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鸥觉得有点奇怪。
这一次姜岁进入小世界的时间未免也太久了,算起来到现在,竟然都已经过了半年了。
她正思索着要不要让系统联系姜岁,就见神殿之中站着个修长的人影,风吹拂神殿里刺绣精美的白纱,透过轻纱可以朦胧的看见巨型圆窗外成群飞过的白鸽,日光为它们洁白的翅翼边缘染上一层圣洁的金光,姜岁似乎就是在看着那些金光发呆。
“您终于出来了。”步鸥松了口气,缓步走到了姜岁旁边,左右看看:“怎么没有见到格剌西亚?”
小时候还好,格剌西亚越长大就越黏着姜岁,每次去上学都搞得跟生离死别一样,但凡有机会就一定会黏在姜岁身边,这会儿怎么不在?
姜岁说:“我把他打晕了。”
“啊?”步鸥惊讶道:“他干什么了,让您这么生气?”
姜岁露出很头痛的表情,“这件事也不完全是他的错,准确来说我们都有责任,我没想到世界线竟然会被更改,导致一切都变得一塌糊涂。”
在那个小世界里,姜岁所扮演的家教老师应该只是闻琢生命之中的一个过客,闻琢连他的名字都没有记住,他真正的救赎在高二转学来的一个女生身上,是她激励了闻琢,两人相知相爱一起考上了大学,然后按部就班的结婚。
而那个家教老师,他会因为巨额贷款的压力,悄无声息的自尽于某个深夜,尸体在廉价的出租房里发烂发臭都没有人知道。
步鸥大概猜到是小世界里出了什么变故,道:“按理说你们进去的时候都是没有记忆的状态,会遵循基本人设,怎么会出意外?”
姜岁也很费解。
他进入过那么多个小世界,即便这三千小世界都是由他创造的,他也未曾干扰过世界线发展,怎么格剌西亚第一次进小世界就能搞出这么大的动静?
“不过也有另一种可能。”步鸥摸着下巴道:“那就是他的个人意志,亦或者说是某种执念,甚至强过了世界意志,这时候世界意志就会降为第二位,他会按照自己的个人意志来行事……格剌西亚在小世界里对您做了什么?”
姜岁没说话。
他绝对不可能告诉步鸥自己和格剌西亚在那个小世界里谈了四年的恋爱然后结婚,一直到一个人类的生命尽头再相携着死去。
这是姜岁度过的最完整的一生,那些潮水般的记忆分外深刻,比以往任何一个世界都要清晰,甚至让他在某些恍惚的时刻,觉得自己真的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他和另一个普通的、叫做闻琢的人类相爱结婚,厮守数十年,度过了幸福的一生。
“如果是不愉快的事情,您可以选择洗掉他的记忆。”步鸥建议道:“时空管理局很关注员工的心理健康,很多员工离开小世界后仍旧带有强烈的情绪,严重者甚至会影响到身体健康,所以我们研发出了清洗记忆的技术,基本上每一个员工在脱离小世界后都会选择清洗自己的记忆,否则他们无法正常的生活和工作。”
“清洗记忆很简单,也不会对大脑有损害。”
姜岁转头看着步鸥,道:“人类的智慧确实非常可贵。”
步鸥:“只是格剌西亚那边可能不会同意。”
“不听话的小狗也就没有留着的必要。”姜岁淡声说:“他会同意的。”
步鸥一顿。
每当她觉得姜岁已经和一个人类无限接近时,他又会不经意的露出独属于神明的冷漠,他似乎永远都不会理解感情到底有多可贵,就算你把一颗滚烫灼热只为他跳动的心脏从胸腔里硬生生的剖出来,他也不会多看一眼,这就是神明。
他不会对任何人慈悲,也不会对任何人残忍,因为万事万物在他眼中都是一样的毫无价值。
而格剌西亚,就是那个殉道者。
“我明白了。”步鸥道;“在那之前,您想见他一面吗?”
“不必了。”姜岁说:“我要休息一段时间,这段时间神殿封锁,任何人都不要来找我。”
“好的。”步鸥轻声,“谨遵您的意愿。”
……
“看来你失败了哦?”步鸥按了电梯门,这边一片都是员工宿舍——大概没人能想到时空管理局的局长也住在员工宿舍,大家都觉得她应该住独栋别墅开超级跑车,每天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事实上,步鸥到点上班到点下班,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社畜。
格剌西亚穿着一件宽松的黑色卫衣外套,帽子压住了一头乱糟糟的黑发,他垂着纤薄的眼皮,脸上的表情很淡,乍看上去就像是没睡醒。
电梯叮的一声到了,步鸥走进去,转头看着格剌西亚:“怎么不说话?还沉浸在失败的悲伤之中?”
