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时候, 贺崇凛觉得自己很容易满足,有时候又觉得自己非常贪心。
不然明明一开始只是他能为我亮一盏灯,我就心满意足, 却变成了想要索取, 疯狂索取。
到现在,他已经对自己说了喜欢,拥有了自己肖想已久真真实实的吻, 尝到了蜜柚般的果实, 得到了水晶般晶莹剔透的心, 贺崇凛仍然觉得不够, 反而有一种心口填充又被迅速挖空的感觉。
可导致这一切的根源分明是贺崇凛自己,是他们。
如果不是他们几个打乱了岑助理的生活,眼前人或许仍旧每天打开办公室清晨第一扇窗,让明媚的阳光照进来。
微笑着看部门的同事们聊天, 偶尔插上一句。
然后开启一天的工作, 到了傍晚时分,和大家一起下班回家。
那个相亲的女孩看起来和他很相配。
贺崇凛后来知道那场令自己悬心不安的相亲是一场遮掩,可难免有时候会想,如果岑助理和那个女孩真的结婚了会怎样。
应该会很幸福吧?
然而一切都被他们打乱了, 贺崇凛终究因为自己的私欲把人拖下了深渊。
“对不起……岑岑, 是我打乱了你的生活。”贺崇凛拥人入怀, 在他额头上落下忏悔一吻。
岑霁感受着湿湿密密的吻落下,像羽毛被水淋湿:“你现在说这些还有意义吗?”
“没有。”那吻又落在眼睛上,“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的心情,不再对你掩饰。”
“什么心情?”岑霁听到这声不再对自己掩饰, 长睫控制不住地颤抖了一下,同时发现这个男人好像特别喜欢亲自己的眼睛。
“又欢喜又难受。”
“你不是说是你应得的吗?”岑霁眼睛眨了眨, 第一次知道自己也有这样坏的一面,专挑人戳心窝的话说。
“是啊,是我应得的。”嘴唇下移,去撬他的唇。
于是,继格格不入的恐怖屋外的旧墙壁下,吻延续在了不合时宜的车内。
这辆车是贺崇凛平日出行的专属车辆,大部分时候由司机小郑驾驶,岑霁坐副驾驶位,当然,偶尔也会自己掌驾。
对岑霁来说,车内的一切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因为几年来,就是这辆车载着他们去各种生意上的场合。
它是一个工作载具。
但现在,岑霁和他的前上司在曾经只用作工作用途的车内做这样亲密的事情。
今天明明是他第一次学会接吻,对方入侵得厉害,他回应其实很生涩,只能被迫仰着头,任眼前的人把他揉碎了一样箍在怀里索取。
然而舌尖却像沾了蜜糖,尝到了甜蜜的滋味,就食髓知味。
才开始了新章节,就迫不及待探索接下来的内容。
唇舌还勾缠在一起,就已经开始眷恋。
或许他们两个人都知道,从刚才捅破这层窗户纸起,屋檐下的那盏灯在明天晚上不知道会不会被点亮。
那就暂且放纵吧。
既然生活已经彻底偏离正轨,注定回不了从前,岑霁想,就让自己当一回坏孩子。
从小到大,他还从来没有叛逆过。
也好像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自己想要什么。
他是爸妈心中乖巧的孩子,是亲戚邻居督促自家小孩的榜样。
老师们喜欢把学习委员和班长的职责交给他,因为他总是把什么事情都做得有条不紊,面面俱到,让所有人都满意。
工作了也是这样,基本上不会犯错,因此有了完美的岑助理外号。
他被温淡的水流推淌着向前,最后自己也成了水,和万千水珠一起,融进无边无际的深海,温润着蕴养万物。
可是水流在汇聚之前,也是独立的一颗,会想要冲击岩石,延展他方,去用天然透明的外表,折射出阳光七彩的光圈。
