一个金铤就是十两,周遭的百姓目瞪口呆的看着满地黄金,直到这时,他们才对三司使家里多有钱,有了一个粗粗的概念。
从这一天起,不会再有人盯着孟夫人的嫁妆了,因为跟三司使的家财比起来,孟夫人的嫁妆,实在是不值一提。
也不知是谁突然带头大喊一声好,紧跟着,百姓们全都拍手称快起来。
户部和刑部的郎中听见了,还想出去喝止吵闹的百姓,谢原却拦住了他们,让他们继续盯着官兵的动作,不要被外面的声音影响。
谢原官大,而且理由十分正当,他俩对视一眼,不敢违抗,只好继续站在原地,然后,就听见外面的喝彩声,一声高过一声。
贪官倒台,按理说是不可以这样高兴的,毕竟贪官也是官,如果展现出对贪官的幸灾乐祸,作为民,照样要被惩戒一番。
但因为谢原对此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百姓们的胆子都大了起来,等把这一阵的激动发泄出去,他们还互相打探,今日来抄家的官员是谁。
得知这人叫谢原,是原来那个谢皇后的侄子,是当今太子的表哥,大家纷纷点头,把这个名字记在了心里,顺便,还对太子的好感更高了。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太子的表哥抄了六皇子姨夫的家,谁好谁坏,高下立判啊。
这一晚,有人哭到晕厥,也有人兴高采烈。
前者自然是邱肃明的家人,而后者,就是白白获得一大笔意外之财的天寿帝了。
孟昔昭说邱肃明的家财有十个大齐国库,他还是说保守了,这一番抄家下来,虽然东西还没全部搬走,但谢原已经粗略记录下了所有的财务,换算过来的话,大约是十三个大齐的国库。
还不是天寿帝所记得的,前些年那个国库税收,而是去年的,足足四千五百万两的国库收入。
天寿帝看着谢原送过来的单子,眼睛都发直。
本来,因为邱肃明即将被行刑,他还觉得心中有那么一些不得劲,现在好了,要不是没这个规矩,他恨不得自己亲自剐了邱肃明的皮。
近六万万两白银啊!
而邱肃明当了七年的三司使,这七年里,他每年只送天寿帝三个礼物,一个是过年礼物,一个是生辰礼物,还有一个是他回应天府来以后,送的刷存在感礼物。
这些礼物有轻有重,最轻的十几万两,最重的三四百万两,全加一起,撑死了三千万两。
这还不包括里面有一些水分十分大的礼物,比如据说是请了几万个采珠人才采来的硕大珍珠、还有传闻是天竺高僧开光做法的佛牌……
邱肃明这贪官当的也是光明正大,他完全不掩饰自己有钱的事实,而且每次送礼,都会把礼物的价格夸大,一回两回天寿帝没发现,后来即使发现了,看在这些东西确实十分稀有的份上,且免费,他就不跟邱肃明计较了。
可现在,天寿帝把这些也想了起来。
…………
可恶,可恶啊!!!
亏他每一次送朕东西的时候,都说举了全家之力,为了给他送礼,连宅子都典卖了云云,原来,原来竟是把朕当猴耍了!
天寿帝气的脸红脖子粗,当场下令,邱肃明凌迟,而原本要全体流放的邱家人,改成十六岁以上男丁斩首,十六岁以上女眷没入官妓,其余人照旧,还是流放,但流放地从巴蜀,改成了幽州。
也就是离匈奴特别特别近的,幽州。
……
由于天寿帝之前说了,要把邱肃明拉到东华门外绞刑示众,提前好几天,官兵就敲锣打鼓告诉过老百姓了,这突然要改,感觉不太合适,刑部新尚书还问天寿帝,改成凌迟以后,行刑的地点是不是也要改。
天寿帝回答的特别痛快,为什么要改?当然不改!
继续拉到东华门外,让其他人都看看,偷朕的钱,还不孝敬给朕,会是什么下场!
