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幽冷的眸子盯着他,薄唇轻启:“你认识我吗?”
宋衍神色有些尴尬,他不好意思的道:“抱歉,我认错人了。”
没有办法,刚才那惊鸿一瞥实在是太相似了。
男人淡淡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宋衍望着对方的背影,清冷孤寂,就这样一步步离开,渐行渐远,心头却蓦地揪了起来。
他这些年不是忙于修炼,就是和魔族交战,每天游走在生死边缘,看遍了生离死别,因为经历了太多的事情……又或许是刻意想要淡化过去,其实已经不再那么经常想起顾惟了,可这人即便只是一个背影……
就让他又想起了曾经。
顾惟当初拿着和离书离开的时候,是不是就是这个样子?
宋衍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没有告诉顾惟,他其实不想抛弃他。
宋衍闭了闭眼睛,忽的开口道:“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
男人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他,黑眸深不见底。
这一瞬间,宋衍就好像被看穿了般,他心头一紧,干巴巴的补充了一句:“多个人一起,也好有个照应。”
他说完心情有些忐忑。
这个人,看起来不太好相处的样子,就连这点也和顾惟相似……
顾惟刚刚嫁过来的时候,也像是浑身长满了刺,冰冷沉默,警惕着任何人的靠近。
也许自己不该开口,宋衍正要退缩之时。
男人黑眸深处隐隐浮现意味深长之色,嗓音低沉微哑:“好。”
宋衍带着男人回到了他的山洞。
单沙看到宋衍带着一个人回来,顿时瞪大了眼睛,这男人也未免长的太好看了吧!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宋衍带人回来,没想到宋衍看起来温和淡然,一副无欲无求模样,其实也是好色之徒……呸呸,是会欣赏美色的人啊!
单沙回过神,热情笑道:“你好,我叫单沙,你叫什么?”
宋衍这才想起,自己都还没问对方的名字,他转头看着男人。
男人薄唇一挑:“古清。”
单沙是个自来熟的,道:“你也是修士吧,你怎么被俘的?”
古清黑眸没有温度的看着他,单沙的声音渐渐微弱下来,这人虽然长的好看,但是看着人压力好大啊……一点都没有宋衍随和。
古清缓慢开口:“城破,就被俘了。”
单沙心道大哥还真是惜字如金,这说的不是废话吗?谁不是城破被俘的?哦,宋衍不是,宋衍是个勇士!他是去刺杀魔族大将被俘的。
单沙总算看出古清没有兴趣聊天,于是不再自讨没趣,开始坐在角落里啃土薯,每天干这么多的活儿,还待在这么冷的地方,现在就是石头他也吃的下去,真的好饿啊!
山洞内恢复了安静。
宋衍静静的坐在一边,这会儿冷静下来,有点后悔自己一时冲动了,他和这人并不熟悉,也不知对方是个什么心性,不该邀请他过来同住。
但现在人来都来了……宋衍安慰自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已经有一个单沙,不在乎再多一个人。
宋衍从怀里拿出一个捂热的土薯啃了起来。
仙人本来是可以辟谷的,不吃东西也不要紧,但他因为戴着寒铁锁链,仙灵之力被禁锢,所以也需要进食补充能量,在这寒渊,仙人修士除了体魄强大一些,和凡人也并无什么不同了。
这几年虽然修炼之途艰辛,与魔族交战也常九死一生,但饿肚子还真是新奇体验。
但想想红军长征十万八千里,自己这点苦似乎也不算什么了,果然天下太平才是最好的,回想当初的安宁日子,简直仿佛是前世的事了……宋衍思绪越飘越远。
他吃完了手中的土薯,不经意的转头一看,才发现身边人安安静静。
男人微阖双目靠坐在那,一身黑衣逶迤在地,清冷面容如覆上一层寒霜,脚边的土薯更是一口未动。
宋衍不由皱了皱眉。
