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等天快暗下来的时候,里间的响动才渐渐停了,过后是江狸脸色不正常地靠在柜子边,尾巴根湿漉漉低甩着。
他撕开报纸糊住的窗,往玻璃上吹了口气又擦掉,看见外头地上刚下过雪,积着一层白面,看样子冷得慌,然而里间却是热的。他转头看去,陆慎言正半蹲着身子,给他解脚踝上的银铃,他开玩笑似的用脚碰了碰这位陆大商人的脸,陆大商人也不生气。
“我之前还想着,是不是这两年你又有了新欢,所以对我和从前不一样,”江狸俯下身子来,沙哑说道,“陆慎言,你明明还是很喜欢啊。”
脚踝那一圈都被攥红了,腰下也被打红了,折腾到江狸都快没了力气,撑着尾巴缴械投降。
“药性散了吗?”陆慎言问他说。
“不知道……”江狸趴在柜子边发愣,“可能现在没什么感觉,但是明天又起来了。”
这种药对于妖怪的副作用是很大的,本身也属于禁药之一,被下药之后如果不能及时解除,之后就会长时间地影响身体,估计是要等他伴生能力恢复后,借生命链接的治愈能力才能彻底地清扫。
“妈的,我给那几个下药的王八蛋留了名单,”江狸骂道,“等我恢复以后一个个收拾了。”
陆慎言眼神有些晦暗。
“再给我一点时间,”陆慎言顿了一下,轻轻说,“我会给你一个交待。”
“什么交待?”江狸微愣。
江狸有些犹疑地打量人,他知道这两年,陆慎言绝对不会单纯地把黑市交到中都夫人的手中,他在布局谋划拿回自己的脊椎,陆慎言也一定在谋划着怎么替他报复。
只是这一回再次见面,不只是报复,他更能觉察出陆慎言对他浓浓的愧疚感,甚至因为愧疚,陆慎言有些不敢碰他,好像生怕他因此受到二次伤害一样。
他倒也没这么脆弱,所以他有些看不懂陆慎言的想法与做法了。
“陆慎言,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江狸忍不住问道。
“误会什么?”
“你是不是以为……”江狸试探问,要不然,也不能解释陆慎言为什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举动了,“你是不是以为我在地牢的时候,被那群人上了?”
陆慎言的脸色又变了变。
江狸终于能确定陆慎言一反常态的原因了。
难怪这家伙一贯凶狠直接的,这回还得他勾着才进来,整得他都有些不大习惯,原来是生怕哪里刺激到他,让他想起糟心往事来。
一瞬间,里间里两个人都有些尬尴地沉默了。
陆慎言明白过来,又缓缓伸手来,继续帮他清理。
他的脚尖一抖一抖的,忍不住把腿分得更开,低头咬着手不说话。糊涂买卖糊涂账,总归还是一点点理清楚了。
“对不起。”许久后,陆慎言忽然开口说。
江狸抬起头来,看见陆慎言正在看他。“如果我早到一步,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其实没有什么好说对不起的,但是他懂陆慎言的想法,尤其是看见他现在这副鬼样子,恐怕换谁心里都不会好受,断了尾巴,没了伴生能力,甚至还要靠做这种事来缓解药性发作。
这样的生活他过得也还好,但是在陆慎言眼中,是怎么样都不够好的。
“没事的,”江狸安慰陆慎言,“品鉴会能找到我脊椎的话,那也算是破而后立,一切问题就都能解决了。”
“但即便你找到脊椎,想换回来也没那么容易吧。”
陆慎言看着,他见过江狸被挖脊椎的记忆,这种换脊骨的操作不是一比一置换那么简单,而是实打实地挖出再重换,这过程的痛楚无人能想象,而江狸原本不用经受这一切。
陆慎言低低呼出一口气。
差点忘了,当年江狸之所以被人设计挖出脊椎,也是因为想要找到当初下雪山的自己。
“怎么了?”江狸疑惑地看着。
“你来。”陆慎言开口说。
江狸支起身子靠近,不解地看着,就看见陆慎言拿出来一个小巧的盒子递给他,让他打开。
江狸愣了会儿,然后犹疑打开了,发现是熟悉的银链子,就是当初他趁陆慎言睡着,从手腕上剜出的那条法器。
江狸抬起头。“你要做什么?”