岑霁觉得,他也应该有一点自己想要追求和拥有的东西,拥有自己的七彩光圈,不被任何事物裹挟。
这样短暂地思绪飘散,岑霁抬手,搂住低垂的脖颈,算作一种回应。
像是感受到了什么,亲吻的动作微微一滞,转而凶肆起来。
车内气温度烧灼,气息一时有些迷乱。
如果说在恐怖屋的外墙下,他们的吻是两颗心互相试探后的攻城略地,那么现在,就是一种放纵自我的缠绵。
然而在岑霁做着人生中除了和渣男前姐夫打架之外另一件离经叛道的事情时,他无意间抬了抬染上雾蒙蒙水汽的眼睛,就看到车窗映出一道僵愣的身影。
窗影模糊,看不清对方脸上的表情,却像一场冻雨劈头砸下,下错时节,淋湿了对方,也浇灭了岑霁心中才将萌发出来的幼芽。
刚才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的时候,岑霁把车门打开了一点。
春末夏初的季节,晚间的风轻和暖畅,还夹着花香,他就喜欢把车窗留半扇,让自然清新的空气吹进来,也吹一吹从恐怖屋回来就一直烧烫的脸。
他没想到会在车内有第二个吻。
也没想到贺明烈会来找他,更不知道刚才被看到了多少。
岑霁只是在这一刻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慌乱,带一丝不小心掉进深洞却试图抓住什么的无措和恐慌。
还像有一次考试的时候写错一道题的答案,老师告诉他没有什么影响,他却在反复思考复盘,明明可以规避错误选项的,因为他很少犯这样粗心低级的错误。
这次同样,他本可以避开混乱的漩涡,却放纵自己一错再错。
这天晚上,贺宅发生了一件大事。
先是许久没有回主宅的大少爷回来了,身后跟着阴沉着一张脸,浑身散发着冰寒气息的小少爷。
接着,两人疑似去了地下的搏击训练室打了一场。
之所以说疑似,是因为谁也不允许跟随。
可是出来的时候,两人脸上都挂了彩。
大少爷脸上少了些,只唇角有些伤痕。
小少爷还和以往一样,每一次从训练室出来,都满身狼狈。
沈婧本来这个时候已经睡美容觉了,听到动静匆匆从卧室出来赶到大厅,看到自己儿子脸上挂了彩,气氛对峙,心疼地连忙问:“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就打起来了?”
她有些责怪地去看那位她向来不敢吭声的继子:“崇凛,你是哥哥,就算明烈做错了什么,他现在成年了,你不应该用这种方式教训他。”
“他没做错什么。”贺崇凛淡淡瞥眸,抬手擦拭了一下唇角的血迹,总是笔挺整齐的手工定制西装有一点褶皱,“不是我在教训他,单纯是我们在打架,像成年人那样。”
“所以说,到底为什么啊?”沈婧一边拿纸巾心疼地去帮儿子擦他脸上的伤痕,一边让刘管家去叫家庭医生。
她家明烈虽然脑子没有其他几个兄弟好使,可这张脸还是能拿得出手的。
她还指望以后能凭这张脸联姻一位豪门大家的千金,这样她也不用在这个家里一点说得上话的地方都没有。
贺明烈撇了撇头,避开沈婧的手,没回沈婧的问题,只眼睛死死地瞪着他的兄长,像凶戾的小兽。
“哥,你不是说你和岑助理之间没什么吗?现在是怎么回事?!”
“之前确实没有什么。”贺崇凛敛眸,没有遮掩,“现在,就是你看到的那样。”
贺明烈拳头攥紧,瞪得很圆的眼睛几乎充了血丝,燃着烈焰,却在听到这句话后,心脏像被无形的力道撕扯,一阵一阵地抽疼。
他到现在都挥之不去今晚看到的画面,因此质问道:“是你强迫他的吗?”
“我从来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那就是你许了他什么好处!”
