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保目睹这一幕,浑身僵冷,汗流浃背,人鱼凄惨的嘶鸣带有蛊惑人心的能力,好像要将这份锥心刻骨的痛苦传递给每一个人,安保只觉得自己的腿也被压断了一般,蚀骨的疼痛慑住心脏,让他恐惧的后退了两步。
安瑟尔到底是见过不少大场面的人,他只愣了一秒,就迅速上前从阿瑞斯的怀里把姜岁抱出来,博士此刻脸色惨白,眼睫不停的颤抖,似乎有些不可置信。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那一瞬的恐怖,闸门就像是一柄悬在头顶的剑,光是悬着都可怖至极,更别说当它真正落下时,那种能让人灵魂都恐惧的苦痛。
鲜血甚至溅在了姜岁的脸上。
当他要被钢筋水泥埋葬时,是阿瑞斯忽然出现将他拽出了洞口,他被人鱼好好护在怀里,阿瑞斯却狼狈的像是一具尸体。
鲜血在阿瑞斯身下积成血泊,空气里满是刺鼻的铁锈味,充斥了姜岁的所有感官。
安保嘶声道:“博士,斯图亚特先生,海啸就要来了,请赶紧离开!”
“带它一起走。”姜岁反手揪住安瑟尔的衣领:“把它带上!”
虽然博士这个要求非常任性,但安瑟尔还是沉声答应:“好。”
安保却道:“不行博士,已经没有更多的位置了!最多只能再带三个人,我们没办法带它走!”
所有人都愣住了。
只能再走三个人,那就意味着总有一条命要被留在这里。
他们说话太快,阿瑞斯没太听明白,或许其他人说什么它都不在乎,它只是看着姜岁白到几乎透明的脸,忍着剧痛摸了摸他侧颊的软肉,哑声说:“……不、要紧。”
“别为我……哭泣。
姜岁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在何时落下了眼泪。
阿瑞斯伸出蹼爪想为他把眼泪擦去,姜岁却一把抓住它的手,哑声说:“阿瑞斯,你这个蠢货。”
“我不要你了,你知不知道?”
“不要……担心。”见他眼泪落的更凶,阿瑞斯顿时着急起来,无措的道:“我会、好起来的,真的。”
姜岁猛地推开它的手,勉强站起身对安瑟尔道:“走。”
安瑟尔垂眸看了眼阿瑞斯:“它……”
姜岁没有说话,朝救生艇的舱门走去,阿瑞斯看着他的背影,眸中情绪从疑惑不解到不可置信,它拖着自己已经断了一截的长尾往前爬了两步,带出一路蜿蜒可怖的血迹,似乎是想追上姜岁,姜岁却越走越快,将它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为……什么?”
人鱼的嗓音痛苦而喑哑:“……你再一次……背叛了我。”
它双瞳中的最后一点蓝色都被不祥的暗红所吞噬,眼睛里只映出了姜岁一个人的身影,可那个人一次都没有回头。
姜岁真的不要它了。
……
姜岁又做了很长的梦。
且梦境越来越混乱无序,一会儿是幼年时候在台灯下写奥数题,透过窗户看见的野花;一会儿是刚刚毕业接到卡福邀请时,拿到的那份秘密档案;一会儿却又变成了铺天盖地的血红色,那些粘稠的、湿润的血液像是有生命一般朝他奔涌而来,将他淹没其中。
视觉、嗅觉、触觉——所有的感官都被剥夺,他沉溺其中不得解脱,无边的血色里有人沙哑的呢喃:“宝贝……宝贝……”
姜岁茫然抬头,那道声音越来越近,仿佛就贴在他的耳边,柔和而缠绵:“我很想你……我好想你啊……”
这声音实在是太温柔了,以至于他情不自禁的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他也确实抓住了什么东西,湿润,粘稠,冰冷的触感如附骨之疽,挥之不去。
眼前的黑雾散去,他看清楚自己手里的东西,瞬间一股凉意从脚底直逼天灵盖,让他的心脏都收缩了几分,心跳快的完全不正常。
——那是一截鱼尾。
半透明的纤薄尾鳍变得干涸,深蓝色的鳞片也暗淡无光,沾满血液,血肉的中间,还可以看见一截森白的、断口嶙峋的骨头!
