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意识一半就被强制退出的感觉并不好受,江狸闷咳一声,感觉那只手没有半分松劲。
“陆慎言,”他沙哑喊了声,“陆慎言……”
陆慎言这才松了手,依旧面色阴沉地看着他。“进入别人的意识窥探记忆,你知道会造成什么后果吗?江狸,你是想变成白痴吗?”
这是陆慎言藏在脑海最深处,最不想回想的一段记忆,却没有想到会被进入他意识的江狸误打误撞发现。
陆慎言瞥了他一眼,不再说话了。
“不是,不就看了你一段记忆,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这不会是你心理阴影吧?”
“闭嘴。”陆慎言狠狠道。
当年的陆家少爷被誉为不世出的天才,人人都捧着他,唯独在雪山上被一只妖怪肆意欺辱,这当然算是陆慎言的一段黑历史,江狸决定照顾一下陆大商人可怜的自尊,哼哼唧唧了会儿,没有再问下去。
只是江狸不知道那段记忆的后续。
在用冰凿出的山洞中,被一只喊着冷的长毛妖怪时时拥在怀中取暖,整整三个月的时间,那带着软刺的舌头还会时不时舔过小陆慎言的后颈,问他身上为什么不长毛。
“不过我不会嫌弃你不长毛的,”妖怪得意地摇了摇尾巴,“我可以用法术给你变条狗尾巴。”
“……”小陆慎言看着身后长出的狗尾巴,被气哭了。
“你帮我去湖里抓鱼吃好不好,这里那么冷,来锅热腾腾的鱼汤最好了。”
“你为什么总是对我哭着脸,我命令你对我笑,不然我就和你强制签订主仆契约。”
“你再哭,再哭我就真签啦!”
……
已经过了二十三年。但陆慎言的身体某处,至今还有强制落下契约形成的疤痕。
他于修行一道上比任何人都刻苦,就是为了能够再回雪山,找那只妖怪算账。直到陆慎言离开雪山的第十年,在某一天,那道无形桎梏的契约突然消失了。
陆慎言翻阅古籍,古籍说,主仆契约无故消失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主人认为自己要死了,在临死前解开了对仆人的掌控契约。
十八岁生日的前夕,陆慎言放弃族中举办的成年礼,独自离开中都,去到滇城外的那座雪山,来回十几天的路程,山路上风雪交加,陆慎言找遍整座山都没有找到那个妖怪的一点踪迹。
他跑遍整座山,最后只在雪下找到那个山洞。
十年过去了,一切好像变了,又都没变,山洞壁上歪歪斜斜用爪子划出了几百几千个名字,全是他的名字。
陆慎言,陆慎言,陆慎言。
墙壁上密密麻麻的字,从开始的看不出形体,到最后越写越熟练工整,好像是山洞的主人日夜刻画出来的。
陆慎言用三个月的时间,教给雪山上的妖怪尝过有人作伴是什么滋味,最终他头也不回地离开,让妖怪受了十年的孤独。
活该。
陆慎言骂道。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里好像堵着一块石头,闷得出不来气。
直到陆慎言临走的时候,在山洞角落里发现了一封法力凝成的信。
信上是妖怪说自己终于有实力破开雪山的阵法了,它要下山,去山下找他。
“人类幼崽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妖怪问,“等我找到你,我就知道了,到时候我要吃你和我说过的红烧鱼、小鱼干、豆腐鱼汤,你要请我吃哦。”
然而妖怪没有找到他。
按照时间推算,妖怪是在来找他的路上出了事。
·
陆慎言应该是对那妖怪恨得要死,可是他又想那只妖怪活着,活在他面前,他发誓如果有一天他能找到它,一定让它留在自己的身边,签订主仆契约也好,为他办事也好,总之,不会让那只妖怪再离开。
而这些记忆,绝对不能让江狸看见。
因为如果江狸看见了,大概就会发现陆慎言让他做那一千零三十五件事的原由,发现那只妖怪的真实身份。
“陆慎言,”身下,江狸开始叫道:“陆慎言——”
“闭嘴。”陆慎言回过神来,打断他。
“我又不是故意看你记忆的,你别小气了,”江狸不满地嚷嚷着,“大不了我的记忆让你看回来,我的秘密也给你知道,这样总算扯平了吧。”
江狸努了努嘴,被捉妖师挖过脊椎骨的事还没告诉过别人,那么丢脸的一桩事,他提都不想提,但如果陆慎言真觉得自己亏了,他说一说也无妨。
那回江狸差点死了,然而终究没死成,痛到极致的时候,他开始淡忘许多事,甚至淡忘了挖脊椎时的痛,只记得那个阴森潮湿的黑屋子里,他被人关起来,一遍又一遍地受着折磨。
到最后他面容全非,再长不出新的脊椎骨来,身子也像一摊烂泥一样,被丢在了街头。
陆慎言忽然定定地看着他。
“干嘛?”江狸动了动耳朵。
陆慎言却只是从他身上起来,一把将他也用力拽了起来。
江狸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的,被拽起来的时候一脑袋差点磕到陆慎言肩膀上,衣服碎片跟着纷飞起来,他摸了摸鼻子,抬手用红铜戒指换了件新的,忽然想到之前入的那个荒诞的幻境,又不自觉地看了陆慎言一眼。
真别扭,以后还让他怎么正眼看这家伙。
“你真不看我记忆啊。”他问了句。
“不必。”陆慎言淡淡回答。
陆慎言才不会像江狸一样莽撞,随意进入人的意识,这种事轻则叫人成白痴,重则致人死亡,也是陆慎言的精神力足够强大,才没有被江狸所影响。
“那你拉我起来,我就当你是不计较了,”江狸清了清嗓子,装模作样地咳一声,“以后不许再翻旧账啊。”
陆慎言没理他。
他披上新衣服,越过陆慎言往前走去。
当务之急还是得想新的办法接管这个空间法器,他进入陆慎言的意识,阴差阳错让人提前醒来,打断了正在进行的契约,那说明这个空间碎片现在仍有可能被他收入囊中。
“你还有什么办法,能让我和这个碎片完成契约吗?”
“你看了我的记忆,”陆慎言在他身后开口道,“有什么感觉吗?”
“嗯?”江狸抿了抿嘴,试图找个不伤人心的说法,“人生就是起落落落落,你陆大商人偶尔经历一些低谷,也正常。”
“那以前的事,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陆慎言忽然又沙哑出声,在背后直勾勾地盯着他。
江狸一愣,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以前不就和你说过了吗?”他摆了摆手,“全部忘光了。”
既然是忘了的事,那说明不值得再记,江狸的行事宗旨就是随性而为,图个自由,他背对着陆慎言走了好几十米远,才想起来停下脚步回头看看人。
却发现陆慎言还是站在原来的地方,不知道为什么,眼神中好像有几分化不开的阴郁。
就好像陆慎言等一个人等了很久,却知道那个人不肯再回来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