“岑助理不是这样的人。”
“那他为什么会……”贺明烈哽了哽,眼神依旧质问,却逐渐红了眼眶。
自从岑助理离职,贺明烈不敢再像之前那样缠着他,害怕因为自己,岑助理走得更远。
特地申请调去其他部门,想着岑助理万一要是回来,不会因为看见他尴尬。
他小心翼翼地守在岑助理希望他们保持的距离线上,终于克制不住思念跑来芸景小筑,却被岑叔叔和向阿姨告知岑助理出门旅游了。
好不容易听说岑助理回来了,他一忙完新部门的工作就跑来找他,可是总也等不到他。
离职后的岑助理好像比上班时还忙,整日不见人影。
今晚终于让他守到……
贺明烈心脏刺痛,想到刚才看到的画面,像天鹅交颈一样缠吻的两个人,隔着半扇车窗,浓情蜜意流淌,不像是假的。
他的第一份爱情就这样破碎在那双沾着雾蒙蒙水汽的眼睛还有夹杂着灼热呼吸声的轻盈晚风中。
可是……
“你不是无性恋吗?他不是说不喜欢男人吗?”贺明烈语气茫白地低喃,像是在质问兄长,又像是在质问自己。
“不是要和相亲的女孩子结婚吗?怎么会这样,我就说他在骗我,他总喜欢骗我。”
沈婧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
什么岑助理?什么喜欢男人?什么骗他?
“明烈——”
沈婧张了张口,又迅速闭上。
女人的直觉和敏感让她几乎一下子猜出了什么,可是怎么也不敢相信。
贺远森听到楼下闹哄哄的,不耐烦地披衣从卧室里出来,隔着栏杆语气不悦道:“大晚上的吵什么吵?能不能好好睡觉?”
看到大儿子森冷的身影,气势顿时弱了几分。
“你们、你们的脸是怎么回事?”
贺崇凛不语,拎着西装外套朝自己的书房走去。
他们兄弟两个刚才一进去搏击训练室就一言不发地动手,西装因此扯皱,那晚在星空下记录他沉溺两小时的腕表表盘也破碎了,他需要找人把这块腕表修复。
还有,最重要的,贺崇凛要告诉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们的人。
想告诉岑岑,不是他的错。
自始至终错的都是他们,是他们这群不怀好意觊觎他的人。
他的眼里不应该有那样痛苦黯淡的彷徨和失落。
见大儿子一句话不说,和往常一样冷着一张脸,看都不看他一眼,贺远森心里十分不痛快。
他刚才好像隐隐听到了喜欢男人什么的。
跟崇凛有关吗?
贺远森心里有些慌张。
崇凛不能喜欢男人。
即使不喜欢女人,不想结婚,也不能喜欢男人。
可贺远森知道,在大儿子这里找不到答案,就望向失魂落魄红着眼眶,看起来随时都要哭出来的小儿子,问他是怎么回事。
沈婧连忙上楼把丈夫往卧室推:“没什么,就是兄弟俩之间有些小矛盾小误会,吵完就好了,你快回去睡觉吧,别管他们。”
反正也管不了。
她在心里白了一眼,同时又很气,气自己的儿子不争气。
以前不学无术、不务正业也就算了,好不容易肯上进,在公司的业务能力和学校的成绩都有着非常大的提升,看起来有点以后能挑大梁的样子,却又喜欢上了男人。
那个男人还疑似是之前经常会出入他们家,连自己都很喜欢的岑助理。
偏偏还好像和他大哥抢人。
不过还好,看这样子,应该是抢不过的。
要真是像自己猜测的那样,贺崇凛和他的助理有点什么,那再好不过。
贺云翊是个病秧子,成天只会待在画室。
新找回来的那个跑去娱乐圈当大明星了,对家里的事业一点兴趣都没有。贺崇凛要是和男人在一起的话,以后贺氏集团就是她家明烈的了。
这样一想,刚才生出的郁气消散,沈婧甚至还有点开心。
贺远森被推搡着回到卧室,满肚子火气疑问,却一句话问不出口。
大厅由刚才的闹哄哄一下子变得安静,刘叔带着家庭医生赶过来,多的话一句都不敢说。
家庭医生拿来棉签药水帮小少爷处理伤口,担心手重了,让他感到疼就说一声。