那是阿瑞斯被闸门硬生生斩断的尾巴!
姜岁惊恐的想要丢掉,那些黏腻的血色却化成了一只手,温柔而强势的迫使他握紧了手里的东西,嗓音沙哑:“不喜欢吗?”
“不……”姜岁面如金纸,浑身都在发抖,拼命忍住呕吐的冲动,“不……不……”
“宝贝”那道声音继续说:“你忘了吗?”
冰冷的唇瓣贴在姜岁耳边,怨毒而沙哑的道:“你……再一次背叛了我。”
“不……不要!”姜岁猛地从梦中惊醒,后背全是冷汗。
等看清楚周围的环境,他才意识到那只是一个梦。
……一个过于恐怖的梦。
姜岁急促的大口喘息,想要借此让自己摆脱梦中的惊怖感,然而这无济于事,他根本不敢去看自己的手,那截因为救他而被斩落的鱼尾,就如同怨灵般如影随形。
“亲爱的,你醒了!”有人推开门大踏步进来,惊喜道:“上帝保佑,你没事!”
“卡福?”姜岁看见他,松了口气,道:“我们现在在哪儿?”
“已经没事了,我们现在在一个小岛上。”卡福将一杯温水递给他,道:“医生给你做了检查,是头部被重物砸伤造成的昏迷,已经给你包扎过了,至于具体的伤情,还得去医院拍片才行。”
姜岁喝了口水,摸了摸自己的头,那里果然缠着一圈厚厚的绷带。
是那个洞坍塌的时候落下的碎石块,虽然阿瑞斯的速度已经很快了,但他还是被砸了一下,因为是生死存亡的关头,他撑着一口气才没有直接晕过去。
阿瑞斯……
姜岁闭了闭眼睛,道:“卡福,有人想杀我。”
“我已经知道了。”卡福苦笑:“因为我的门也被锁了,我是用炸弹直接把墙炸开的。”
两人沉默一瞬,卡福道:“我会查清楚的,能去配控中心修改权限的人就那么多,查起来很快,我听说……是陈见卿救你出来的?”
“嗯。”姜岁点头。
“这就奇怪了。”卡福低声道:“我原本最怀疑的人就是他,毕竟他身份有些特殊,要是上面真想换掉我,你肯定第一个不同意,趁机把你我都除掉,高风险高收益,但为什么……他又去救你了?”
姜岁摇头,表示自己不清楚。
卡福问:“你当时一个人在房间里?”
“安瑟尔也在。”
“那就能说通了。”卡福一摊手:“我也是昨天才知道的,陈见卿和安瑟尔是表兄弟,如果当时安瑟尔也在的话,陈见卿必须打开那扇门,否则他表哥也会死在里面。”
姜岁微怔。
陈见卿和安瑟尔竟然是表兄弟的关系?平时完全看不出来。
“所以。”卡福面色沉重,低声说;“小心他们。”
“他们人呢?”
“在外面。”卡福说:“陈见卿也受了伤,这会儿应该都在外面吃饭,你要一起吗?还是我让人送进来?”
姜岁垂着纤薄眼皮,他现在有些恐惧一个人待着了,道:“一起。”
卡福扶着他走出房间,姜岁四处打量了一番,这个小岛的占地面积不算的很大,一眼就能看见海面,岸滩边一片狼藉,恐怕也被海啸波及了,但因为距离地震带已经比较远,所以受灾程度不算高,起码房屋之类的还没有被损毁。
他们暂时租住在岛上唯一一家民宿,平时少有生意,岛上的人也多是靠打渔为生,此时已经雨过天晴,蓝天旷远,白云绵软,空气里还带着海水的腥味儿,在姜岁昏迷期间,恐怖的海啸已经结束了。
“博士!”艾莉森看见姜岁,连忙伸手挥了挥:“这里这里!我们刚准备吃饭呢!”