“我在链子上下了新的符咒。”
“又下?”江狸瞪大眼。
“疼痛共享,”陆慎言缓缓开口说,“如果你再受伤,我就和你一起受。”
古籍上本来没有单方面疼痛共享的符咒,是陆慎言改良而来,加在链子上,作为他再见爱人的礼物,他没有说的是,链子里还有一个隐藏的符咒,是疼痛转移。
一切的承诺比不过直接上手来得简单粗暴,如果他不能护住江狸的话,那他情愿给自己身体划开一道口子,替江狸受了这样的滋味。
“我不要。”江狸想要收回手。
但是他现在完全不是陆慎言的对手。
“砰”一声,陆慎言已经一把摁住了江狸的手腕,江狸一拳想要砸过来,陆慎言也不避,任江狸反抗,他兀自摁着江狸,给他手腕上缠上链子。
“陆慎言!你想我再把它挖出来一次吗!”江狸吼道。
那原本缠过链子的手腕,还残留着剜出血肉的疤痕,陆慎言看着眼神一黯,但这一次,江狸恐怕挖不出来。
这一次没有禁锢,而是绝对的保护。
时隔两年,链子又一次缠紧,江狸瞳孔一缩,感觉到腕骨处痒麻的扎根感,他能感觉到他和陆慎言之间像是多了一道无形的锁链,不管离得多远,陆慎言都能找到他的位置。
那条锁链一动,江狸就感觉灵魂都被缚紧了,无人可以代替,但偏偏,又不会对他造成任何影响与实质性的束缚。
“王八蛋,死德性,狗改不了吃屎……”江狸狠狠骂道。
陆慎言的手指,轻轻摸过他的手腕。“随你骂,我只要你平安。”
·
许久后,陆慎言抱江狸下了柜子,开始打扫抹除里间发生过的痕迹,江狸骂骂咧咧缩在角落里,还在咬手上的链子。
“你药性,一般多久发作一次?”
“三四天。”江狸咬着链子,含糊回答说,“自己上手的话是三四天,你做或许会久一点。”
问这个干什么,江狸有些嫌弃地想,难道还想在链子上加什么感觉相通的功能,然后来个远程体验吗?
“我不能留在这里太久,今晚就要回去。”陆慎言手拿毛巾看向他,“品鉴会之前,药性发作的时候就打我电话。”
“打你电话你就立刻来?”
“立刻来。”
江狸嘁了一声,又低头咬链子去了。
“缺钱吗?”
“嗯?”江狸仰起头。
陆慎言收拾完柜子,又递给他卡,“私人的账户,不会被中都查到,以后缺钱的话……不要再穿成这样了。”
“……”
陆慎言像是想到什么,就问他一句,再嘱咐他几句,一边收拾里间,江狸有些嫌弃地,有一下没一下地回答着,但到底,还是觉察出那字字句句里的关心意味。
换个方面想想,陆慎言这种人是没有关心过别人的,能想到的最好的心疼人的方式,也就是造一个痛感相通的法器。
但陆慎言不知道,他不希望江狸受伤的同时,江狸也同样不希望他去承受那些无谓的伤痛。
“江狸。”陆慎言忽然低低喊他。
“怎么了?”
江狸抬起头来,就看见陆慎言已经打开了那个柜子。
对上陆慎言探究的目光,江狸身体有一瞬僵硬。
糟糕,把这茬给忘记了。
顺着那目光看去,正好能看见柜子里映着陆慎言面孔的杂志封面。再往下是特意剪出来的报纸插图,连带着路人偷拍的照片,全是陆慎言。
除这些之外,柜子里还放着两三个玩具,明显被用过不止一次,至于这种玩具为什么会和有关陆慎言的东西放在一起,原因似乎也很明显了。
陆慎言拿起玩具来,端详了会儿。
“干什么?”江狸明显底气不足地喊道。
“这两年,这么过的?”
“……”
陆慎言若有所思地看着,忽然好像想到什么一样,就要把玩具收进空间法器里,江狸瞪大眼。
“陆慎言!你变态啊。”
陆慎言淡淡瞥了他一眼。“我回去用溯回镜看看。”
“……靠,不行!”
下一刻,江狸就变作猫的样子,狠狠撞进了陆慎言怀里。
二十多斤的长毛猫,措不及防地带着陆慎言压到地上,陆慎言下意识地抱住了他,他趁机爪子一掏,就想要抢陆慎言手里的东西。
陆慎言猛地举高了手,一声尖利猫叫,江狸急得跳了起来,用猫爪抱着人手臂瞎折腾,左顾右盼着乱叫。
过了会儿他又低下头来,用脑袋用力蹭了蹭人的下巴,讨好般地不停来舔脸颊。
“喵,陆慎言喵。”
陆慎言无奈转过脸去,流露出一丝笑意。
“喵喵!”
江狸急得乱叫,于是陆慎言松了手,让他抢到了那东西。
江狸赶紧叼起罪证,迅速夺门而出,发誓不能再让陆慎言知道更多,而被扑倒在地的陆慎言有些好笑地看着他跑远的身影。
不知道江狸在抢些什么,只要柜子还在这里,这里发生过的一切,他都能知道。
“两年啊。”陆慎言目光幽深地看向那个柜子。
是整整两年,无处弥补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