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屠谕也看见了那颗珠子,他伸手捡回来,垂眸看着姜岁:“日日带在身上?”
姜岁抿唇将珠子抢回来,他雪白脸颊和衣服上沾着泥土灰尘和药汁,看上去就像是一只脏兮兮的又很高傲的猫,但申屠谕来了,他身体里紧绷的那根弦总算是松缓了许多,抿唇道:“我还没捏碎它,你怎么就来了?”
申屠谕唔了声,没有回答。
姜岁抓住他的领口,眯起眼睛:“快说。”
“你不准我跟你进药王峰,我就没进来。”申屠谕道:“在山外住了段时间。”
姜岁一怔。
所以这半年来,申屠谕其实没有回魔界,而是一直在药王峰外住着吗?
“我没想不听你话。”申屠谕说:“今日是你生辰,我本想把生辰礼物放在你房间就离开的。”
姜岁彻底愣住了。
从前跟应持月在一起的时候,应持月倒是每年这时候都会带他出去游玩,送些很贵重的礼物,离开应持月后,这个日子就连姜岁自己都没记住,或许是什么时候跟申屠谕聊起过这事儿,申屠谕竟然记住了,还想偷偷来给他送礼物。
“……”姜岁喉腔里发出像是小兽的呜咽,他用力打了申屠谕好几下,才哭着说:“你蠢不蠢!看不出来我只是在利用你吗?我怕你影响我的前途才把你赶走,你还要回来找我,给我过生辰……申屠谕,你怎么这么蠢!”
申屠谕看他哭的这么凶,一时间手足无措。
姜岁要是在床上哭,他可以铁石心肠,但要是在床下哭,就心肝脾肺肾全部凑在一起也想不出应对的办法了,只好僵硬又生涩的一遍遍抚摸拍打姜岁的后背,道:“我不在乎这些。”
他真的不在乎这些。
在这漫长的看不见尽头的生命里,申屠谕很少遇见什么有意思的事情,更没有什么值得他花心思的事情,炼化万灵丹也好,给出去的灵力也好,都是用来讨姜岁欢心的小玩意儿,至于姜岁是否利用他……这并不重要。
天生地养的魔兽不似人族那般有许多弯弯绕绕,要我爱你你就必须爱我,在申屠谕看来,能够待在一起就很好,至于其中的利益纠缠,他并不放在眼里。
若他有,若姜岁想要,拿去便是。
眼见着是哄不好受了天大委屈的姜岁了,申屠谕干脆把人抱起来,问:“你还要留在这里吗?”
“你当我跟你一样蠢吗!”姜岁气愤道:“我都要被人炼作炉鼎了,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申屠谕点点头,“那我就将这里烧了。”
他们旁若无人的说话,刻石却差点呕出血来,他刚刚尝试着传递信息出去,却不料申屠谕直接设了结界,结界范围之广,甚至囊括了整座药王峰,此界生灵无法逃离,此界消息也无法传出。
“阁下好大的口气!”刻石沉声道:“真当我药王峰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申屠谕终于拿正眼看他了,“你就是刻石?”
“既然知我名号,还不速速离去!”刻石对申屠谕也是多有忌惮,毕竟此人一进来就杀了他已经到了元婴中期的大徒弟,可见实力深不可测,且浑身魔气缭绕,分明就是个魔族!
“离去?”申屠谕慢慢道:“我自是会离去的。”
姜岁很害怕刻石,不敢去看他阴鸷的眼睛,小声说:“他已经到了合体修为,你要是打不过的话,我们就赶紧跑。”
“合体?”申屠谕微微挑眉。
刻石冷笑道:“老夫已经踏入合体境多年,只差一步便可入大乘!阁下,我劝你放下我这小徒弟,否则今日,我要你葬身药王峰!”
姜岁拽了拽申屠谕的头发,“我们赶紧跑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
申屠谕微微蹙眉,似乎是在思索什么,而后他把姜岁放在了一张椅子上,道:“你在这里坐着。”
姜岁:“你要干什么?”
“打架。”申屠谕一如既往的言简意赅,他手中红光大盛,须臾间出现了一柄骨刀,那刀的样子很古怪,前段薄而窄,后段又像是长枪,大殿里灯火辉煌,骨刀却泛出森冷至极的妖异光芒,煌煌灯火里邪气冲天。
姜岁总觉得这把骨刀的形状看着有些眼熟,申屠谕似乎是看出了他的疑惑,道:“是我小时候跟别的魔兽打架,被对方咬断了尾巴,我就把骨头抽出来磨了把刀,还算是趁手。”
他说的风轻云淡,好像也不觉得尾巴被咬断了是什么恐怖的事情,还把刀拿过去问姜岁:“好看吗?”