被抓来这里的俘虏不是修士就是仙人,战乱之前,哪个不是身份地位高高在上?其中不乏性子高傲的,来到这里不愿意吃喝干活,不是饿死就是被打死,这种放不下架子,亦或者自暴自弃的修士,在寒渊狱是死的最快的,根本熬不了几天。
宋衍这些年也见惯了生死,知晓这世上人各有命,便是宗曜也救不了每个人,若是对方一心求死,他也不必多管闲事,可是……
他看了看古清的侧颜,山洞内光线昏暗,男人弧度分明的下颌,被阴影勾勒出分明的线条,便是睡着的模样,都和顾惟有几分相似……
宋衍眼中浮现无奈之色,缓缓叹了口气。
他挪动了一下-身子来到古清身边,低声道:“你吃点东西吧,明天还要干活的。”
男人慢慢睁开了眼睛,一双幽暗的瞳孔盯着他,像是黑暗中的野兽,宋衍莫名背脊凉了一下,但还是鼓起勇气劝道:“这个土薯我已经捂热了,你吃我这个吧。”
古清看起来就是个普通修士,不吃抵不住的,他有仙灵之体,饿几顿没有关系,地上土薯冻的发硬,确实也没有法子吃。
宋衍将自己怀中的土薯拿出来,塞进古清的手里,神色认真的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古清微微垂眸,看向手中土薯。
灰扑扑脏兮兮的丑东西,长着一层凹凸不平的表皮,看起来就很难吃,但……因为被那人的体温捂热了,所以落入手心的时候并不冷硬,反而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柔软。
古清幽暗眸底晦暗不明,他顿了顿,拿起土薯缓缓咬了一口。
他动作慢条斯理,虽然表情淡漠,但宋衍生生瞅出了几分嫌弃来……不过,还愿意吃东西就好。
说明也不是真的一心求死,人就怕自己找死,那是谁也救不了的。
宋衍转身坐了回去,吃完就准备休息了,他因为背上有伤,躺着睡总是不太方便,所以这些天都是侧着睡,不过今天……宋衍看了看,左边是单沙右边是古清。
还是面对单沙睡吧!他和古清不熟悉,对方又是这样一张脸,看着总怪不自在的。
宋衍背对古清躺了下来,一手枕在头下,露出微曲的背脊。
不过才刚刚躺下没一会儿,他听到古清开口说话了:“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男人的声音很轻很低,像是深夜山涧的冷风。
宋衍只好起身面向他,耸肩笑了笑:“大家都是俘虏,互相帮助需要理由吗?”
他说完这句话,感到古清的眼神冷了冷,但再一看,又仿佛只是自己的错觉。
古清唇边泛起意味不明的笑,语气感激的道:“你我素未蒙
面,你却愿意这样帮我……你可真是个好心人。”
宋衍这些年确实帮助了很多人,经常被人感谢,已经习以为常,但是此刻听到古清感谢他,不知为何,竟听出了一丝阴阳怪气的感觉?
这应该是他想多了吧?
不过宋衍帮人都是随心而为,不求回报,他不在意的道:“举手之劳而已,你不必放在心上。”
说着就要回头继续睡觉,但是古清却伸出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男人的手指泛着丝丝凉意,比寒渊的冰还要冷,透过一层薄薄的衣物,让宋衍不由打了个寒颤,他下意识的绷紧了身子,有些不解的看着古清。
古清微微垂眸,淡淡道:“你将你的食物给了我,我该报答你。”
宋衍道:“不必……”一个土薯而已……
古清却没有松手,看似没怎么用力,却令他动弹不得。
古清缓缓开口:“同为俘虏互相帮助,难道不是应该的吗?你刚才,是这么说的。”
宋衍:“……”
古清视线越过宋衍的肩头,看不出什么情绪:“我有伤药。”
宋衍终于露出一丝惊讶神色。
这里的俘虏被关押入寒渊狱之前,兵器法器都会被收缴,但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魔族也是懒得管的,比如他身上的无音铃……偶尔也有人能将伤药偷偷带进来,只不过伤药这种东西,在外面算不得什么,在这里却是紧俏资源,千金难求,毕竟都是留给自己保命用的。
别说他们这样的陌生人了,便是亲近的熟悉的人,也不见得舍得拿出来。
古清身上有伤药,不但没有藏着掖着,还主动拿出来,这……
没想到这人看起来冷冷清清,不近人情的,其实是个面冷心热的大好人啊!
真是人不可貌相!