…………
行刑这种事,都是正午,太阳最烈的时候,这样人死事消,才不会变成厉鬼回来作乱。
那个场景,孟昔昭没去看,他也不敢看,就算受刑的人是死一万次都不足惜的邱肃明,他也没那个胆子,看着人身上的肉,被一片片割下来。
但他没去,一些人可是去了。
金珠领着她带来应天府的那些村民,一大早上,就在集市口占了个好位置,不管老人还是小孩,全都不错眼珠的盯着前面的行刑台,等着那个人过来。
他们从未见过邱肃明,而邱肃明也从未见过他们,当邱肃明穿着囚服被押上台的那一刻,他惶惶的看向这群胆大包天、丝毫不怕血腥的百姓,一个不留神,就看到了和其他百姓完全不一样的这群人。
邱肃明很茫然,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这些人是谁,也不知道,他给这些人带来了什么样的苦难。
……
孟昔昭从新宅邸出来的时候,行刑早就结束了,连行刑台都撤了,集市重新摆起来,大家也不忌讳这个,还兴冲冲的跟旁人分享今日的见闻。
庆福驾着马车,来到外城那个小客栈里,此时,客栈里的一干人等,都在等他。
除了他们,这世上就没几个人知道,扳倒邱肃明的真正功臣是谁了。
老秀才带着仅剩的村民们,朝他下跪,向他道谢,孟昔昭拦也拦不住,只等他们情绪平稳了一点之后,才问:“回去之后,你们也只能是从头再来了,朝廷不日便会发下抚恤金,作为……东窗事发的地点,你们能得到的银钱,会比别的地方多一些,但由于你们在深山里过了那么多年,原先的村庄,怕是早就败坏了,修缮起来,很是麻烦。”
孟昔昭斟酌着询问:“你们可愿意留在应天府?我手中有些庄子,和不少的良田,若你们愿意,我就把你们的户籍,挂在我的庄子当中,日后不管是种地,还是做点别的营生,我都不会亏待你们的。”
老秀才转过头,看看其余的村民,大家沉默了一阵,然后,老秀才把头转回来,对孟昔昭说道:“多谢大人好意,只是,叶落归根是农人本性,我们还是想回乡去。”
孟昔昭看着他们,终究是没有勉强。
叶落归根或许是其中一个理由,但孟昔昭看着他们局促的模样,心知,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们不想与自己打交道。
邱肃明是官,自己也是官,或许在他们眼中,自己是个好官,可不管好人坏人,只要沾了官字,就代表着危险。
而他们经历了这么多,如今最不想沾染的,就是危险了。
这边的事一了,他们连一晚都不想继续待着,只想快点回去,把这消息告知留下的人,孟昔昭派了几个强壮的家丁,再让金珠送了他们一笔不菲的盘缠,官府是不可能这么大方的,即使那状纸是他们写的,也不可能给他们这么多钱。
有了这些钱,修缮村庄、东山再起,应当都不是难事,而人丁的短缺、心中的创伤,那就要交给时间来处理了。
晚霞染红天边的时候,孟昔昭和金珠一起目送这一行人佝偻着背,穿着不符合他们长相的新衣,脸上带着好几年都没露出过、以至于现在看起来僵硬十足的笑容,转过身,坚定的迈开步子,向着家乡走去。
茶摊上炊烟袅袅,临近日暮,行人也不多了,孟昔昭和金珠一同驻足,直到看不见人了,才带着一样的失落表情,看向对方。
孟昔昭无精打采的唤道:“金珠。”
金珠叹气回应:“郎君。”
孟昔昭:“明日初一,我要去鸡鸣寺上香,府里有人问起,你知道怎么说吧?”
金珠:“…………”
她面无表情的回答:“知道。”
孟昔昭:“还有新府的一应事务,也拜托给你啦?”
