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护我方反派剧本

作者:你的荣光

仲春十五, 也就是大齐的花朝节这一日,对孟家来说,出了一件大事, 谢原他爹谢幽,请了一位族中的远房婶娘, 来替谢原提亲。

庚帖什么的早就交换过了, 彼时也不需要女性长辈出面,但这提亲, 没法让谢幽独自前往,只好在自家的亲戚堆里, 扒拉出来这么一位勉强能走动的。

天寿帝病重, 太子执掌朝政,明面上, 耀武扬威起来的只有孟昔昭,但真正能称一句阔起来的,还是要属谢家。

不声不响的, 谢家透明人一样的待遇就消失了, 曾经不再联系的友人,又开始跟他们走动, 而曾经恨不得给他们全家改姓的亲戚, 也热热闹闹的找上了门来。

房陵郡公谢传依然是闭门谢客,谁来都不见, 谢幽倒是很想效仿老父,但,面对现实吧, 他没那个脾气,也没那个胆子。

苦日子过多了, 即使现在日子好起来,谢幽心里也依然绷着一根弦,不敢让自己放松,他怕如今不过是昙花一现,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有更大的灾祸降临到自己家头上。

好在他不止一个儿子,谢原帮不上忙,他能挡掉自己身边的人就不错了,但谢韵可以,自从去年六月,太子带着南诏皇室凯旋,谢原跟着一起回来,然后关上门,和谢韵谈了一个晚上,第二日,谢韵眼底青黑、一脸烦躁的走出大门。

虽说看起来十分的不耐烦,但他还是听了谢原的话,推掉大多数的红颜之约,老老实实的开始在家里念书,当然,狗改不了那啥,他还是会偷偷的出去约会美人,至少次数已经大大降低了。

谢韵也是有天赋的,曾经荒废的书本,到他手里,不过两个月,就重新捡了起来,他这个年纪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发现自己水平还可以,他顿时就膨胀了,决定参加今年的乡试。

他是童生,但没有考过秀才,在他看来,他去考,绝对是手拿把掐的。

然而谢原回家以后,听到弟弟的雄心壮志,皱了皱眉,又把他叫到自己的屋子里,跟他耳语两句。

可怜的谢韵,再一次受了打击。

原本还挺亲热的书本,此时也不能让他提起兴趣了,正好,撞上那群厚着脸皮回来、企图继续跟他家走动的白眼狼们,谢韵撸起袖子,把他爹推一边去,自己就冲上了战场。

普通人怎么可能说得过在欢场混过的谢韵,几乎所有人都是被他羞辱走的。

即使这样,谢家也没有再冷清过了,被骂两句算什么,只要能和未来皇帝的母家交好,别说骂两句,就是打两下,他们也高兴啊。

……

甚至有那急功近利的,都开始琢磨着私底下去跟太子建议,让户部拨款,把谢皇后的陵寝好好修一修。

孟昔昭得知这些事,满脸都写着无语。

真是用实力演绎,什么叫做人走茶凉啊,而且天寿帝还没走呢,这茶就已经凉透了。

作为一个上过九年义务教育,又陪着家里人看过好多好多古装剧的人,孟昔昭其实一直都有种误解,他总觉得古代皇帝地位非常高,跟神一样,人们不敢推翻他,所谓造反,是非常艰难而且非常讲究时机的事情。

但实际上的情况是,确实,皇帝地位非常高,然而普遍之下,大家效忠的是“皇帝”,那就是那个皇位,一旦现任皇帝离开了那个皇位,大家的目光,依然会继续停留在那个位置上。

反正这是家天下的世界,先皇下去、新皇上来,从古至今,一直都这样啊,这个逻辑没什么毛病。

要是天寿帝的品行好一点,说不定愿意追随他这个人的臣子,也会跟着多一点,但……唉,谁让他这些年尽造孽了呢,哪怕是最忠心大齐皇朝的人,在听说他病重以后,第一反应都不是为他难过,而是寻思着,太子是个什么脾性呢?他能把天下治理好吗?