宋衍的伤虽然不算致命,但长时间未处理也有些溃烂,确实令他感到有些不便。
古清既然有这份好心,现在他也需要帮助,不如坦坦荡荡接受,待日后出去了再报答。
如果他们都不能出去……
那也就谈不上以后了,早死晚死都是一样。
宋衍弯起眼睛笑了笑:“那就多谢了。”
他说完这句话,山洞里安安静静悄无声息,过了一会儿,宋衍露出迷惑的表情。
不是说要给自己伤药吗?怎么又不动了?该不是反悔了吧……
就在宋衍有些尴尬之时。
古清撩起眼皮,语调微凉:“你的伤在背上,你可以自己涂?”
宋衍恍然大悟,确实啊,就算把药给了自己,自己也够不到,是他刚才想岔了……
他正要解开衣服,但手指落在衣襟上,却又迟疑了一下。
古清眼眸漆黑无波,里面只有冰冷,没有半分其他。
宋衍吁出一口气,都这种时候了,也讲究不了那么多了,他悄悄觑了眼另一头的单沙,单沙早已睡熟了,这会儿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宋衍面对单沙,背对古清,解开了自己的衣服。
因为伤口一直没有处理,和破碎的衣服粘连在了一起,脱-下的时候扯到了皮肉,宋衍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慢慢将衣服褪下,终于将背部露了出来,一道鞭痕从肩膀蔓延至腰窝里。
古清视线落下。
男人的衣衫滑落下来,因为手上戴着锁链,所以堆积在了手腕的位置,松垮垮的落在腰臀处,他皮肤白皙无暇,在昏暗的光线中泛着羊脂玉般的温润色泽,但狰狞的鞭痕却破坏了美感,仿佛在一副完美的画上撕-裂开来,莫名生出一股凌虐感……
古清垂眸,敛去了眼底晦暗之色,轻轻落在伤口之上。
男人的指尖微凉,紧接着一阵剧痛传来,宋衍轻颤了一下,下意识发出一声低吟,身子也本能的向前倾去,似要躲避对方的动作,但下一刻,男人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将他牢牢固定在原地。
宋衍紧紧抿着唇,额前渗出细密的汗珠,这时,他听到男人靠近他,在他的耳边轻声道:“腐肉需去除,才能愈合。”
男人的手指是凉的,但呼吸却是灼热的,是这寒冷之地唯一的温度,灼的他耳根发麻发烫,宋衍眼睫颤-动了下,哑声开口:“抱歉,你继续吧。”
他深呼吸一口气,但却没有再逃了。
为了转移注意力,宋衍尽量不去感受后背疼痛,去想别的事情。
其实这些年他也没少受伤,交战时更是刀剑无眼,有好几
次都伤的很重,所以这点小伤真不算什么,他甚至都不会在意……想着想着,他不由得又想起了顾惟。
当初有一次钟惠兰误会了他,在院子里追打自己,自己躲避不及挨了一棍子,当时是顾惟替他上的药,那日的情景和今天很相似……但和魔族的鞭子相比,钟惠兰的棍子软的像是面条,可当初自己连那都受不了,现在想想莫名有些好笑。
也不知道爹娘在月落城过的怎么样,那边应该是安全的。
只是自己不能陪伴在他们身边了,也不知还有没有再见的机会,当初拿来搪塞父母的借口如今成了真,果然是世事难料啊。
古清视线落在宋衍的侧颜上。
清俊的面容因为疼痛而泛白,淡色的唇瓣咬的渗出了血,只是双目却有些无神,不知这会儿在想些什么,当初那么怕疼又娇惯的一个人,现在却连这刮肉疗伤的痛,也可以隐忍着不发出一丝声音……
甚至还有心情走神。
古清眸色暗了暗,心底不知为何莫名有些不快,他的手指不经意掠过宋衍颈侧,带起了一缕发丝,在对方通红的耳-垂上擦过。
宋衍只觉得一道轻微的痒意掠过颈侧,和那疼痛不一样,轻的像是羽毛掠过,令他微微一颤,猝不及防的发出一声低呼,但他很快回过神,连忙咬住了唇。
自己刚才那道声音……
宋衍脸颊微微发烫,这时前方单沙忽然翻了个身,他顿时紧张的屏住了呼吸,过了会儿,见单沙仍旧睡着,宋衍才微不可闻的松了口气,他不着痕迹得将身前衣服拢了拢,分明只是上个药而已,这莫名其妙的羞-耻感是怎么回事?