金珠还能怎么说,当然只能一脸麻木的应下。
曾经她都是从话本、还有八卦当中听说,谁家娘子去XX寺私会情郎,竟在佛祖下面,做出那等腌臜的事情,万万没想到,如今,她竟是亲眼看见了。
不止亲眼看见,还成了他们play当中的一环。
……作孽啊。
*
就算已经开始解毒,太子的初一十五礼佛习惯,依然是雷打不动。
而且因为这毒没解清,每到初一,太子还是会觉得身体不舒服,不过,已经没有之前发作的如此剧烈了。
要是问崔冶,其实崔冶自己也回答不上来,究竟是汤药和药浴起了作用,还是他现在日子过得太美,情绪相当好,所以体内余毒都猖狂不起来了。
……
孟昔昭和太子兵分两路,分别出发,然后再到后山去汇合。
而去后山之前,孟昔昭要先把自己去年撒的谎圆上。
即,给天寿帝的长明灯,续香火钱。
马上就要开府自己过日子了,就算孟昔昭现在手头十分宽裕,拿出这五百两银子的时候,他也是无比肉疼。
孟昔昭面无表情的把银子交给眼前的僧人,然后就毫不留情的转身离去,而在他还没迈出腿的时候,一个小沙弥突然从后面走出来,看见孟昔昭,他一脸惊喜。
“施主,施主请留步!”
孟昔昭:“…………”
他如临大敌一般的看向这个小沙弥,该不会是见他出手阔绰,所以想让他当一次冤大头吧!
小沙弥不知道孟昔昭内心险恶,他快走两步来到孟昔昭面前,对他行了个僧人礼:“阿弥陀佛,许久未见到施主了,不知施主可是遇上了什么事?”
说这话的时候,他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孟昔昭,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很期待孟昔昭遇上什么事。
孟昔昭:“……”
怎么说呢,也不算咒他,毕竟他是真的遇上了好多好多事。
默了默,孟昔昭回答道:“确如小师傅所言,在下前段时间十分忙碌,这才少来了几次。”
以后,他还会继续少来的。
等他家太子病好了,他们就再也不来了!
……
小沙弥脑袋圆圆,笑起来之后,更显可爱:“这样呀,难怪前几个月,我一直在等施主,却始终见不到施主前来,我还为施主念了几遍地藏经呢,希望能为施主消灾保平安。”
孟昔昭:“…………”
他一脸诡异的看着这个小沙弥。
完了完了,看来真是盯上他了,佛门重地,竟然也为了推销无所不用其极,连小孩都派出来搞业务了!
……
孟昔昭开口:“我还——”
有事。
后面这俩字都没说出口,小沙弥就拉着他往外面走,不让他耽误了其他香客进来供奉,来到外面,这个明显性格比其他和尚都活泼的小沙弥,便竹筒倒豆子一般的说道:“不知施主还记不记得,你上一次来时,对我说,木鱼千响,不如草药一包,诵经往生,不如援助孤童。”
孟昔昭回忆了一下,还真想起来了,他之前因为太心疼自己打水漂的银子,所以对着收钱的某人放了几句厥词。
哦,原来那时候收钱的是这个小沙弥。
孟昔昭沉默一瞬:“小师傅对我说这些,可是有什么问题?”
小沙弥快速摇头:“没有问题,我觉得施主说得特别好,念经是小善,救人才是大善。施主一席话,让莲池顿感大悟,如今莲池已经不收香火钱了,而是每日都捡柴,换取银钱,到山下施粥。莲池的师父说,施主有佛缘,所以莲池一直在这里等候施主。”
孟昔昭心想,捡柴能赚几个铜子,这小沙弥该不会捡一个月的柴,才能下去施两碗粥吧。
还有,等他干什么,别说他早就红尘糊脸了,哪怕单身的时候,他也没想过要当和尚啊。
看在小沙弥态度不错的份上,孟昔昭婉拒了他的好意,说自己不打算入佛门,见他误会了,小沙弥还笑起来。
“我不是要渡施主呀,是我师父认为施主与我佛门有缘,所以想见见你。”
知道是自己会错了意,孟昔昭也不觉尴尬,就是有点奇怪。
他眨眨眼,询问道:“敢问小师傅的师父,是哪位高僧?”
一说这个,小沙弥顿时骄傲的挺起胸膛:“我师父法号明远,是寺中威信最重的长老。”
孟昔昭:“…………”
一股凉气瞬间从脚底窜到孟昔昭的头顶,激的他差点生出一身白毛汗。
这明远,不就是给原主下批命的那个人么!去年他娘还非要把他带过来见他,幸亏当时因为遇上了太子,所以没见成,为了让他过来,孟夫人不惜扯谎,还是孟昔昂说漏嘴,他才知道怎么回事的。要是那天真见上面,谁知道这人又会说出什么来。
虽说孟昔昭依然是个无神论者,可穿书这种事都能发生,万一这个明远和尚,真有什么超能力……
溜了溜了,他可赌不起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孟昔昭呵呵一笑,霎时一改之前的耐心模样,直说自己家中还有事,一通客套,然后坚定转身,快速的离开了寺庙前院。
等出了寺庙大门,孟昔昭看看身后没人跟着,这才松了一口气,又抄小道,去了后山。
他敲响门扉,张硕恭来给他开门,见到他,还皱眉问:“孟大人怎么来得这么晚?”
