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过去了, 过去了……”
“瑾言……”
孙子柏一遍一遍的安抚着,声音轻柔,动作也极尽克制。
苏瑾言其实在被他抱住的一瞬间就冷静了下来, 他只是太久没有想起那些记忆,一时间有点没控制住而已。
但那一刻四周一片漆黑, 整个世界安静得只听得到孙子柏带着喘息的安抚声,就在他耳边, 带着灼热的温度, 让他混乱的神经一下子就得到了安抚。
他的脸几乎贴在孙子柏的胸膛上, 孙子柏的手按着他的头一下一下的轻抚,于是苏瑾言鼻息间都是孙子柏带着风雪的味道, 似乎还有一股浓重的膏药味, 可苏瑾言只听得到耳中“怦—怦—怦”的心跳声。
这声音强而有力, 跳得很快, 又似乎是在他脑海中跳着,分不清是他自己的还是孙子柏的。
不过听着这声音, 苏瑾言完全的镇定了下来。
曾经无数个夜晚, 也是这么黑这么静, 但却只有他一个人一直睁着眼睛到天亮,此刻被人抱住的温暖让他有些不习惯, 有些陌生, 又莫名的有些喜欢, 总之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 镇定下来的苏瑾言并没有推开抱着他的人, 而是就那么任由他抱着, 任由他一遍一遍的安抚着,他甚至有些贪恋这人的温度。
直到守在隔壁耳房的孙宏和小乙听到动静慌忙跑了过来, 不过等到他们重新点上蜡烛的时候,抱在一起的两人早就分开了,苏瑾言面色正常的端坐在轮椅上,倒是原本该趴在软榻上的孙子柏正一脸扭曲的坐着。
“哎哟我的世子哎,您不是说屁股开花了坐不得吗,你怎么爬起来了啊?”
孙宏连忙冲过去,苏瑾言则心虚的看了一眼某人屁股的位置,而后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撇开了眼。
倒是小乙满脸的慌乱焦急,刚刚听到动静他眼睛都红了,生怕苏瑾言出了什么事,他起初以为是这好色世子本性暴露对他家公子意图不轨了,不过很快他听到了世子的安抚声,然而他更慌了,他家公子像是毒发了。
五年前公子毒发的场景宛如噩梦,小乙一想起来就止不住的后背发凉,直到现在看着苏瑾言好端端的坐在那里,他提着的那颗心这才放下。
“公子,你吓死我了。”
“我没事,只是不小心打翻了蜡烛而已,”苏瑾言有些歉意的看了看小乙,而后又对他道,“你快去帮孙宏扶世子躺下吧。”
孙子柏在确认苏瑾言确实没事了之后,这才嗷嗷叫唤着被两人扶着又趴回去,这时候只听孙宏道。
“我真该死啊,世子伤得最厉害的就是这屁股和大腿了,刚刚却忘了上药了。”
孙宏一脸懊恼,小乙也接口道,“听曾大哥说,世子为了赶路还从马背上摔下来了,也不知道摔坏了没有,这应该要用跌打损伤的药吧。”
孙子柏和苏瑾言却是同时一怔。
孙子柏是气得想捶床,孙宏这厮好端端的提什么屁股啊,他还要不要脸了,他的形象啊!
苏瑾言却是有些诧异,因为孙子柏并未跟他提过此事,除了西南的情况,来去路上的一切他都决口未提,却不知竟然还有那么惊险的事,难怪他们会那么及时的赶回来了。
“伤到哪里了,要不要紧?”
苏瑾言有些担心的看着孙子柏,孙子柏发现他没有半点取笑的意思,这才道,“没事没事,不要紧,穿得厚。”
“还是上点药吧世子,好得快些,”孙宏在他耳边道,“马上天寒地冻了,到时候身上带着伤岂不是更难捱。”
孙宏完全搞不懂世子这突如其来的扭捏是怎么回事,毕竟原来的世子就是个享乐主义者,凡事都被他们贴身伺候着,一点点伤都兴师动众,现在受了这样天大的罪反而藏着掖着了,这是什么道理嘛。
孙子柏却只管叫这厮闭嘴,倒是看戏的主仆俩明白他的顾虑,苏瑾言已经恢复了正常。
他不得不承认,以前的他是怀着些死志的,这无疑是个懦夫的行为,尤其是对当年的事,他更是下意识的想要去逃避,他畏惧真相,也畏惧那些让他惨痛的记忆,于是总是下意识的逃避,然而伤疤一旦揭开,越是逃避反而越是痛。
他是知道的,只是原先的他总是缺少勇气,但此刻他知道自己不该逃了。
苏瑾言抿着唇,眼底情绪翻涌,藏在袖中的手也不自觉紧紧握成了拳,好半晌他才泄气一般舒出一口气。
“烈风,原来那毒叫烈风森*晚*整*理啊。”
苏瑾言感叹出声,小乙一下子僵住,“公子你说什么?”