宋衍深吸一口气,这会儿打起精神,是再也不敢走神了。
山洞中安静的只有彼此的呼吸声。
药膏接触到伤口,疼痛渐渐的都散了,只有微微发热发麻的感觉,宋衍感觉舒服了很多。
终于,古清收回了手。
宋衍连忙将衣服拉上,紧张的低声道:“谢谢你了。”
他甚至没敢多看古清一眼,背对他蜷缩着,再也不说话了。
古清轻轻勾了勾唇角,一挥手,山洞内两人沉沉睡去。
他起身走出了山洞。
夜色冷寂。
古清就这样漫不经心的走了出来,岗哨之上的魔族却仿佛看不到他的存在般,他踱步来到山峰的背后,一个高大魔族守候在那。
这魔族有着一双暗红色的眼睛,古铜色的肤色,下颌一道狰狞疤痕,正是魔将伏焱!
伏焱恭恭敬敬的单膝跪地:“君上。”
古清赫然就是寂无归!
寂无归黑眸冷淡的垂下,淡淡开口:“你有何事?”
伏焱紧张的深吸一口气,忧心仲仲道:“君上,大长老闾丘岐虎视眈眈,魔族到处都是他的眼线,您这样孤身来到这里,魔宫之中无人镇守,恐会引起大长老的怀疑。”
寂无归睨了他一眼:“此事无妨,本君的傀儡化身坐镇魔宫,没有人可以看出来,不会有人知道本君在这里。况且……若他真敢有什么异动……”
寂无归眼底浮现一丝微凉笑意,慢悠悠的道:“那本君正好收拾了他。”
伏焱恭敬的垂下头:“属下知道了……”
寂无归见他不走,双手负在身后:“还有其他事?”
伏焱神色踟蹰,欲言又止。
大长老之事只是其一,其实他来这里最重要的原因,是君上宁愿伪装成俘虏,也要来这寒渊狱的事情。
刚得知的时候伏焱很是震惊,君上为何要这么做?这也太难以置信和荒唐了!
他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君上用意,但是他来到这里看了一眼那些俘虏,瞬间就明白了君上是为谁而来。
宋衍……
他还记得当初自己奉命去人间,看到君上为一个凡人动了心,哪怕对方给了和离书都不肯放弃时,自己内心多么难以置信,那可是君上啊!
即便历劫时没了记忆,但魔的本性是不会变的,君上可以对那一世身生父母冷血无情,也可以对一切挫折磨难淡漠无谓,却偏生对一个蝼蚁般的凡人动了心,即便到了最后一刻,心中想着的也是那个凡人。
伏焱杀了君上历劫之身后就匆忙离开,但他毕竟答应了君上要护住宋衍,于是后来又悄悄的回了宿明城一趟。
但那时宋衍已经跟着宗曜走了,伏焱只能返回葬魂山,将宋衍的情况如实告知。而君上苏醒之后,看到自己带回的半封和离书,也再未提起过这件事,而是以雷霆手段镇压了魔族内乱,又亲自出手诛杀仙门高手,三年来一心率领魔族攻城略地,重新成为了那个冷漠无情的魔族首领。
他只当君上已经忘了这个人。
却万万没有想到,君上竟还放不下。
伏焱心中不安又惶恐,他紧张的道:“如今宋衍已是空玄境仙人,与我魔族为敌,手上也有不少魔族的性命,难道您还……”
他剩下的话未说完,对上寂无归冰冷的双眼,像是被扼住了喉咙,身躯微微战栗。
半晌,伏焱以额触地:“君上恕罪。”
他知道自己僭越了,虽然当初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是奉了君上的命令,但自己目睹了君上这么多事情,若非自己忠心耿耿,君上又赏罚有度,宽宏大量饶恕了自己……恐怕早已成了君上剑下亡魂。
寂无归淡淡收回视线,他转过身,冷冷声音传来:“回去吧,本君的事情,还轮不到你来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