陈见卿和安瑟尔都在,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兄弟两的表情都不算好——或许是因为这次刺杀计划,两个目标一个都没死成?
其他的人姜岁就不认识了,态度冷淡的坐到了桌边,艾莉森将一碗鱼片粥放到他面前:“博士,您吃这个,好消化。”
姜岁看了眼那碗雪白的粥,忽然捂住腹部干呕了两声,这一下把所有人都吓得不轻,安瑟尔立刻将鱼片粥端走,换了蔬菜粥,道:“吃这个。”
艾莉森茫然道:“我……博士之前吃鱼的呀,怎么会……”
“没事。”姜岁神色恹恹的靠在椅子上,并没有解释什么,嗓音很淡:“吃饭吧。”
艾莉森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一顿饭吃的小心翼翼,生怕博士又有哪里不舒服。
姜岁没什么胃口,吃了小半碗蔬菜粥就离席了,他漫无目的的沿着小路到了海边,冷风鼓起他的衣衫,黑发下的眉眼精致冷漠。
“博士。”忽然身后有人开口,“您有些感冒,这里风大,还是不要多待为好。”
姜岁侧眸,就见是陈见卿追了上来,他手臂和腿都缠着绷带,俊秀的脸苍白一片,看着可比姜岁像个病号,但他还是上前两步脱下自己的外套裹住了姜岁,“是没有胃口,还是伤口太痛?你没吃什么东西。”
他的关切不似作伪,好像那场临时起意的谋杀跟他毫无关系,但配控中心的密码,知道的人一只手都能数过来。
或许陈见卿真的是个天生的演员。
姜岁静静地看了他两秒,才道:“你和安瑟尔是表兄弟?”
陈见卿愣了愣,反问:“您是怎么知道的?”
这就是承认了。
其实仔细看的话,两人的长相,尤其是鼻唇的线条,是有些相似的,只是两人气质差异太大,很少有人会注意到这点。
姜岁垂下眼睫,将外套脱下来塞回陈见卿怀里,冷淡道:“ 别跟着我。”
他沿着沙滩缓缓前行,清瘦的身影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卷走,陈见卿一直站在原地,许久许久,才垂眸握紧了手里的外套。
那上面似乎还带有独属于博士的,幽冷又暧昧的香。
……
姜岁独自在海边的礁石上坐了许久,天擦黑的时候才往回走,路上遇见安瑟尔,他道:“要吃晚饭了,我来找你。”
姜岁没说话,安瑟尔走在他身后:“你在想谁,那条鱼么?”
“……”姜岁一顿,漠然道:“没有。”
此时落日西沉,余晖千道,霞光万千,天空好似一张巨大的画卷,其上织锦绮丽,暖黄色的光落在姜岁身上,他站在台阶上转身,垂着眼皮看着安瑟尔:“为什么问这个?”