格剌西亚终于抬起眼睫,“你现在很像是个看见心上人男朋友求婚失败从而幸灾乐祸的路人甲。”
步鸥微笑:“我倒是不介意做这样一个路人甲,但你是他男朋友吗?他可是毫不犹豫就要洗掉你的记忆的。”
格剌西亚不说话了。
“目前只有我能收留你了,流浪小狗。”步鸥慢悠悠的说:“你主人不要你了。”
格剌西亚:“即便我现在的力量被封印,弄死你的本事还是有的,我没有那么做仅仅是因为姜岁会生气,而不是我做不到,希望你明白这一点。”
步鸥耸耸肩,“你要是对姜岁也这么硬气就好了,可惜你只会摇着尾巴围着他打转,他还看都不看你一眼。”
格剌西亚:“……”
这个女人的嘴巴真应该被缝起来。
到了步鸥的住处,她道:“你暂时住在这里吧,我最近很忙,应该都在办公室住不会回来。”
面对这份好意,格剌西亚只是冷笑了一声。
“啊对了,现在我们可以清洗记忆了吗?”步鸥偏头看着格剌西亚,“其实我真的很好奇你到底在小世界里对那位神明做了什么,可以跟我说说看吗?”
格剌西亚沉默了良久,才说:“我和他只是……”
“度过了平凡的一生。”
……
姜岁封锁神殿后陷入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沉眠。
过去的无法计数的时间里,他经常会用睡眠打发时间,但这是他第一次做梦。
梦里他回到了自己降生的伊始,那时候一切都是混沌的,漆黑而空旷,他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睡睡醒醒醒醒睡睡,在这永恒的看不见尽头的仿佛永远不会流动的时间河流里,他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做孤独。
那种孤独远比任何东西都要来的强烈,茫茫的宇宙之间,只有一个意识,谁都无法想象那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绝望。
姜岁就回到了那个时候,再一次品尝了那长久的孤独,只是这一次他恍惚间听见人声,他不太确定那是谁的声音,熟悉又陌生,似乎是在呼唤他的名字。
姜岁忽然睁开眼睛,看见的仍旧是被风吹拂的白纱,鸽群仍旧在空中盘旋,就连落在它们翅膀上的金光都未曾改变,就好像他上一秒才刚刚闭上眼睛。
但他知道,这里已经过去了上百年。
尘封了上百年的神殿重新打开,天际传来遥远的钟声,步鸥听见声音,打开办公室的窗户,正看见矗立云端的神殿发出柔和的金光,她匆忙赶往神殿,就见姜岁正一步步迈下台阶,步鸥露出一个笑:“您好,休息的还好吗?”
“嗯。”姜岁点头,顿了顿又问:“格剌西亚呢"
“他如今在管理局工作,现在应该在某个小世界里。”步鸥说:“需要我联系他吗?”
“不必。”姜岁道:“既然你在,陪我见个人。”
步鸥有些好奇姜岁要见的人是谁,等到了地方,却见这里只是一栋再普通不过的居民楼,一楼带有小花园,园子里有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正在晒太阳。
姜岁推开篱笆门走进去,老人睁开眼睛,看见姜岁后愣了愣:“……你一点都没变呀。”
“你变了很多。”姜岁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道:“我预感到今天是你的死期,所以来见你最后一面。”
步鸥这才想起这人是当年那个叫做夏芙的年轻姑娘,只是如今已经苍老的完全看不出年轻时候的漂亮了。
“我也感觉到啦。”夏芙笑笑,“很高兴你来看我。其实一直都想问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姜岁说:“我并不是人类。”
夏芙一愣,随后感叹道:“要是我年轻的时候知道,肯定激动的一蹦三尺高,到处跟人说我跟主神是朋友……只是现在年纪大了,已经跳不动了。”
“格剌西亚呢?”夏芙问:“这次没有带着他吗?”
姜岁说:“为什么会认为他还活着?”
夏芙惊讶道:“他不是你的恋人吗?”
姜岁一怔。
“他看你的眼神那么明显,谁都知道啦。”夏芙眨眨眼睛,轻声说:“我还以为你们早就在一起了。”
“他今天有工作。”姜岁说。
夏芙点点头,“能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知道你们在一起的消息真好,我早些年一直想要联系你们,问问你们的近况,只可惜一直没有找到人。”
“现在也没什么遗憾了。”
夏芙闭上眼睛,再也没有睁开,姜岁垂眸看着自己的指尖良久,抬眸的瞬间看见院子外面站了个人,身材高大,穿着黑色的衬衣,漆黑的头发下是血一般的红瞳,他隔着开满月季的花墙跟姜岁对视一眼,而后漠然的移开视线,只是道:“局长,好巧。”
姜岁原本要叫一声小狗,这才忽然想起来,格剌西亚已经被洗掉了记忆,他现在什么都不记得。
那十几年的陪伴,终究化作了混沌漆黑的宇宙之间划过的一线流星,仅仅一瞬的光亮,落进虚空后,谁也不能再将它捉回来。
即便是神明也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