可是小少爷置若罔闻,狼崽子般狠厉又受伤的眼睛始终盯着楼上的方向。
贺云翊从阴影里走出来,在大哥书房门口叫住对方,声音乖巧着颤抖:“哥,刚才明烈说的是真的吗?你和小岑哥,和小岑哥……”
在一起三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口。
贺崇凛停住脚步,回转过身看他。
这是第一次,贺崇凛用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复杂审视眼神看这位弟弟。
那天晚上的事情,岑助理怎么也不愿意提,誓要将它埋葬,贺崇凛便不多问一句。
可是留下的刺痕并不能湮灭。
然而他不能像和明烈这样,兄弟之间发生矛盾,或是有人做错事,去训练室比试较量一场。
这个弟弟自幼身体孱弱。
贺崇凛在窥晓这张掩藏在天使面具下的真实面孔,以及想要另寻他乡的想法后,也想过是不是他们对他不好,或是哪个地方忽视掉了。
可贺崇凛自己也是从残缺不堪和无爱的幼年时期走过来,不会,也没人教他要去怎样建立和维系一个和睦的家庭,善待自己同父异母,甚至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
他只能尽可能地去做一位称职的兄长,或是他自以为的称职的兄长。
上一辈的事情,他不愿意延续到下一辈。
贺远森做错的事情,他不愿意泄私愤到无辜的弟弟们身上。
何况,贺崇凛内心其实是期盼有一个正常的家庭。
像岑助理家那样,其乐融融,温馨和睦。
但还是没办法吗?
不然为什么会喜欢上同一个人。
贺崇凛眸色明明灭灭,对上二弟没有问完的问题,他淡淡嗯声:“是。”
贺云翊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身形晃了晃,却仍旧不死心地问:“大哥怎么会想到和小岑哥在一起?”
贺崇凛敛眸注视着他,嗓音淡却清晰分明:“因为我喜欢他。”
“那小岑哥呢?他也喜欢大哥吗?”贺云翊直直地问。
贺崇凛凝眉片刻:“他说他喜欢我。”
去掉“能够”二字,忽视掉“不知道怎么和你在一起”,岑岑是喜欢他的。
贺崇凛因此得出结论。
贺云翊呆住。
后来大哥是什么时候转身,什么时候关上的房门,他已经记不清了,就知道大脑一阵一阵的眩晕充胀。
满脑子都是那一声“他说他喜欢我”。
小岑哥不愿意收他的礼物,不愿意和他吃一顿晚餐,让他换个人喜欢,是因为喜欢大哥吗?
可是为什么会是大哥?
怎么会是大哥?
贺云翊指甲陷进手心,忽然很焦虑。
他是不是漏掉了什么。
一直以来,不是只有明烈和陆野对小岑哥心思不轨吗?
大哥是什么时候插进来的?
三楼的书房。
贺崇凛关上门后扔下西装外套,摘掉手上的腕表。
他第一时间拿手机去打电话,铃声响了一会儿,没人接,他盯着手机屏幕半晌,仓促着挂断,编辑信息,发了句晚安。
然后,他去到阳台,点了支烟。
没抽,就这样燃在指间,任青烟在夜色中袅袅升腾,融进夹杂着花香的晚风里。
以前戒烟是因为他找到了其他克制情绪的方式。
现在不碰,是因为如果还有可能,他要给心爱的人榛果或是巧克力味道的吻。
岑岑喜欢果香,他侥幸引诱成功。
不知道明天……
贺崇凛望着花枝繁簇,历经一个萧瑟寒冬,重新长成花木扶疏模样的花园长廊。
他在去年满城飘着桂花香的季节,远远看到花园长廊走过来一个身影,弯弯笑着的眉眼掩映在斑驳的花影中,一派如画美好的样子。
贺崇凛便长久凝望着花园里的景象,直到头顶星空不断移动位置,曦光点亮天空。
他在飘来潮湿清润的清晨空气里,拿出手机,编辑了一条短信。
[岑岑,我受伤了,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