苏瑾言又重复了一遍,“当年那毒,让我痛不欲生的毒,叫烈风。”
小乙彻底呆住,他第一次知道,而苏瑾言尘封的记忆也终于被完全撕开。
他从未得到过母亲的爱,他一直执着于这件事,他与苏骆沉在母亲的心中天差地别,他不知道原因,可即便是这样,他也从未想过母亲会做出那样的事来。
苏瑾言确实查过她与顺王之事,可他也从未想过要用这样的事来伤害她,可是那日是她的生辰啊,那么多宾客等着她,她却可以肆无忌惮的在自己的房间里私会别人男子,这是苏瑾言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
“母亲,你到底在做什么啊!”
他红着眼睛嘶吼,他痛苦之极,可他却在她眼里看到了愤怒,看到了仇恨,看到了不甘心和厌恶。
为什么?
苏瑾言不理解,他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
而这时候她声嘶力竭的质问却接踵而至。
“你这是在怀疑自己的母亲与男子私会吗?”
“这天下竟有如此恶毒的孩子吗?”
“……”
“我怀胎十月拼了命的生下你就是为了让你来怀疑我,羞辱我的吗?”
“苏瑾言,我真后悔生下你……”
“你是要母亲去死吗?你要逼死你的母亲吗?你要母亲背上与人私通的骂名遗臭万年吗?”
“苏瑾言,你要毁了你的母亲,毁了苏家吗?”
一声声的质问让苏瑾言茫然后退,可他却发现他出不去了,门被锁了。
那个女人的眼底也只剩下厌恶和狠厉,“苏瑾言,你要是死了就好了,你是我的污点你明白吗?”
苏瑾言依旧茫然的摇头,不明白,他完全不明白,他是苏三,他是天下艳羡的苏瑾言,所有人都说他优秀,可为什么他会是母亲的污点?
“你让我觉得不堪,让我在他面前永远抬不起头,我如何不恨呢?”
苏瑾言看到女人一步步朝他走近,说着他听不懂的话,但他知道,女人口中的那个“他”一定不是父亲,于是他愤怒了,他将多年隐忍的愤怒和委屈全都发泄了出来。
“你果然背叛了父亲,你怎么对得起他!”
王嫣然却笑了,她笑得很是放肆,又带着让人费解的悲凉,“背叛?哈哈哈你跟我说背叛?骗子,你们都是骗子,全天下的男人都是骗子!”
王嫣然像是疯了,苏瑾言印象中的母亲从来都是温婉可人的,她的一举一动都能牵动不知道多少人的心,可是此刻的王嫣然就像一个没了理智的疯子,她忽然走到呆愣住的苏瑾言面前,然后对他露出了温柔一笑 。
这是苏瑾言长那么大第一次见到母亲这么对他笑,毕竟以往这样的笑容都只会给苏骆沉的,他一时间愣了神,以至于当母亲在他口中强行塞下一粒药丸之后他才回过神来。
她像是早有预谋的,或者说今日一局本身就是为他而设的,她的动作是那样的干脆利落,趁着他精神完全被击垮的那一瞬干脆利落的将药塞入他口中,而后强行让他咽下去。
苏瑾言不敢置信的看着她,他一脸后退了好几步,“你给我吃了什么……”
苏瑾言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整个世界都在天旋地转,面前容貌绝美的女人也变得面目扭曲,宛如地狱恶鬼一般的可怕,他看到她对着自己笑,笑着笑着又开始哭。
“对不起了瑾儿娘对不起你,娘没有办法……死吧,你死了就好了,”他已经听不清女人说了些什么,只是痛苦的捂住了脑袋,脑中不断的回响着母亲说的话,“死吧,去死吧,你死了就好……”
苏瑾言痛苦极了,他感觉自己的头像是要炸了一样,他痛苦的喊着,他感觉到自己摔在了地上,他撞倒了什么,然而身体上的疼痛远远不及大脑来的让人崩溃,他不知道自己的手里什么时候握住了一把尖锐的匕首。