“……”姜岁怕自己说好看的话申屠谕可能会把自己尾巴砍了再给他也磨一把,道:“还行吧。”
申屠谕有些遗憾:“好吧,之后找个好看的给你玩儿。”
他反手提着刀,看向怒发冲冠的刻石,这个合体期的糟老头子原本不配让他出刀,只是姜岁吓到了,申屠谕想要速战速决,带姜岁离开这里。
姜岁其实没怎么见过申屠谕动手,这人大多时候都很冷漠,有种厌倦了这凡尘俗世的超脱之感,但等他真正握住刀的时候,杀伐之气毕现,那必得是手上沾染过无数鲜血才会有的凶恶戾气,在姜岁看来不可撼动的合体期大能在申屠谕手底下竟然几十招都走不过,便被骨刀一拍背脊,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这一下力道之大,刻石的膝盖竟是直接陷进了地砖之中,硬生生在汉白玉地面上戳出了两个洞,骨刀在申屠谕的手中一转,他原想直接以锋刃割断刻石的咽喉,却又不知想到什么而生生停了下来。
刻石还以为他是不敢杀自己,连忙道:“只要你不杀我,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我可是玄一门长老,我……啊!”
他没能再说出话,因为申屠谕把他舌头割了。
“聒噪。”申屠谕脸色冷淡,垂着薄薄的眼皮看着痛的在地上打滚的刻石,手腕翻转,就将刻石的四肢卸了下来,凄惨的嚎叫几乎要响彻寰宇,申屠谕淡声道:“我只是想起,我杀人太干脆的话,他不喜欢。”
刻石之死状凄惨至极,任谁看了都会做噩梦,申屠谕当然没让姜岁看,他只是又提着刀将刻石的徒弟一一斩杀,大殿里一时间可谓是血流漂杵,姜岁坐在椅子上,却一点血迹都没沾染。
申屠谕好似恶鬼修罗,蹚过尸山血海而来,对姜岁伸出手:“走了。”
姜岁第一次没有嫌弃他浑身的脏污,扑上去抱住申屠谕。
申屠谕牵着他的手走出大殿,满山寂静,殿外有倦鸟归巢,深山林立,月色如水,星辰似灯,一切都祥和安谧,谁也想象不到,这里经过了一场单方面的、碾压式的屠杀。
“……阿谕。”姜岁垂着头说:“我好像崴到脚了,有点走不动。”
申屠谕就俯下身背着他往山外走,姜岁趴在他肩膀上,小声说:“阿谕,你到底是谁?就连合体期在你刀下都如蝼蚁,你在魔界,也肯定是个大人物吧?”
“还好。”申屠谕说:“早年喜欢打架,当了个魔尊。”
姜岁:“……”
姜岁觉得自己是不是听错了,“魔尊?”
“嗯。”申屠谕说:“你想当吗?我可以让给你。”
姜岁:“。”
之前申屠谕说他在魔界混的一般,姜岁知道以他的实力肯定是有些地位的,却没有想到这么有地位,直接就是魔界的老大。
姜岁好一会儿都没说话,申屠谕难得有点忐忑。
现在姜岁知道了他的身份,会不会更加与他生分了?
两人走过了载满草药的药圃,风里有很淡的药香,姜岁忽然将头埋进申屠谕的颈窝,轻声说:“阿谕,你不是要给我过生辰么?我的生辰礼呢?”
申屠谕把他放下来,从储物戒里取出一个木头盒子,光看外表,非常简陋,像是有人直接拿刀劈出来的。
姜岁打开盒子,就见里面是一颗暗红色的丹药。
“万灵丹?”姜岁问。
“不是。”申屠谕道:“万灵丹只有一颗,这是我仿照着炼出来的,之前答应过你助你破化神境,我自然不会骗你。”
姜岁紧紧握着那个木头盒子,他抿着唇将盒子放回申屠谕手里,申屠谕心头一跳。
连生辰礼物都不要,姜岁是铁了心肠要与他一刀两断么?
他正思索着,忽然感觉姜岁抱住了他的腰,声音有些哑:“阿谕,对不起。”
“为何道歉?”
“你太笨了。”姜岁说:“你连我为什么道歉都不知道。”
申屠谕认真说:“那你解释给我听。”
姜岁没有理会他,继续往山下走,申屠谕跟在他后面:“我以后还可以在山外住着么?”