安瑟尔呼吸微滞。
博士细碎的黑发落在洁白的额头,那双形状优美的眼睛里没什么情绪,因为受伤,唇只有一点很淡的红色,像是一朵荏弱的花,雨一淋就化了,风一吹就散了,捧在手里,手足无措,抓耳挠腮,不知道怎么呵护才算得上是珍重。
这张皮囊,确实惑人。
“只是忽然想起来而已。”安瑟尔声音有些不正常的沙哑,“那时候你好像哭了。”
姜岁苍白的指尖无意识划过自己眼角,而后抿唇道:“你看错了。”
他转身继续拾阶而上,安瑟尔在原地停了几秒,姜岁的影子被夕阳拉长,正落在他身前,他下意识伸出手,似乎是想触碰那道虚影,可姜岁走的太快,影子从他指尖划过,他什么都没有抓住。
回到民宿的时候卡福正在尝试跟地面基地联系,海啸损毁了不少信号基站,通讯变成一件纯靠运气的事。
可惜他们运气不太好。
电话根本打不出去,他们似乎被困在这地方了。
这偏僻小岛上的信号基站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人来修,众人商量着如果明天还是无法联系外界的话,就借当地的渔船直接回波多黎各。
“DSRV 呢?”姜岁拿起水壶给自己倒了杯水,问。
“我们撤退的时候还是晚了一步,由于海啸的影响,救生艇撞在了海底礁石上,呃……操纵控制系统撞坏了,程序一直报错,好像是声呐和微型惯导装置这两个地方出了问题,壳体外部的水下电视和聚光灯也坏了,外壳的损伤还好,声呐和微型惯导装置就太复杂了,驾驶员也不会修,所以这玩意儿现在跟废了差不多。”艾莉森无奈的叹息。
姜岁:“……”
最近怎么什么坏事儿都被他摊上了。
卡福见他脸色不好,安慰道:“亲爱的别担心,这里离波多黎各不是很远,我已经联系好了当地人,他们愿意送我们离开,行程最多也就一天。”
“我不担心。”姜岁面无表情的说:“该担心的是你,毕竟你是基地主管,遇到这么大的事情基地群龙无首,出了问题最后还是你担责。”
卡福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喃喃道:“你说话总是这么让人想要立刻吊死……”
“我的荣幸。”姜岁说。
当天晚上,姜岁睡的仍旧不太好,一闭眼就是恐怖的噩梦,他深吸口气,干脆从床上坐起来,推开门想去院子里吹吹风,却见外面已经有一道修长的身影,橘色的火星在黑夜里闪动,是那人在抽烟。
姜岁脚步一顿,那人也回过头,是陈见卿。
他穿着一件款式非常普通地摊价九块九一打的T恤站在风里,仍旧显得贵气逼人,眉眼俊秀,鼻梁高挺,唇却有些薄,原本就是有些锋利的长相,只是他总是含着笑意,反而让人忽略了这份锋锐,当他没有表情的时候,这种刀尖一般的迫人之感才终于显现。
姜岁还没见过陈见卿抽烟的样子,倒是比平日里多了几分跅弢野性,割裂感和三好学生放了学去夜店蹦迪有的一拼。
“博士。”陈见卿看清楚是他,立刻将手里的烟掐灭了,道:“抱歉。”
“为什么要跟我道歉?”姜岁问。
“……不知道。”陈见卿自嘲的笑了笑,“但我想,您突然不理我,大概是我哪里做错了。”
因为海陆气温差异,哪怕是六月底,岸上的夜仍旧很凉,姜岁把自己裹在一件大外套里,拉上了拉链,脸都挡住了大半,只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睛,无悲无喜的看着陈见卿:“我不理你不是很正常的事?”
他说完转身想要拉开小院的栅栏门出去,陈见卿却忽然从背后抱住了他。
这人比姜岁要高出一个头,平时看着不觉得,逼近了才能感觉到他本身带有的压迫性,几乎能把姜岁完全扣进自己怀里,明明这么大一只,靠在姜岁肩头说话的声音却有些沙哑委屈:“博士,如果我哪里做错了,您告诉我,可不可以?”
“……”姜岁脸色铁青,怒道:“放开。”
陈见卿没放,还蹭了蹭他皮肤细腻的脖颈,哑声说:“我请求您。”
姜岁的耐心彻底告罄,抬脚就踹,陈见卿闷哼一声摔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响,姜岁吓了一跳——他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一脚踹翻一个一八五往上的年轻男人?