等他稍微有点意识的时候,就看到苏骆沉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来了,且正面露痛苦的捂着肚子,那里正往外冒着刺目的血,而自己的手,竟然握着刀正紧紧贴在自己母亲白皙的脖颈上。
王嫣然惊慌失措的尖叫着,她用惊恐的眼睛看着自己,她白皙的脖颈上留下了一条细细长长的血痕,刺目又诡异。
苏瑾言吓得呆在那里,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父亲却在这时候推门而入,而后他就听到了父亲愤怒的咆哮。
讲到这里,苏瑾言有些头疼的揉了揉脑袋,那种头痛欲裂的感觉似乎就在刚刚,他从来都不知道母亲给自己吃了什么,现在知道了,那叫烈风,能让人发疯,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而且这药不仅仅能发作一次,它竟然能间歇性不断多次的发作,直到完全将人逼疯才罢休。
苏瑾言已经没有当初那么痛了,毕竟五年了,也习惯了,只是他想不明白。
母亲究竟有多恨他才会给他这么恶毒的药呢?而且还是亲手喂给他。
一旁的小乙也是第一次知道公子竟然经历了这样的痛苦,那可是公子的亲生母亲啊,小乙又恨又气,“这天底下竟会有如此狠毒的母亲吗!”
孙子柏一直蹙着眉,直到这时候他才忽然开口,“不对。”
三人都有些疑惑的看向他,孙宏红着眼睛问,“哪里不对?”
“宁大神说过,烈风之毒非常罕见,且毒性极强,而且曾棠也知道的,二十年前那个惊才绝艳的七星门门主陆星辰就是中了此毒才做出了自灭满门之事,且此毒是越聪明之人中毒之后越严重,瑾言你是会武功的吧?”
苏瑾言也沉下了脸,他点了点头,“会。”
他不仅会武功,他的武功在同辈之中还属名列前茅的存在。
“那倘若你中了烈风,会连一个不会武功的柔弱女子都杀不死吗?”
孙子柏此言一出,苏瑾言也愣住了,他从来没去想过这个问题,甚至刻意去逃避,可是现在想来这件事本身就很不合常理。
为什么母亲会在那么重要的场合去私会男子,换个地点换个时间有那么难吗?再就是自己中毒失去理智之后,别说自己会武功,就算不会,母亲那般柔弱的女子是如何抵挡自己的胡乱攻击的?再说苏骆沉,自己发疯的时候里面动静必然不小,可难道就没有别的护卫听到吗?父亲对于母亲的重视,她的身边怎么可能没有高手保护呢?为什么偏偏只有苏骆沉进来还被自己伤了,且一直等到父亲赶来这一切才停止?
这就好像是一个专门为他设下的局,只等着他跳,不,更准确的说是等着他和苏宴之。
那一幕是他们想让父亲看见的,他杀弟,弑母,像个疯子大逆不道。
苏瑾言忽然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头到脚,他痛苦的捂住了眼睛,“为什么,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那便不是烈风,或者根本不是真正的烈风。”
孙子柏道。
“不是真正的烈风?”
那会是什么,什么人研究的半吊子吗?
“还有一种可能,”只听孙子柏又道,“那就是房里有高手,而这个人是你母亲的帮凶。”
苏瑾言说,苏母口口声声想让他死,王嫣然想让他去死才给他喂的毒药,那么她为什么不直接给苏瑾言喂剧毒之药呢?姑且是她为了让苏宴之看到苏瑾言发疯想要杀她这一幕吧,那么她就是想借苏宴之的手杀了他们共同的儿子。
这倒是合理的,可她为什么要冒着自己的生命危险来做这件事,她就那么笃定苏瑾言发疯之后杀不了她吗?
难道她会武功?亦或者,当时房里还有另外的高手在保护她,帮着她完成这件事。
这个可能性很大,可会是谁呢?难道是那个苏瑾言看到的奸夫?
“顺王会武功吗?”