孟昔昭:“……”
我说见鬼了你信吗。
摆摆手,孟昔昭意兴阑珊,不想解释,张硕恭见状,也不再问了,只把身子让开。
崔冶一直等着他,见他进来,第一句话也是问:“二郎怎么来得这么晚?”
同样的问题,对着崔冶,孟昔昭瞬间垮下脸来:“被一个叫莲池的小沙弥绊住了,非说我有佛缘,还要带我去见他师父,你可知他师父是谁?”
崔冶问:“是谁?”
孟昔昭:“是明远和尚!我还在襁褓的时候,便是这个和尚给我下了早死的批命,因为这个批命,我受了多少苦!我家人都不管我了,每日就是让我吃喝玩乐,多难受啊!”
崔冶:“…………”
本来他的心情还有些复杂难辨,听了孟昔昭的话,却只剩一阵失语了。
默了默,崔冶说道:“或许去见一见,也无妨。”
孟昔昭本来是想让崔冶跟自己一起声讨这莫名其妙的和尚,突然听到这么一句话,他吃惊的看向崔冶。
崔冶:“……”
他好像也没说什么不得了的话吧。
孟昔昭像是头一次认识他一般,上下打量他:“是谁说自己不信神佛的?”
崔冶默默回答:“是我,可凡是与二郎有关的事,我都忍不住多思虑一些,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或许二郎再去见见这位长老,他能给出不一样的批命呢?”
孟昔昭怕的就是他会给出不一样的批命,他更怕两人一见面,那位明远和尚就双目一瞪,抄起禅杖,大喊一声:“呔!妖怪拿命来!”
“…………”
被自己脑中想象的画面弄得一个激灵,孟昔昭十分抗拒的摇头:“不去,批命是他下的,而这命,是我自己破的,可见他的本事还不如我,那我又为何要去见他。”
崔冶本来就是想求个心安,见他不愿去,而且还口出狂言,顺着他说的想了一下,崔冶居然也认同的笑了起来:“确实是这么一个道理,有这样的心性在,二郎此生必将长命百岁、无病无灾。”
孟昔昭看看他,然后又把视线撇到一边去:“长命百岁不是我的追求,活的长久,却无人陪伴,那比早死更凄凉。”
崔冶听到早死二字的时候,脑中好像有根神经被人用力的扯了一下,有点疼,却很快就恢复了,除了让他表现的木讷一些,没别的作用。
缓过来之后,崔冶才注意到孟昔昭说的其他话,微微一怔,刚刚被扯痛的神经,仿佛又被人轻轻的抚了抚。
崔冶忍不住的看向孟昔昭,眼中柔情像是能溢出来。
他牵起孟昔昭的手,让他也看向自己,然后轻声开口:“我会一直陪着二郎,不论在何处,不论在何时,我虽不信神佛,可我信二郎,也信你我,纵是身死灯灭,你我依旧会相携而行,无论前路,无论结局。”
孟昔昭:“……话说的这样满,若做不到,我一定很失望。”
崔冶闻言,垂下眸,笑了笑,他看起来有些无奈。
“直到此时,二郎怕是还不知道,你对我究竟意味着什么。”
孟昔昭愣了一下,不知想起了什么,他也把头低了下去,却不吭声,似乎是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崔冶见了,也不催他,没有回应,确实让人感到失落,可他从一开始便知晓,孟昔昭对他的感情,没有他对孟昔昭的这样浓烈、这样深重。
无妨。
确实无妨,他们的成长经历不同,身边的一草一木也不同,和孟昔昭相遇的那一天,于孟昔昭而言,没什么特别,可于他,那是他第一次接受到来自陌生人的善念。
那一日孟昔昭表现的如此自然,显然不是第一次这样做了,他随意给出的,也是崔冶辗转回味、飞蛾扑火的。
所以说,从一开始,他们之间,便有了悬殊,崔冶从不觉得自己是太子,就比旁人高人一等,反而因为他是太子,天生就缺了某些东西,而他注定要带着这些缺陷,慢慢前行。
崔冶十分擅长自我开解,而且十分有自知之明,索求的东西向来都不多,于是,这就让他变成了一个极度贴心的恋人,最起码孟昔昭和他同处的时候,是体会不到一丁点不舒适感的。
此时,他就在默默的自我开解当中,但他没有注意到,孟昔昭又把头抬了起来,而且正疑惑的瞅着他。
冷不丁的,孟昔昭问他:“你在想什么?”