许久许久,当风吹过重重的露,当月染透层层的林,姜岁才说:“你以后可以来山里看我。”
……
药王峰遭劫,玄一门大恸,如此大事,本该联合众门派一起讨伐魔界,玄一门却将此事压了下来。
旁人不知其中关窍,姜岁却很清楚。
申屠谕虽然把刻石师徒赶尽杀绝,还放了把火,可山里还有不少试药用的童子,从前刻石还在时可以管住这上百喉舌,刻石死后,这些童子自然会将他干的好事抖露出来,玄一门遮羞尚且来不及,哪里好意思去找魔界的麻烦。
姜岁作为刻石仅存的几个弟子之一,当然要操办师尊的葬礼,上上下下事必躬亲,让来参加葬礼的人无不感叹刻石这个小弟子当真是有孝心,只可惜药王峰一脉的凋敝之势已然无力回天,也不知道这个小弟子将来要何去何从。
掌门佟宿恩对姜岁更是心怀愧疚,毕竟他已经知道刻石收姜岁入门的目的,见姜岁“毫无所觉”的辛勤为师尊操持葬礼,心中更是百感交集,私下找到姜岁,称只要他愿意,玄一门的其他长老都可以收他为徒,尽心教导。
可姜岁已经谁都不敢相信了。
刻石威望不够深重么?名声不够斐然么?可脱去了那层人皮,却比吃人的妖魔还要让人胆寒,谁又知道其他长老是不是也如刻石一般龌龊?
“如果我想拜入渡衡仙尊门下……”姜岁试探的道:“掌门也可为我引荐么?”
佟宿恩就露出了很牙疼的表情。
“这么多长老,你怎么偏就挑中了唯一一个我说不上话的呢!”佟宿恩重重叹气,“仙尊生性淡漠,早与我说过此生不会收徒。”
可除了渡衡,姜岁连眼前这位看上去和蔼可亲的掌门都不敢信任。
他觉得渡衡是真君子,如果能进落鹜山,余生应该能活的轻松很多,更重要的是,渡衡是当今天下第一人,哪怕看出了他炉鼎的根骨,应该也不屑于用他来采补。
“这样吧……”见他露出失落的表情,佟宿恩于心不忍,道:“如今你师尊葬仪,仙尊也会前来吊唁,到时候你再跟他说说看。”
姜岁点头,谢过了掌门。
然而当渡衡前来吊唁,他找了个没人的机会再次请求渡衡收他为徒时,渡衡却头也不回的走了,好似全然没有看见他听见他。
姜岁看着他修竹般的背影,垂下纤长眼睫,死死咬住了唇瓣。
刻石出殡那天,作为唯一一个在药王峰的弟子,姜岁捧着刻石的灵位一路往选好的墓穴而去,一路上都是各路仙僚道友叹息哀戚,天上下了蒙蒙的细雨,烟雾笼罩整座药王峰,令人看不清前路,也瞧不见去路,麻布做成的孝服太过粗糙,沾了水也没有柔和几分,磨的姜岁肌肤泛红作痛,漫天的纸钱黏了他一身,让他看起来脏兮兮的像是一只落水的小猫。
“渡衡仙尊!”
“渡衡仙尊也来啦!”
姜岁听见人群议论,瞬间抬起头,就见一袭白衣站在他不远处,面色无悲无喜的看了眼刻石的灵柩,他没说什么哀悼的话,更没送什么挽联,仿佛只是来走个过场,姜岁垂着头从他身边走过时,就见他忽然抬起了手。
一瞬间姜岁顿在原地,因为渡衡为他摘去了黏在发间的纸钱,那白皙袖长常年握剑的手撑开了一柄伞,遮在他头顶,姜岁抬起头看他, “……仙尊?”
“雨大,我送你一程。”岑霁说。
姜岁愣了愣,岑霁偏头看他:“怎么?”
“仙尊,您身份贵重。”姜岁记恨他拒绝自己两次,如今又来充好人,心口堵着一口气,声音也就闷闷的,“我只是一个无名小辈,淋点雨至多风寒,算不上什么,不敢劳动仙尊。”
雨水落在油纸伞面上一阵闷响接着一阵闷响,岑霁道:“你在同我生气?”
姜岁想问他前两日为何一句话不说就走了,但还是忍住了,觉得这样问出来显得他肚量狭小很在意这件事般,道:“不敢。”
岑霁没听出他的阴阳怪气,点点头:“那就走。”
众人皆有些惊讶,毕竟渡衡仙尊什么样的身份,他竟然愿意给一小弟子撑伞,但又想到这位仙尊是个剑痴,不通人情世故,做什么事都任凭心意,便也就不再奇怪了。
刻石的灵柩被土壤掩埋,岑霁还是没走,似乎对葬仪颇为好奇,问姜岁:“我记着许多修士死后都会让自己的躯壳化为飞灰,怎么他要葬在土里?”