等回过身看见陈见卿捂着自己的腿,他才意识到自己这一脚是踹到了陈见卿腿上的伤口。
本来陈见卿可以尽早赶到A3口,却因为救他而掉头去了配控中心,在离开配控中心时受了伤,说到底还是为了姜岁。
“……”他冷着脸蹲下身,“裤腿掀开我看看。”
“没事。”陈见卿疼的脸色惨白却还是笑了笑,“也不是很疼。”
姜岁抬眸道:“同样的话我不喜欢说第二遍。”
“好吧。”陈见卿无奈的叹口气,卷起黑色的裤腿,就见修长小腿上缠着的绷带已经渗出了大片血迹,完全不是他嘴里说的“没事”。
姜岁皱着眉去解绷带,陈见卿握住他手腕,喘了口气,道:“博士,还是别看了,是钢筋贯穿伤,不太好看。”
姜岁错愕道:“这么严重的伤你还走那么远的路去海边找我?!”
还大半夜不睡觉站在这儿自虐!腿是彻底不想要了吗?!
“……抱歉。”陈见卿垂着漆黑眼睫说,“我只是很想得到一个答案。”
姜岁深吸口气,没搭理他,直接解开了绷带,只见那道狰狞的伤口皮肉外翻,暗红的血糊住了被钢筋贯穿的洞口,但仍旧可以用触目惊心来形容。
陈见卿无奈一笑:“都说了不太好看呀,博士。”
这是好看不好看的问题吗?
姜岁抿了下唇角,道:“我去让医生给你换药。”
陈见卿却道:“已经很晚了,还是不要打扰医生了吧?他年纪大了,晚上被人叫醒就睡不着了。”
姜岁抬眸,借着清冷月光可以看见陈见卿疼的额头都渗出了冷汗,这伤口要是再不处理,发炎感染可能会要命,他竟然还在担心别人晚上会睡不好。
这世上怎么会有陈见卿这样的烂好人?
如果这伤不是为自己受的,姜岁才不会管,他耐着性子道:“ 那你想怎么办?”
“我房间里有医药箱。”陈见卿道:“我自己处理一下就好了……不过我现在可能没办法自己回去,能请您扶我回去吗?”
“麻烦。”姜岁轻啧一声,用力把陈见卿拉起来,对方大半的身体重量都靠了上来,姜岁低哼一声,心想没事长那么高干什么,重死了。
但要面子的博士才不会说出来,三步歇口气的艰难的把陈见卿扶回了他的房间。
民宿条件有限,姜岁那间房已经是最贵的了,也就多了个独立卫浴,陈见卿分到的这个房间狭窄逼仄,除了一张床一把椅子再也放不下别的东西,唯一的优点大概就是被陈见卿收拾的很整洁了。
姜岁把人放到床上,重重的松了口气,陈见卿低声道:“给您添麻烦了,博士。”
姜岁抓了把额前的黑发,露出漂亮到有些刺目的眉眼,因为用力眼尾都染上了一层薄红,脸颊也粉白一片,看着倒是比平日里要明艳许多。
陈见卿眸光微动,克制的收回视线,倾身想去拿床边放着的医药箱,却因为扯动伤口而轻嘶了一声,姜岁无语:“坐着别动,废物。”
他拎过箱子,半跪下身就想给陈见卿清理伤口,陈见卿一怔,忽然站起来:“博士,您……”
姜岁不悦的皱眉,“你又发什么疯?”
他满脸的不耐烦,好像下一秒就要杀人,完全看不出来其实他是跪在地上准备给人处理腿上的伤口。
“……”陈见卿低声说:“您起来,我自己来就好。”
“你矫情什么?”姜岁莫名其妙,“坐下,然后别动。”
陈见卿闭了闭眼睛,勉强压下翻涌的心绪。
博士这样清冷的人,当然就该一直高居云端,就如同三十八万公里之外的月亮,不应为任何人而坠下。
姜岁从来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他也完全摸不透陈见卿的满肚子坏水儿,干脆伸手把他床上一推,冷声道:“再动我弄死你。”
“。”陈见卿僵硬的躺在床上,感觉到姜岁手法粗暴的在用碘伏给他的伤口消毒,疼痛尖锐至极,然而随着血液翻涌进心脏的,却是另一种无法言说、无法压抑的悸动,让他脊背发麻,青筋暴起,心跳更是快的要命,好像下一瞬就会冲破血肉与骨骼的束缚而跳出胸腔,去它喜欢的人那里。
他极力控制着自己翻身而起拥抱姜岁的冲动,用手背盖住了眼睛。
“疼?”感觉到他身体的颤抖,姜岁漫不经心的道:“疼就对了,疼才能长记性。”
给伤口消完毒又上了药,最后用绷带打出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姜岁颇为满意的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道:“等白天你还是去让医生看看。”
说完才察觉陈见卿呼吸急促,肌肉绷紧,还用手背盖着脸,怎么看怎么不正常。
他眼睛一眯,“你不会疼哭了吧?”