崔冶一愣,下意识的回答:“没想什么。”
孟昔昭皱眉:“没想什么,你怎么突然不说话了,难不成你觉得面对我,十分的无话可说?”
崔冶:“……我没有这么想。”
孟昔昭:“那你是不是在心里说我的坏话。”
崔冶哭笑不得:“怎么会,我怎么会说二郎的坏话。”
谁知道,他这话一出,孟昔昭彻底绷紧了脸,“你为什么不说我坏话?”
崔冶:“…………”
还有没有地方说理了,怎么连不说坏话都成错处了。
然而孟昔昭显然有自己的一套理解方式:“以前你和我是朋友,你不说我坏话是正常的,可如今你我已经是这样的关系了,你怎么还是不说我坏话,莫非你还把我当朋友?崔冶,我早就不是你朋友了,我是你的——”
他沉默一瞬,想给自己找个身份出来,但夫妻?算不上,男朋友?崔冶又不明白什么意思,情郎?太黏糊了,还给人一种违法的感觉。
最后,他直接换了说法:“我是你的!你也是我的,你究竟懂不懂这是什么意思,这意思是,旁人不能做的事情,你可以做,旁人不能要求我做的,你也可以做,不是你每一次都迁就我,我就会开心,我更想看到你和我不分彼此,而不是你一味的牺牲、容忍,有什么你觉得我不好的,你便说出来啊,你不说的话,总是憋在心里,那总有一日,你就不想容忍了,而我——”
说到这,孟昔昭戛然而止。
一是他发现自己的声音有点大,二是发现自己的怨气有点重,他不想抱怨这么多,感觉怪没风度的。
孟昔昭又不吭声了,他转过身去,连看都不看崔冶,抿着唇,慢慢消化自己突然冒上来的情绪。
他没看见,崔冶正一脸呆愣的看着他,能露出这种傻样,画下来,一定是崔冶一生难寻的黑历史。
……
愕然的看着孟昔昭的侧脸,这仿佛是崔冶第二回把孟昔昭惹生气,第一次是在他大喘气,说他只有十几年寿命的时候。
而这一次的生气,又与上次不同,上次的孟昔昭暴怒,这一回,表现没有上一回那样强烈,可不愿再看他一眼的孟昔昭,却让崔冶心中情绪更加难言。
胃部仿佛被挤了一下,不疼,但钝钝的,还有些酸楚正在倒流。
屋子里沉默了片刻,突然,孟昔昭听到崔冶问他:“而我什么。”
孟昔昭皱着眉转过头来,没明白他什么意思。
崔冶:“你刚刚说,而我,后面你想说什么?”
孟昔昭反应一秒,生气的把头转过去:“凭什么告诉你!”
崔冶:“我想知道。”
孟昔昭充耳不闻。
崔冶看了看他,又等了一会儿,然后再度开口:“不告诉我的话,我就要在心中说你坏话了。”
孟昔昭:“…………”
他神情复杂的看着崔冶。
你可真是属驴的,不抽你就不转。
罢了。
孟昔昭突然就计较不起来了,默了默,他没什么表情的说道:“而我就会毫不知情的被你抛下,茫然无措的留在原地,怎么都想不透,为什么这就是你和我最终的结局。”
崔冶听了,神情变化了一下,但因为过于细微,让人看不懂他在想些什么。
半晌过去,他突然笑了一声。
孟昔昭直接炸毛,他不问不代表他不在乎,他可是一直等着崔冶的反应呢,听了这话不来哄哄他,说我绝不会抛下你,还笑,几个意思啊?!
