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允许我再次向您道歉。”
无可奈何之下,君若锦的态度变了。
他对江野的称呼从“你”变成了“您”。
“您说得很对,不管白繁做了什么,对保密药物疏于管理确实是我们的错,我作为企业负责人难逃其咎,在此我恳求您,希望您能高抬贵手,协助我们为了弥补错误的后续操作,您可以尽管开条件,我会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畴内满足您。”
哪怕君若锦的姿态已经低到了这样的地步,江野心中依然生不出半点高兴的因子。
男人弯腰低头,领口下的风光若隐若现。
然而这若隐若现偏偏就卡在那个关键的点上,好像能看清,但又无法准确地辨别出全貌。
就像是一只躲在墙后的动物不小心露出了一条毛绒绒的尾巴,而江野无比想要知道尾巴的背后究竟是猛兽还是萌兽。
江野的心跳得很快,体温也在逐渐升高。
他现在的状态其实非常不好,那支打进他身体的针剂早就开始起效了。
但是,由于江野过去的人生中从没有过这种心猿意马的同时又心烦意乱的经历,所以他无法正确判断自己的情况。
他反而觉得自己的状态很好,好到了极点。
好到能吃人。
江野道:“如果你真心实意地感到抱歉,那就该拿出点诚意来,最起码,告诉我白繁用在我身上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君若锦目光闪躲:“是……我们公司自主研发的保密药物。”
江野点点头:“等到了法庭上,记得重复你刚才的话。”
“……”
君若锦非常不愿意把药剂的效果如实告知,但江野的咄咄逼人也确实让他有些无法招架。
僵持了一会儿,君若锦首先败下阵来:
“针对Aphrodite综合征,我们研发出了一种模拟剂,期望效果是让健康鼠模拟出患者鼠的状态,因为还处于测试阶段,所以……现实效果不好判断。”
Aphrodite综合征。
这个专有名词出现的瞬间,江野顿时明白了一切。
五十年前,特殊的基因病——Aphrodite综合征突然在全球范围内广泛出现,发病率约为五分之一,原因不明且症状因人而异,包括但不限于经常发烧、头疼、眩晕以及失眠、情绪异常、轻度肥胖等,虽然死亡率很低,但却为人们的日常生活带来了不少麻烦。
很快,人类被分为从出生开始就因为基因缺陷而反复感染Aphrodite病毒的“患者”;没有基因缺陷所以不会感染Aphrodite病毒的“健康人”;以及极少数天生自带抗体且可以通过献血等方式提取抗体、帮助患者康复的“药物”。
针对Aphrodite综合征的药物研发进展非常缓慢,五十年后的今天,依然没有Aphrodite综合征的特效药问世,最核心的原因之一,就是因为基因鼠
以及其他基因实验动物的培育非常困难。
一只基因鼠的价格在两万到两百万不等,其他基因动物的培育则更加困难、也更加昂贵。
如果真的存在能让健康鼠模拟患者鼠状态的“模拟剂”,那么特效药研发的成功率一定会高许多。
江野目光炯炯:“模拟患者鼠状态,降低培育基因鼠的成本?成功率有多少?”
他就像是一只经验老道的海鸥,哪怕被遍体鳞伤地锁在牢笼中,依然能第一时间嗅到暴风雨的前兆。
“抱歉,这是我们公司的机密,我无法回答。”
君若锦摇了摇头,态度坚决。
这个问题已经涉及到了他们的核心机密,不是竹屿药企的核心机密,而是整个白氏集团的核心机密。
江野不肯放弃,步步紧逼:“看来我可以替法官多问两句,既然健康鼠可以变成患者鼠,说不定健康人也能变成患者呢?我是不是还会成为你们有史以来的第一个人类样本?哦,说不定你们早就通过类似的手段让不少人‘意外’成了你们的试验品,我还称不上第一个。”
“……”
君若锦无可奈何地笑了。
要不是场合不对,他都想为江野鼓掌了。
江野说得太对了,每一个字都准确地踩在最关键的点上。
他已经隐瞒了足够多的信息,但用处不大,任何的只言片语都会成为江野窥视真相的猫眼。
白繁说江野是个除了读书以外一无是处的书呆子,但事实并不是这样。
江野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年轻人,比同年龄段的许多人都要优秀得多,相反,倒是一直自诩乖巧听话的白繁给他惹出了这么大的麻烦……
君若锦换了个坐姿,双手交叠放在腿上,平静地说道:
“我们绝不会采集您的数据,我们也从未想过要把这种药剂应用到人类身上,我们也确实没有想到白繁居然会为了报复您而做出这样的事,他现在情绪不稳定,等过几天我会让他亲自让他登门向您道歉,如果您要追究他的责任,我也不会阻碍您行使合法权利……”
“……”
江野突然意识到,君若锦大概并不知道白繁偷药的真正目的。
想想也是,白繁不傻,“报复前男友”和“倒卖秘密药剂”这两种罪名的差距,可不是一般的大。
况且,现在还不到谈论罪名的那一步。
君若锦的态度非常明确,力保白繁。
白繁觉得江野不会做到赶尽杀绝的那一步,君若锦同样也这么想,所以才一直拿他和白繁的感情说事。
只要江野愿意松口,双方就能握手言和,小事化了。
但——
江野再一次强调:“白繁是个成年人,他应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至于你……你们公司也应该为自己的疏忽而付出代价。”
正常状态下的江野或许确实会高抬贵手,但是现在,他的状态连他自己都有些把握不住。
“
……”
君若锦叹了口气,把自己摔进沙发椅里,垂下头,半张脸隐藏在阴影下,仿佛走投无路了似的。
然而下一秒,他抬起头直视江野的眼睛,语气变得非常冷硬:
“你说得对,我们都该付出代价,但“模拟剂”在市面上没有流通,也没有临床试验许可,更没有用在受试人身上的数据,它的代谢非常快,检出手段不明,即使你去了医院,恐怕也很难得到一个准确的诊断吧?”