苏瑾言面色黑沉,他咬着牙好半晌才点了点头,“会。”
“可是,顺王武功平平。”
顺王是出了名的纨绔,他年轻时就是那种玩世不恭的人,万事都有涉猎,但没有一样精通,他跟当今的皇帝关系很好,然而他能安然活到最后且在封王之后依旧能留在京城,那是因为他对皇上毫无威慑力。
他喜欢游山玩水,喜欢吃喝玩乐,他什么不正经的都喜欢,但凡正经的他都不喜欢,他长了一张极其英俊的脸,却是个花花公子,他府里美人无数,皇上却也一直宠着他,任他胡作非为,因为他对皇上绝对的衷心,任何时候他都无条件支持皇上。
且他丝毫不贪权,不涉政,封地都不要,只要一个府和满府的美人。
是了,顺王爱美人啊,而王嫣然不就是京城一等一的美人吗。
可真是顺王吗?难道他的武功是装的?他在扮猪吃老虎,亦或者房里的是别人,暗卫吗?
苏瑾言只觉得头很疼,胸口更像是压了一块巨石有些喘不过气来,孙子柏只能轻柔的安抚着他的手,但长痛不如短痛,孙子柏还是问起了他们逃离京城路上的两拨人。
杀人者与救人的,到底都是谁。
“要杀我的,苏骆沉可以肯定,至于她,我现在没办法确定了。”
且不管是当时房里是不是顺王或者有别的什么高手在,至少能说明当时房里有旁的人,但是苏骆沉还是受伤了,且他事后对这件事绝口不提,这就说明他的伤是刻意伪造的,而他也对整件事完全知情。
那么当年追杀他们的人,或许就不仅仅是苏骆沉了,王嫣然或许完全知情,甚至参与其中。
至于救人者。
苏瑾言皱起了眉,“说实话,我至今不知道是谁。”
这倒是让孙子柏都有些意外,苏瑾言是有怀疑过的,他怀疑是苏宴之,可苏宴之当年对他的狠半点不比王嫣然少。
他抽他那三十鞭本就是要命的,他跪在祠堂那三天确实毒发过两次,不过因为身上的剧痛他只能疼得抱着头在地上打滚,那时候他真的痛不欲生,其实恍惚中,他痛不欲生的时候,他好像看到了父亲站在他面前冷漠的样子。
他太痛了,他没办法确定那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幻觉,但那一幕像是刻在他脑子里的一样,父亲冷漠的站在那里就那么冷冷的看着他痛,他脸上的表情是那么的冷漠,以至于每次他怀疑是父亲让人救自己的时候,又每每因此而否定这荒唐的猜想。
“我真的不知道,我是个懦夫。”
苏瑾言痛苦的捂着头,孙子柏用力握着他的手不断地安抚。
“好了别想了,这些事以后再说,不管如何真相永远存在,但我只希望你能从过去的阴影里走出来。”
“我希望你快乐,而不是让你一直活在痛苦里。”
“不管你身上的毒是不是烈风,我们都看到了希望,南疆,我们势必要去一次南疆。”
“都会好的,都过去了。”
苏瑾言最终在孙子柏的安抚下平静了下来,就是他自己都觉得神奇,明明玩世不恭的声音却能给他带来安抚。
当晚,苏瑾言最终也没能离开侯府,不过他住到了侯府客房。
而当晚侯府以外的苏城就没那么平静了,且接下来的三天,苏城都陷入在紧张恐怖的氛围里,都尉府全府出动,州府也参与其中,整个苏城都因为匡义军逆贼的事而陷入惶恐,所有人都惶惶不安。
当晚在侯府大门紧闭之后,唐孝杰一干人都被丢在外面,里子面子都丢了个干干净净,唐孝杰从来没有这么灰头土脸过,但也不是难堪的时候,他迅速组织人手,分为三波,一波立刻赶回都尉府,一波则负责押送李显舟等匡义军余孽到大牢,而剩下的则同州府的官差一起赶往州府。
因为苏瑾言说过,李显舟等人的目的是趁他们在侯府的时候拿下都尉府和州府,可他们只管了都尉府,却并未管州府的死活。
果不其然,等唐孝杰他们感到州府的时候,州府已经死伤一片,且完全被匡义军余孽占领了。
罗岩差点没当场晕过去,好在匡义军余孽的人本来就不多,且三分之二都去了都尉府,州府的逆贼顶多也不超过一百,于是在一番激烈厮杀之后,一片狼藉死尸满地的州府终于被收了回来。
匡义军余孽这一次可谓惨败。
但无论是都尉府还是州府的匡义军余孽都逃出去不少,所以接下来的几日所有都尉府官兵和州府都在全力搜查逆贼,挨家挨户的搜。
于是那几日的苏城可谓人心惶惶,人人自危,偌大的苏城在街上却看不到任何人,没有商贩没有行人,唯有官差在疯狂搜人。
不过这些都跟孙子柏没关系,他就安心在侯府养病,一波一波的大夫在侯府进进出出,不知道的还大胆猜测是侯府老太太要不行了,结果一问才知道是世子脸上染了怪病,红一块紫一块的,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才是世子闭门不出的真正原因啊。
世子多好看的一人啊,世子对他那张脸可在意了,这换了谁不躲着不出门啊。
等等,你说世子脸上染了怪病?天哪,不会是那种病吧!