孟昔昭噌的一下就站了起来,崔冶可太熟悉他这个表情了,每回他露出这个表情,就代表他已经进入了战斗模式,马上就要有人倒霉了。
崔冶轻咳一声,赶紧拉着他的胳膊,让他来到自己身边,然后自己也站起来,本来是想哄他两句的,但一看见孟昔昭这愠怒的眼神,崔冶没忍住,又笑了一声。
孟昔昭:“…………”
在他彻底狂怒以前,崔冶终于开了口:“我是笑,二郎还真是看得起我。”
开了口,笑意就降低了,崔冶捧着孟昔昭的脸,看着他还是充满怀疑的眼神,无奈的笑叹一声:“哪有人会抛下自己的身家性命呢,若真做出了这等事,怕是下一步就踏入了鬼门关。好了,不要生气了,二郎的话我都记得,日后,我也会学着不再容忍,只是若学的不好,二郎可不要嫌弃才是。”
崔冶总是这么落落大方,按理说孟昔昭应该感觉很不错,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孟昔昭却感觉看他更加不顺眼了。
仿佛无理取闹的人只有自己一个。
孟昔昭:“……”
眯着眼睛,他说道:“我不嫌弃,大不了就是结局倒过来,不是你抛下我,而是我抛下你。”
捧着自己的指尖骤然收紧,孟昔昭吃痛,下意识的去捂脸,然而始作俑者比他看起来还惊慌失措,连忙俯下身,仔细查看他脸颊上的指印。
还好,有点红,过一会儿应当就能消下去。
知道没什么事,崔冶还是让孟昔昭坐下,自己替他轻轻的揉了揉,而揉完以后,他十分严肃的对孟昔昭说:“以后不许说这种话。”
孟昔昭瞥他一眼,不回答。
崔冶见他这样,不禁柔和了语气,对他示弱:“我知晓前者是不会发生的,所以我才能肆无忌惮的发笑,可后者……”
孟昔昭见他说着说着没声了,还扭过头看他,而崔冶跟他对视之后,才抿着唇,说出了后面的话:“二郎真是恶劣,明知我听不得这样的话,却还要讲出来,挖我的心肝。”
孟昔昭:“……”
他下意识的坐直了身体,刚刚脱口而出时,他确实是抱着刺一刺崔冶的心思,此刻被他说中,孟昔昭突然就心虚了起来。
他悄悄觑他:“你生气了?”
崔冶看着他有些后悔的表情,轻轻点头:“有一些。”
见他承认了,孟昔昭心里跟开了一朵小花一样,他也有些忍不住的想笑,但还是保持着这样的神情,然后,慢慢往旁边蹭。
直到蹭到了崔冶身边,孟昔昭才一改淡定的模样,抱住身边的人,把自己的脸贴在他的耳边,撒娇般的轻蹭了几下,“是我一时失言,我以后都不说了。”
崔冶由着他蹭,直到他停下之后,才垂眸看过去,两人对视,谁都没说话,而几息之后,粘连的视线被他们自觉的断开,两人都向对方凑过去,将这最后一点距离,也消弥殆尽。
良久,崔冶亲了亲怀中人的发顶,对着半空若有所思。
原来二郎喜欢自己对他生气、难过、无理取闹,他喜欢的,竟是这种不讲理的恶霸般情调。
早说嘛!早说你喜欢这样的,我直接暴露本性,也不至于天天自我开解了!
而孟昔昭靠着他,享受着头顶被亲吻后带来的珍视感,眼睛微微眯起,也看着崔冶的袖口,若有所思。
原来崔冶心中是有些自卑的,难怪他处处都小心翼翼,谈个恋爱跟谈了个乙女角色似的,只说自己喜欢的话,害得他总是思考,是不是崔冶根本就没有沉浸进来。
早说嘛!早说你自卑,我就对症下药了,也不至于天天自我怀疑了!
两人同时无声的叹一口气,此时此刻,他们分明肌肤相贴,实际上,却相隔很远。
嗯,脑回路上的很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