其中典型,就是孟昔昭的外祖父,作为跟着父亲、与开国皇帝一同南征北战的老臣,吴国公是绝对的保皇党,这大概也是原书剧情中,得知自己女儿女婿一家被皇帝尽数杀掉以后,他被活活气死的原因之一。吴国公厌恶一切企图动摇大齐皇朝的人,之前谁都不在乎江州动乱的时候,他老人家就发过言,说要不是他闪了腰,他绝对要上战场,宰了那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人。

但是,同样也是他,在得知太子掌权了,还把他外孙子提成正三品左散骑常侍之后,哈哈大笑着捋胡子,吩咐厨房,晚上给他烤只羊吃。

……

幸亏国公夫人还算精明,一听他笑,就把他嘴捂上了,这才把这事只控制在李家与孟家之间,要是传出去,他老人家肯定是没事,毕竟地位高、也退休了,但孟旧玉、孟昔昭等人,估计就要受攻讦了。

孟昔昭意识到自己的认知有差错之后,挑了挑眉,盯着自己写好的那份罪己诏,然后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他把罪己诏发布的时间推前了。

就是花朝节这一日,本来他应该回家去,跟其他人一起,带着礼貌的微笑,听谢家那位婶娘夸赞自家的娇娇,但他留在东宫当中,作为天寿帝“忏悔”的见证人,慌慌张张的跑去文德殿演了一场戏,说天寿帝要下罪己诏。

他表现的十分惊慌,而且说的特别严重,仿佛天寿帝是回光返照了,得知这个情况,大家自然顾不上去思考罪己诏是怎么回事,而是集体前往华宁殿,准备聆听天寿帝最后的遗言,额,准确的说,是听苏贤妃转述天寿帝的遗言。

然而等他们过来的时候,华宁殿里人来人往,苏贤妃在一旁默默垂泪,窦院判则背对他们,一直诊脉,就是不说话。

好不容易出了结果,窦院判却告诉他们,陛下脉象有些紊乱,如今已经平静了,就让他好好休息吧。

被遛了这么一圈,众人全部懵逼起来,心情大起大落之下,他们这才想起罪己诏,皇帝不会说话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哪怕回光返照,也不能让他重新开口了,那罪己诏到底怎么来的?

苏贤妃擦干眼泪,哽咽的告诉大家,是陛下醒来之后,强逼着自己抬手,然后在她手中,一笔一笔的写了一句话。

——朕错怪他了,朕要为他平反,下罪己诏,詹慎游,朕不想再看见他了。

满朝文武:“…………”

这是都开始出现幻觉了啊。

不难想象皇帝看到的幻觉到底是什么,毕竟他把詹将军害得那么惨,这人一心虚,梦里的形象也会跟着丑恶起来。

大家互相看看,都感觉心情十分微妙,罪己诏这种东西,一般都是出现天灾、或者人祸达到某种巅峰,皇帝才会不情不愿的写一份这东西,如今天下太平,却要来这么一出,会不会有什么问题啊?

一般的大臣是不反对也不支持,司徒桓和闫顺英则在思考这事能给他们带来什么好处。

真正强烈反对的,就是耿文锦一个人。

没错,就他一个人。

自从过了年,尚西关就没从鹌鹑的状态里脱离出来过,此时听了这么恐怖的事情,他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也不能说没有反应,他把头低的更低了,身子也颤了一下,似乎他听到的不是别人说的话,而是第二只靴子落下的声音。

耿文锦没他这么丧气,在华宁殿当中,他就大声反对,全然不顾天寿帝还在那边躺着,崔冶做足了孝子的模样,正坐在床边看着天寿帝,那药只是让他躺着,不能动,下多大的剂量都是不能动,意识却仍然清醒,也就是说,刚刚这群人说的话,他全都听到了。

崔冶望着他,听见耿文锦如此失态,他登时扭过头,训斥耿文锦:“耿枢密,在御前大声喧哗,你是不想要命了吗!”

脸红脖子粗的耿文锦这才反应过来,像个被掐住脖子的鸡,顿时发不出声音来了。

詹慎游平反不平反,对这些活人来说,关系不大,一来他是武将,他那唯一的儿子,如今也是武将,二来他们也知道,大齐皇朝如今名声真的太差太差了,虽说还影响不到朝臣实际的利益,可谁又想跟着背骂名呢。