一时间流言四起,孙子柏还在床上趴着养屁股呢,外面已经在传他因为流连烟花之地染上了花柳病,已经病入膏肓的谣言。
孙子柏听闻如此荒唐的流言顿时垂死病中惊坐起:我特么可真是谢谢你!
孙子柏当即决定出府打一打这些人的脸,都什么龌龊之人造他的谣啊,这种话都想得出来。
于是孙宏空青大清早就被孙子柏叫了起来,然后莫名其妙的在没几个人又冷飕飕的苏城大街上,跟个傻子似的溜了几圈。
孙子柏一边溜圈还一边放话,谁要是再敢乱造世子的谣,那就别怪他把苏城变成一个哑巴城,敢造一个就割一个的舌头。
苏城百姓顿时噤若寒蝉,不过许多人从窗户里小心的偷看到了世子的脸。
好端端的,还是那么俊俏美丽,原来真是造谣啊。
哪个杀千刀的乱造谣,难怪世子气得大清早来大街上喝冷风了,这种谣搁谁身上谁不气啊,怕是死了都能气得掀开棺材板呢。
很好,吃点冷风不算什么,把还未完全好的耳朵藏在帽檐里也不算什么,惯用就行。
苏瑾言听到这件事的时候也是忍俊不禁,小乙笑得捂住了肚子,就连一向不苟言笑的巴淳都噗嗤了两声。
也是在这两天,一下子苍老了好几岁的孙大勇跪在了老夫人面前,磕头认错。
母亲和妻子都伤心过度一病不起,孙大勇白发人送黑发人,偏偏他还只能把悲伤和痛苦往肚子里咽,因为孙子显是活该,是咎由自取,他甚至还得感谢苏瑾言,否则他就是万死也弥补不了孙子显这次造成的后果。
“母亲,是我管教无方,求您责罚。”
孙大勇忍着悲痛重重的磕下去,老太太的脸却很冷,她只是那么冷冷的看着他,“你是管教无方,差点让侯府陷入万劫不复,甚至就连你父亲也得跟着陪葬。”
“除此之外,倘若那匡义军余孽当真控制了苏城,老身就算带着整个侯府死了也无法阻止天下大乱,到时候不知道多少百姓要因此而遭殃,三十年前的惨剧又要上演了,这才是真正的罪大恶极。”
老太太的声音很严厉,孙大勇的身子颤了颤,他从来都知道的,这个人不是他那个目不识丁目光短浅的亲娘所能比拟的,所以他从来不做什么不切实际的梦。
都说他窝囊,可谁又能说比他看得更透。
一家人安安稳稳的不好吗?何苦来哉。
“母亲教训的是。”
“你的儿子怀着什么心思你应该比我清楚,”老太太依旧冷声道,“他的目的到底是为了拯救侯府,还是达成他自己的私心,你当也知道。”
“孙大勇,老身自认为这些年待你们不薄,无论是你娘亲还是你们父子,我自认为仁至义尽了,即便是侯爷在外征战,甚至十六年没有回家,我都替侯爷养着你娘亲,养着你们,你呢,都尉府的左都督,你两个儿子一个去了你父亲身边,一个同样进了都尉府,你扪心自问,我有对不起你们吗?”
“倘若我不同意,你们能有今天吗?”