江野一下子咬紧了牙关。
怒火沿着他的大脑迅速遍及全身,几乎要将他整个吞噬。
那些看着和善的态度,原来全都是在演戏。
老道的成年猎手是深藏不露又善于伪装的模样,他的獠牙与利爪无比锋利,他喜欢用审阅的目光逗弄着稚嫩的猎物,像是在享受难得的玩乐时光。
等到涉及利益的时候,就是他原形毕露的刹那。
君若锦存着恩威并施的念头,狠话放完又开始说软话:“打官司是一件费时费力收益还不一定高的事,如果您希望给自己省点事,我们愿意给到两百万的人道主义补偿款,并通过合规合法的途径把钱给您,这样……您觉得如何?”
江野脸色涨红,狠狠咬住了牙关。
君若锦给他的既不是赔偿也不是补偿,而是施舍。
他算准了他势单力薄,无可奈何。
他看似奴颜婢膝,实则胜券在握。
他的神情其实从未变过,一直都是那样高高在上、虚情假意。
他根本没有入局,他是端坐在高台上看戏的贵客。
君若锦见江野不说话,也不催促。
他淡淡地微笑着,等待江野给出他想要的答案。
过了很久,江野深吸一口气,冷冷开口:
“你并不关心赔偿,也不关心白繁,但你害怕我这个珍贵的数据……落到别人手里,你害怕我会把你们秘密研究的模拟剂,变成人尽皆知的东西。”
他在赌。
在赌“模拟剂”的药效并没有那么快消失,在赌君若锦无法承受他这个“数据”落到同行手中的后果。
在赌他不满十五岁就被破格收录F大Aphrodite综合征研究院,没日没夜学习和研究,确实已经将他培养成了领域内屈指可数的药物专家。
论利益交换他比不过企业家,但要论对Aphrodite综合征的了解,君若锦不一定比得过他。
这一回,君若锦脸色是真的变了。
他瞳孔震颤,惊惶不定地打量了江野很久,才强颜欢笑道:“如果对我的赔偿方案不满意,您可以重新开条件,我一定满足您。”
江野略带嘲讽地笑了。
“什么条件都可以满足我,是吗?”
“……是。”
从“尽量满足您的要求”到“什么条件都可以”。
君若锦的底线一退再退,退无可退。
经验老道的猎手也有看
走眼的时候,他以为自己面对的是家猫,没想到那是一头狮子。
到了这一步,双方的底牌都已经暴露,猎手只能祈祷年轻人不清楚”模拟剂”到底有多珍贵,不至于真的说出那个能令他当场晕厥的数字来。
君若锦不知道的是,江野此刻在想的,根本不是“模拟剂”值多少钱。
他的大脑混沌到根本无法思考那么复杂的问题,因为那支打在他身上的“模拟剂”,早就开始起效了。
能将健康人变成患者的神奇药剂,让江野的思维开始失控。
他的脑海中开始闪回过去的片段,有些发生在十几年前,有些则发生在十几分钟前。
——
商人重利,为了利益,连灵魂都能出卖。
商人重利,为了钱,连人命都能罔顾。
所以他被困于黑夜,而灯光处是万丈深渊。
——
他不解风情?他没见过大千世界?
他墨守成规、循规蹈矩?他克己复礼、画地为牢?
连道德底线都突破的人有什么资格和他说这些?
——
白繁做的事和杀人无异,却能在身份的庇佑下,连出面的工夫都省了。
凭什么?
——
“模拟剂”的影响下,江野浑身开始发烫,脸色红润到一眼就能看出异常。
而君若锦的状态,其实没比他好多少。
江野出门的时候是艳阳天,之后他一直躺在酒店里,所以他完全不知道,外面正在下大雨。
君若锦一路疾驰而来,浑身的衣服几乎都湿透了,即使脱了外套,内衬也还是黏糊糊的沾在身上,湿的衣服一吹空调,从头到脚都在发冷。
再加上……眼前的年轻人令他感到深深的忌惮。
君若锦下意识握住领口,往中间收拢了一点。
对君若锦而言只是正常的动作,在江野看来却完全不是这样。
他看见的是明晃晃的勾引。
仿佛熟透了的桃子,轻轻一碰就往外渗出汁水,却偏偏包裹着一层薄薄的包装纸那样——使出浑身解数诱惑他上前品尝。
商人,果然会为了达成目的不择手段。
江野的目光落到君若锦肩头,被衬衣掩盖的皮肤上,他知道,那里有一段麦穗状的纹身,而他不知道,麦穗底下究竟是什么模样。
他想知道。
任何令他好奇的问题,他都想知道答案。
“我要赔偿款同价值的模拟鼠,以及——”
“你陪我一晚。”
万籁俱寂。
过了好几秒,君若锦才困惑不解地说道:“不好意思,我可能没听清……您刚才说什么?”
“多亏了你们的‘模拟剂’,我现在欲X焚身。”江野冷冷地说道:“你们的‘试验药’用在人类身上有这种副作用,恐怕你们自己都不知道吧?”
君若锦:“……”
江野终于如愿以偿地在君若锦脸上看见了龟裂的神情。
明明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彻底脱离了常理,不合理到令人咋舌。
真的身临其中,江野却并不像他以为的那么厌恶,相反,他笑了起来。
他在想什么呢?
哦,对了。
他在想——
大千世界,确实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