想到这里,姜岁觉得很有意思,非常想要看看陈见卿这种人哭起来是什么样子,要不是手机没在身边,他都想拍照保存给陈见卿留下永远的黑历史了。
“真哭了?”姜岁挑起一边眉,单膝跪在床上,往前爬了两步,抓住陈见卿的手就想挪开,陈见卿却反握住他的手,猛地用力,一时之间天旋地转,等姜岁回过神来的时候,两人已经位置颠倒。
陈见卿撑着自己的身体,黑发下的琥珀色的眼睛在此刻泛着一点很淡的晕光,宛如正在捕食的兽类。
姜岁被他困在了身下,怒道:“你干什么?”
“博士。”陈见卿看着他的眼睛,“我有没有跟您说过。”
“……什么?”姜岁本能的有些害怕这样子的陈见卿,不自觉的往后缩,却还要装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你到底想……”
“我好像没跟您说过。”陈见卿摩挲了一下他手腕内侧敏感的软肉,刺激的姜岁身体一抖,与此同时他听见陈见卿在他耳边说:“我喜欢你。”
“……什……什么?”姜岁都不知道是没听清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而下意识的把问题抛出去,他慌乱的想要逃走:“你放开我,我要……我要回去睡觉了!”
然而饿了太久的野兽是绝不会放过猎物的,陈见卿逼近了他,哑声道:“您听见了的,博士。”
“我听见了又怎样?”姜岁恼怒道:“我拒绝!我不喜欢你,放开我!”
陈见卿低笑了一声,跟姜岁额头贴着额头,似乎有些无奈的说:“嗯,我知道。”
姜岁本以为他发完疯就该放自己走了,可下一瞬陈见卿便捧住他的脸颊,吻了下来。
和上次在基地里的吻截然不同,如果说之前的吻是粗暴的,凶猛的,意欲将人吞吃入腹的,这个吻就是柔和的,缓慢的,就像是一个虔诚的信徒在亲吻自己顶礼膜拜的神明。
在这之前,姜岁从来没有想过,有人能将吻这件事做的神圣又下流。
陈见卿捧着他头,缓慢而珍重的吻过他口腔的每个角落,唇瓣、牙齿、牙龈、硬腭、舌尖甚至是喉头,他神色不带任何欲望,却吻的姜岁头脑晕眩,气喘不停,只感觉自己浑身上下最隐秘的地方都被缠绵又磨人的吻开了。
月光透过玻璃窗落进来,照亮这天地一隅,姜岁黑发凌乱的散在暗色的床单上,肌肤粉白一片,鼻尖都被磨的发红,眼睛里带着模糊的水光,像是一只引颈就戮的天鹅。
“博士。”陈见卿贴着他的唇角哑声说:“好漂亮。”
姜岁被他逼出一声轻哼,气的眼睛都红了,“陈见卿你这个——”
“啊,看来我来的不巧。”房间门被推开,月光流泻满地,安瑟尔看着床上形容暧昧的两人,眉心跳了跳,“我是不是该说,你们继续?”
陈见卿脸色冷淡下来,侧眸道:“既然知道,还不快滚?”