老太太的声音虽然是质问,却夹杂着愤怒和失望的颤抖,孙大勇的头埋得更低了,他整个人都在颤抖,眼眶也红了。
“母亲,是我的错,求您责罚。”
他跪伏在地上,却半晌没有听到老夫人的声音,他的心沉到了谷底,可直到再次传来老太太的声音,却让他的忐忑变成了愧疚。
“大勇啊,我也曾经失去过一个儿子,那也是你的弟弟,兆尹走的时候我也不过是五十出头而已,白发人送黑发人,我理解你现在的丧子之痛。”
老太太的声音带着哭腔,比之刚才不知道软了多少,年过四十的孙大勇忽然只觉得鼻头一酸,隐忍了几天的眼泪终究没忍住,一个四十多岁的大男人眼泪顿时汹涌而出,他伏在地上肩膀激烈抖动。
老太太直等到他逐渐缓和下来这才继续道。
“大勇,你在都尉府任职多年,你当是比我这个后宅老妇人要懂的多,所以更应该清楚子显这次犯的错后果会有多严重。”
“虽然他是被那逆贼怂恿才犯下错事,可若他没有私心又如何会被人利用?不需要我多说了,他现在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是,母亲您说的对。”
“大勇,我们终究是一家人,一家人写不出两个孙字,你该明白我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谁也不可能独善其身。”
老夫人语重心长的说着,孙大勇只觉得心里难受不已,却又莫名的得到了些安慰,那是在只知道哭泣埋怨的亲娘那里得不到的安慰。
“现如今的形势你也知道,这天下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盯着世子和侯爷,所以我们必须拧成一股绳,团结一致,你明白吗?”
“我明白了母亲。”
“大勇,谁都会犯错,但有的错能原谅能弥补,可有的错一旦犯下了便再无挽救的可能,所以远在边陲的老大,你也不能疏了管教,以免步入老二的后尘。”
孙大勇浑身一震,他知道老夫人这是在提醒他敲打大儿子,而他只能埋头答应,只听老夫人又道。
“此事就翻篇吧,日子总要往前过,你也想开些,往后多帮着些世子,只有他好了侯府才能好,侯爷才能好,至于这件事,你便自己写信跟你父亲说吧。”
老太太的意思,是这件事不怪他了,孙大勇顿时眼眶发红,再次重重的嗑了一个头。
“多谢母亲谅解。”
孙大勇离开之后老太太依旧在悲伤中,似乎在想着她曾经失去的那个儿子,而后又想着她远在京城三十年不得见的一双儿女,钱嬷嬷望着消失的背影有些疑惑,“夫人您就这么原谅他了?”
这次的事分明就是那孙子显想要庶灭嫡,然后再妾灭妻,这群白眼狼想上位,这如何能忍?
老太太却只是摇了摇头,“他毕竟是侯爷的儿子,况且柏儿现在需要人。”
再者最重要的是,这次的事孙大勇没有参与,他甚至不知情,以老太太对他多年的了解,她知道孙大勇没有这个心思,也可以肯定他这次不知情,所以这一次她完全可以原谅,但倘若他有这份心思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大概今日流行磕头认错吧,孙大勇走了没多久唐孝杰就来了,匡义军余孽的事已经处理得差不多,就是再不情愿,可当日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出口的话,倘若世子在侯府,他就带着将士们亲自到侯府门前给世子和老夫人磕头谢罪。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关键对方是平南侯府,所以即便再丢脸他也得咬着牙认。
孙宏来报唐孝杰将军带着几个小将军在侯府门前的时候,孙子柏正在跟老夫人及闻婉儿说笑呢,这几日两人可是心疼坏了,老太太对孙子柏更是极尽宠溺,恨不得随时把他叫在身边看着。
闻婉儿比较委婉些,都是给他送各种膏药,或是厚重衣物棉被之类的东西,老太太就是把他往死里宠了,好在他在各种名贵膏药的加持下伤好的极快,冻疮什么的三五日已经完全消下去,且年轻身体底子就是好,孙子柏没几天就活蹦乱跳了,老太太这才放心不少。
听到禀报,老夫人和闻婉儿同时沉下了脸,倒是孙子柏笑得意味深长的。
“去把唐将军请进来呗,在外面怪冷的。”关键是怪丢脸的。
孙子柏说完随即又对老太太和闻婉儿解释道,“他这一跪啊,奶奶绝对是受得起的,只是他毕竟是都尉府的都督,咱们面子还是要给点的。”