最惨的孟旧玉不提,他们这些孟旧玉的同僚,其实也挨骂了啊,老百姓可不管他们有没有帮着抄家,他们就认一句话,天下乌鸦一般黑。

……

也就是跟耿文锦平时交好的那些大臣,想要帮他说句话,然后就是给他送过贿赂,不想打仗只想升官的废物武将们,想要把他给保下来。

耿文锦之前就有预感,现在更是觉得预感成真了,他以为自己死定了,回到家里以后,恍恍惚惚的,甚至开始思考是逃、还是奋死一搏。

管着枢密院的他自然知道应天府兵力如何,也知道丁醇看上去风光无限,其实他领的都是外面的兵,比不上一直留守在应天府的真正精锐。

但是在应天府里面起事,太难了,名不正言不顺,而且一不留神,手下的人就容易反扑,不如找几个靠谱的人,带一部分兵力出去,跑到太子暂时无法控制的地方,然后再慢慢筹谋……

即使那样很可能也只是延长他的死期,那他也不想明日就死。

耿文锦的脑中有模糊的计划开始成型,他甚至想好了自己要去找谁,尚西关他不考虑,就让他死在应天府好了。

而就在他过着脑袋里的名单时,东宫侍卫到访,说是太子请他进宫,有事相商。

毫不夸张的说,耿文锦头发丝都要竖起来了,他以为他要去赴鸿门宴,连明天的太阳都看不到了。

但不去又不行,时间太短,他连正经的计划都没想出来。

最后,他战战兢兢的到了东宫,却见到了一个对他温和有礼的太子。

太子把他扶起来,周围没有第二个人,他对耿文锦推心置腹,表示他已经打算完成天寿帝的心愿,将那罪己诏发下去了。

既然要平反,就必须有替罪羊背锅,而他,作为储君,大齐的下一任皇帝,实在不愿看到朝中人才凋零,也不愿看到酒囊饭袋占着好位置,所以,他希望耿文锦能帮他一把,将这件事,变成肃清朝廷的好时机。

耿文锦呆呆的看着他,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太子这是不打算动他了,而是打算动尚西关。

太子还一再的暗示,说过去的就让他过去,他钦慕詹慎游将军,却也敬佩耿枢密的本事,而本事,就是一个合格的储君,最为看重的。

耿文锦的表情渐渐变化,他同样是对天寿帝没什么忠心的人,如今新主已经向他抛出了橄榄枝,不接是傻子。

他以为太子只留他一人对话,是信任他,也是看重他,其实,太子只留他一人,是因为这话不能传出去。

他可不是天寿帝,从不在乎什么朝令夕改,他要脸,他还想和二郎做名传千古的明君良臣呢,可不能因为一个耿文锦,就留下说话不算话的黑历史。

命保住了,耿文锦狂喜,连忙答应了太子的请求,甚至第二日,瞬间就改变了态度,开始做他最熟悉的事。

当年,他踩着詹慎游上位,获得天寿帝的信任,如今,他踩着尚西关上位,获得太子的信任。

对尚西关的清算是后面才要做的事,如今,首要的任务,是把罪己诏发下去。

罪己诏一出,整个大齐如同一片池塘,以应天府为中心,咚的一声,水波纹一圈一圈的传远,震惊了每个听到这个消息的大齐人。

百姓有多震惊,又有多感慨,詹家人是不知道的,詹家的三口人,此时,只是坐在外城的那间破屋当中,沉默的坐着,谁也不开口。

詹不休看看寂寥的祖父,与安静的妹妹,然后说道:“太子赏了咱们家一座新府邸,所有物什一应俱全,连仆役都是宫里出来的。至于爹娘的坟茔,也要被打开,重新厚葬,祖父,往后咱们可以搬回内城去了。”

詹老太公却没有动静。

当年是他一意孤行,非要破碎的全家继续留在应天府,分明孙子孙女都有意离开了,但他为着那点看似清高、也看似可笑的坚持,让这两个孩子,在窒息又贫苦的环境当中长大。

如今他的坚持有了回报,他们家可以回去了,但他根本没有扬眉吐气的感觉,反而心中更加的怅然。

心里的感觉太复杂,面对着让他们重返内城的孙子,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最后,他只能站起身来,沉重的拍了一下詹不休的肩膀,想要像詹慎游还在的时候一般,对他爽朗的笑一笑,然而太多年没笑了,那鼓励的笑容,如今变得难看又僵硬。

詹不休却从这个笑容里明白了祖父的意思,他也淡淡的扯了扯自己的嘴角。

而这,就是今天詹家表现得最高兴的时刻。

詹茴望着他们两人,慢慢垂下了自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