安瑟尔这人大概是天生反骨,听见这话,不但没滚,还迈步进来拖了张椅子坐下,脚踝搭在自己大腿上,撑着下巴道:“别拿我当外人啊,我就看看。”
陈见卿:“。”
姜岁:“……”
姜岁只想给这对表兄弟一人一巴掌,用力推开陈见卿,将被扯开的衣服扣子扣好,狼狈的爬起来,先是剜了陈见卿一眼,又瞪了安瑟尔一眼,跌跌撞撞的离开了。
“哟。”安瑟尔轻佻的吹了声口哨,道:“难怪你喜欢,确实带感,差点给我瞪ying了。”
“……”陈见卿冷冷的盯着安瑟尔:“你是大半夜欠揍,来找我打架的?”
他一把揪住安瑟尔的衣领:“你嘴巴最好放干净些,别逼我抽你。”
“喂喂。”安瑟尔轻笑一声,“你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吧,表弟,刚刚那样子,博士可不像是自愿的。”
“而且。”他脸色骤然变冷,讥诮道:“人鱼为了救他,尾巴被闸门硬生生压断,他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这样薄情寡义的人,你以为他会对你有什么真心?只有当你身上有他想要图谋的东西,他才会对你和颜悦色,你这个蠢货。”
安瑟尔猛地扣住表弟的后颈,暗绿色的瞳孔中全是凶狠的光,“陈见卿,你是来查东西的,别把自己搭进去。”
这大概是身为兄长,安瑟尔唯一能给弟弟的忠告了,陈见卿看着他两秒,忽然笑了。
他站直身体,扯了扯唇角,那笑容竟然有些温柔:“正是因为他放弃了人鱼,我才知道,他有真心。”
“……什么?”安瑟尔一愣。
陈见卿却并没有回答,淡声道:“要是没有别的事,你可以出去了。”
安瑟尔眯起眼睛,道:“你迟早死他手里。”
“是吗。”陈见卿说:“我甘之如饴。”
等安瑟尔离开后,陈见卿见独自收拾好了医药箱,铺被子的时候,恍然觉得那上面还带着姜岁身上轻而淡的香味。
陈见卿垂眸将脸埋进粗糙的被子里,那点香味却又消失不见了。
安瑟尔说博士对人鱼无情,陈见卿却担心,博士真的……对那头非人的兽类,有了感情。
他看过人鱼的观测记录,这个种族和脆弱的人类截然不同,再生能力非常的强大,这种能力虽然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退化,但阿瑞斯显然正是青壮时期,且从综合素质来看,比起希芙,它简直像是另一个物种,只要不是内脏粉碎这样严重的创伤,它就死不了。
鱼尾没有重要器官,按照阿瑞斯那强大到变态的再生能力,是一定可以再长回来的,或许这个过程都用不了一个月。
博士刚毕业那会儿,面对无数橄榄枝却毅然选择了来深海研究基地任职,为的就是能够研究人鱼这一智慧种族,所以他甚至愿意让阿瑞斯占一些便宜,只为了让它重回基地。
但在撤离基地的时候,博士放弃了强行带着阿瑞斯离开,不同于安瑟尔认为的冷心冷肺,陈见卿认为,这是姜岁给阿瑞斯的“自由”。
他放弃了在海底执着等待七年才看见的曙光,亲自放走了那条人鱼。
甚至要它恨他,最好再也不要相信人类,这样就再也不会遭受来自人类的伤害和背叛。
“博士……”
陈见卿白皙的手背上青筋嶙峋,抬眸看着遥远天际的一轮孤月,喃喃道:“您爱上那条人鱼了吗?”
……
第二天仍旧无法联系上基地。
其他人能等,姜岁和陈见卿这两个伤员、卡福这个基地的主管再也等不了了,吃过早饭,卡福便去找当地渔民商量出海的事情,姜岁看着平静的海面发呆。
他很少有这样什么都不需要做的时间,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度过了,只好看海鸥成群飞过,潮汐卷起无数细沙,坐在这里都能听见涛声。
“博士。”艾莉森走过来道:“现在风大,渔船的环境没那么好,要不然您就先住在这里,等之后我们来接您吧?”