闻婉儿点头,老太太则笑着指了指孙子柏,“长大了,懂事了,知道给人留面子了。”
要知道原主遇到这种事可不会这么处理,他怕是巴不得唐孝杰把脸全部丢尽,受尽他的羞辱,可这样也无异于跟唐孝杰树敌,真的大可不必。
被叫进侯府的唐孝杰还真是悄悄松了一口气,他是真怕那混账世子叫他当众跪在侯府外面,那他这张老脸以后是真不能要了。
唐孝杰也是个汉子,说到做到,他见了孙子柏和老太太便毫不迟疑的领着几位重要将领跪了下去。
“那日是本将军莽撞了,还请老夫人,世子原谅。”
唐孝杰行的是武将的半跪之礼,孙子柏一副受不起的模样很是欢快的跳到了一旁,倒是老太太稳稳的端坐着,受了他这一跪。
“唐将军请起吧,你也是受小人蒙蔽罢了。”
老太太倒是会给台阶下,孙子柏连忙附和,“是啊是啊,唐将军快起来吧,李显舟那奸诈小人,本世子不也被他骗了吗,唐将军也不必自责。”
该说不说,混账世子这句话简直说到唐孝杰心坎里去了,这几日堆积下来的难堪和愤怒终于消散了几分,他有些难得的感激的看了孙子柏一眼,这才顺势站起身来。
唐孝杰毕竟是个男子,在跟老夫人道完歉之后老夫人就回馨兰苑休息了,独留下孙子柏招待唐孝杰。
虽说这次的事全赖李显舟狡诈,孙子显呢又不争气,但唐孝杰身为都尉府的都督也是难辞其咎的,他听信小人之言,不辨是非,险些酿成大祸,他事后想想也是惊出一身冷汗,所以面子什么的跟掉脑袋比起来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真是没想到,世子竟是如此深明大义,当真叫本将惭愧啊。”
唐孝杰原先跟这个小世子并没有多少交集,但身在苏城又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位是什么秉性,但凡与这小世子相关的事,入了耳的都是些乱七八糟的风流韵事,或者不着调的混账事,反正没一样是唐孝杰看得上眼的。
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相信了李显舟的鬼话,现在想来他怕是带了不少偏见。
“此事本将定要如实禀报皇上,让皇上定我个不辨是非之罪,唉,真是惭愧啊,本将愧对苏城的百姓,愧对侯爷的信任。”
唐孝杰一副悔恨模样,倒是轻易把这件事定性为不辨是非了。
孙子柏见这大爷在那装模作样自我检讨的样子多少有点搞笑,不过他没表现出来。
既然人家都这么说了,孙子柏赶紧顺势道,“唐将军万不可自责,这件事本就不是你的错,当然本世子也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所以要怪就只能怪李显舟那个奸诈小人,此人当真该千刀万剐啊。”
唐孝杰梗着脖子点了点头,“匡义军余孽,个个都该死!”
“没错,这群人实在是太可恨了。”
孙子柏咬牙切齿的,随即又将这群人如何罪该万死的偷他的粮食,如何心狠毒辣的在秋猎上刺杀他,甚至还想借此挑起西南和京城四大世家的矛盾等等罪行全都数落了一遍,一边控诉一边骂,骂到最后唐孝杰都无语了,完全插不上话。
孙子柏骂着骂着却又骂回到山阳郡的朱遂仁身上,接着便开始骂李显舟。
“这个奸诈小人,亏本世子那么信任他,本世子还真当他是个好官呢,直接让他代任山阳郡郡守,谁想到竟是引狼入室呢,李显舟真该死啊。”
“本世子真的恨不得亲自杀了他,”孙子柏越说越气愤,“他把本世子当成什么了,当猴耍吗?真是气煞我也。”
“世子消消气,”唐孝杰反过来成为安慰人那个,“此人必死,已经压入死牢,不日就会押送京城。”
孙子柏却忽然抓住唐孝杰的手,“唐将军,能让我见他一面吗?”
按理像李显舟这样罪大恶极的反贼头目是必死的,但他这样的级别却也不能轻易死,而是要送往京城由皇上亲自定夺,当然,这期间他除了被唐孝杰审问之外不能见任何人,谁都不行。
可孙子柏的眼底还溢着怒火,且唐孝杰犯了如此大错却想要轻易揭过去,那……
“行吧,此事本将军来安排,不过世子需向本将保证,绝对不乱来。”
“将军放心,我就是想问问这混蛋,为什么欺骗本世子的感情,为什么辜负本世子的信任。”
唐孝杰嘴角抽了抽,这话怎么听起来怪怪的。
刚到门口的苏瑾言也是眉头一挑,谁欺骗了世子的感情来着?世子对谁有感情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