姜岁:“师尊他老人家喜欢凡间入土为安的说法。”
岑霁:“尘缘太重,功利心太强,难怪多年来未有寸进。”
修真界估计也只有岑霁敢这样点评刻石长老了,但姜岁觉得他说的很对,点头赞同。
“昨日掌门来找我说过你的事。”岑霁忽然道:“他说你失了师门,一心想要拜入我门下,想让我收你为徒。”
姜岁没想到佟宿恩竟然真的愿意为了他去求岑霁,毕竟他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弟子,拿两句话搪塞了也就过了,难道他还能去找堂堂掌门的麻烦吗?
岑霁:“他还同我说,你从前在外门时,遭同门排挤欺辱,如今很不信任旁人。”
姜岁张了张唇,“我……”
“你害怕刻石死后,你在玄一门,又会回到当初的境地?”岑霁垂眸看着姜岁,眼神很认真,“被欺负怕了?”
怎么能不怕呢。
那些屈辱的往事,记忆里的血泪,就如恶鬼缠身,时时刻刻都在提醒他这世道到底要多艰难。
“掌门极力劝我收你为徒。”岑霁说:“但我不会教徒弟,也不会是个好师尊。”
姜岁气的差点咬他一口。
这就是天下第一人的风范?说了一堆,就为了戏弄他!
“但若你只是想寻求一方庇护,”岑霁微微沉吟,“我倒是可以与你结为道侣。”
啪嗒一声,姜岁手里捧着的灵位摔在了地上,他吓一跳,赶紧捡起来假装没发生这回事,心脏却还在扑通扑通的剧烈跳动。
“我常年闭关,不怎么出来,但年纪越大,就越有人想要拉拢我,总要送些貌美女子给我。”岑霁继续说:“这次出来,落鹜山又多了一群姑娘,我挨个儿打发走,实在麻烦。”
姜岁心想,堂堂天下第一人,谁不想跟他沾点亲带点故?别说真与岑霁结为道侣了,就是送去的人得了岑霁的好脸色,那也是喜事一桩。
“若是落鹜山有了另一个主人,想来这种事就不会再发生。”岑霁道:“如若你只是想在落鹜山清修,我便告知掌门,你我结契,落鹜山从此任你进出。”
姜岁从前只听说渡衡仙尊杀妖退魔的故事,竟不知道,他还有一颗慈悲心肠。
这桩交易怎么看都是岑霁吃亏,姜岁犹疑道:“仙尊……为何选我?”
“看你乖巧。”岑霁嗓音泠泠,“且掌门太烦。”
姜岁:“……我会好好谢过掌门的。”
估计谁都没有想到,渡衡仙尊的道侣,是这么定下来的。
得了岑霁的允诺,姜岁心里的大石头总算是放下了,就连回去的脚步都轻快许多,等到了自己从前住的屋子,姜岁忽然又有些不知所措。
申屠谕要是知道了他要与岑霁结契的消息……
“在发什么呆?”忽然旁边树上响起低沉的声音,姜岁转头,就见申屠谕躺在树枝上小憩,摇落满树花瓣如雨,深深浅浅的红色里他垂眸看来,“我见你在此站了许久了。”
“阿谕。”姜岁扬起脑袋,“落鹜山,你进的去么?”
当天夜里姜岁被申屠谕狠狠折腾了一通,他难得没打人,任由申屠谕胡来,最后累的指节都抬不起来时还强撑着去吻申屠谕的眼皮,嗓音又轻又软:“阿谕不生气了。”
申屠谕将他压在身下,叼着他后颈的软肉磨牙,冷冷道:“我没生气。”
姜岁想要讨好人的时候是很容易的,他抓着申屠谕的手去吻他分明的关节,柔软的舌轻轻舔过手腕内侧的肌肤,申屠谕手背上鼓起青筋,姜岁一边舔吻一边抬起湿漉漉的眼睫去看他的脸,轻轻的说:“阿谕……”
申屠谕受不了的盖住他眼睛,哑声说:“别这样看我。”
姜岁眼睫颤了颤,他知道这样会挠的申屠谕手心发痒,嗓音越发缠绵,“你别生气了,我与他只是有个名分,等之后……啊!申屠谕!!”
姜岁陡然变色,抓紧了被褥,眼泪一瞬间砸下来,像是垂垂欲死的兽,差点一口气上不来,“申屠谕你这个……畜生!”
变作了兽形的申屠谕伸出舌头舔去他的眼泪,又舔过他泛着一层薄汗的背脊,见他颤栗的想要逃跑,便叼住了他后颈,喉咙里发出凶狠的警告声。
“……”姜岁知道自己有错在先,他强忍着自己给申屠谕一巴掌的冲动,蹙着眉道:“那你不准生气了。”
申屠谕变作兽形的时候就要装听不懂人话,不搭理姜岁。
姜岁被撑的很难受,细细的喘气,额头上的汗水滴落下来,他把脸埋进被子里,哽咽说:“你都这样对我了,你要是还生气……我就再不理你了。”
“申屠谕……你听见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