“不用。”姜岁看她一眼,皱眉:“你生病了?脸色很难看。”
博士主动关心人可太少见了,就连旁边的安瑟尔都看了过来。
艾莉森脸色确实有些苍白,她叹口气无奈道:“不是生病,是之前在救生艇里被海啸波及,当时天旋地转,简直像是被放进了滚筒洗衣机里搅了一个小时,我这是晕的,现在都还时不时想吐呢。”
“你可以先留在这里。”姜岁道。
艾莉森摇摇头:“我是您的助手,当然是要跟着您的。”
这时候卡福回来了,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比了个ok的手势,道:“好了伙计们,一个小时后我们就可以乘船回波多黎各了。”
众人都欢呼起来——这地方实在是环境恶劣,食物甚至还不如食堂做的墨鱼饭,姜岁有陈见卿亲手做的饭菜吃,其他人可就没这待遇了,继续待下去还不如跳海自杀。
这算是个好消息,大家都挺高兴,唯独姜岁没什么表情,他回房想要收拾一下自己的东西,却也实在是没什么好收拾的,他坐在桌边,拉开了抽屉。
里面静静躺着一片流光溢彩的鳞片,深蓝色的彩光与这简陋的房间格格不入,比宝石还要夺目耀眼。
在古中国,有鲛人泣泪成珠的传说,说鲛人上岸,会用珍珠跟当地的人交换一些东西,那……
姜岁拿起那枚鳞片,坚硬的棱边抵着手心的软肉,微微疼痛。
阿瑞斯又用这枚鳞片,从他这里换走了什么?
“……”姜岁抿了抿唇,将鳞片丢回抽屉,砰地一声关上后起身离开了房间。
这个岛虽然穷,船倒是不错,起码卡福谈下来的这艘捕捞船光看外表还不错,主人是当地最有钱的一家人,卡福还雇佣了几个水手,此时已经在检查燃油舱和首尾侧推装置、导管桨和可变螺距螺旋桨等了。
但它到底是一艘渔船,刚靠近就传来一大股鱼腥味,差点把姜岁熏晕过去,陈见卿贴心的递过一个口罩给姜岁:“博士。”
姜岁瞥了他一眼,冷着脸没要,大步走上了甲板,安瑟尔在一旁冷笑:“上赶着讨好,人家搭理你吗?”
陈见卿一贯把自己这位表哥说的话当放屁,没有露出嫌恶的表情已经是他最大的尊重,一个眼神都没给,追在姜岁身后上了甲板。
安瑟尔:“……”
这难道就是基地里那群小姑娘成天说的,舔狗?
那群小姑娘可还说了,舔狗舔狗,舔到最后,一无所有啊。
姜岁对船只、海航都没有任何研究,当船开始航行的时候他被冷风吹的头痛,没一会儿就钻进船舱睡觉去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处海上,噩梦越来越真实,即便他明知道自己在做梦,还是无法从中挣脱,直到“嘭”的一声巨响,姜岁才猛地惊醒。
天已经黑了,看东西不太清楚,但闯进来那人的喘息声实在是太大了,姜岁立刻锁定了目标,惊愕道:“卡福?!”
“嘘!”卡福赶紧上前捂住他的嘴,他浑身都在发抖,喘息剧烈,慌张的语不成句:“不要说话……不要说话亲爱的,听我说!”
“想杀我们的人就是陈见卿,他想要趁着我们在海上,直接杀了所有人灭口!”
姜岁本就刚睡醒脑子不太清楚,还没反应过来,忽然“咚咚咚”三声敲门,外面响起陈见卿有些冷的声音:“博士,您醒了吗?我可以进来吗?”
卡福惊恐的瞪大眼睛,用气音道:“别回答!”
姜岁呼吸颤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陈见卿在门口站了会儿,而后响起一阵脚步声,大概是准备离开了,姜岁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忽然“吱呀”一声,外面的光漏进来,陈见卿声音温和:“既然您没有反对,我就先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