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襄阳书院外的知了成片成片地鸣叫着,让人心烦意乱。
青山掩印间,一座尚且带着原木气息的书院里,有着读书声朗朗,也有着让人痛苦的寂静压抑。
每月的终考如期而至,在成片的树荫下,一张张软木做成的书桌上,正有着上百学子埋头苦写,七八个夫子一脸严肃,手持一寸宽的戒尺,如鹰隼般巡视在书桌的空隙间,有哪个学生若是有稍微偏头的迹象,便立刻快步走过去,对着脑袋就是一敲。
书桌上,放置着一个个陶制的小墨水瓶,大小不过巴掌,大多插着一只竹笔。
竹笔削尖,笔尖自中心劈开一条细缝,沾上墨水,便能写上好几个字,再写,便要再沾墨水。
竹笔尖锐,很容易划破纸张,所以学生们都写得小心而认真,在白纸上写着密集的小字,有的额头已经沁出了细密的汗水。
终于,下课的钟声响起,夫子们招呼着,让学生们停笔坐好,然后开始挨个收卷。
有的学生抓着这最后的时间继续狂写,夫子们也没有呵斥,毕竟就这点时间,不过是垂死挣扎而已。
终于,卷子收完,学生们纷纷起身,一边将桌子搬回教室,一边相互交谈,询问着考试成绩。
桓轩神情惆怅,单手提起书桌,向教室走去,这书桌不大,软木的桌面虽然被他细心爱护,但还是多了许多划痕和刻字,其上有自己名字,也有许许多多的阿萧,还有一些思慕的诗词……好在,大家的桌子都差不多,没有人注意这些。
他还在回想那天,他废了许多的时间做的花灯,在递给阿萧后一个转眼的工夫,就在人群中,让人争抢扯坏,那刺史,居然让阿萧连一盏提灯也不许有!这样的人,怎么会有对阿萧好呢?
阿萧是那么体贴的人,每次去见他,他都会拿着自己送的竹笛,吹优美而空灵的歌。
他一定要出人投地,给阿萧自由!
“阿轩,你这次月试,考的如何了?”一位同窗走在他身边,随口问。
桓轩微笑道:“尚可,题目不难,应能得到乙。”
对方忍不住羡慕道:“桓兄过于自谦了,你这一年多人,一直都是名列榜首,这次题虽难些,对你而言,拿到甲也是手到擒来。”
桓轩笑而不语,这个时候,说什么话都会显得自己在炫耀。
同窗又道:“听说已经有工坊在联络你了,桓兄你是要继续考,还是入工坊?”
桓轩疑惑道:“自是继续向上,张兄何出此言,此次题目虽难些,但对你的成绩,也不是问题吧?”
同窗叹息道:“我已经学了一年,如今家中贫寒已久,韦家工坊愿意重金雇我,我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成家立业,怕是下月便不会再来治学了。”
桓轩不赞同道:“张兄,这数术虽有些难学,但若学到深处,便能被太守刺史看重,一外放,便是一坊主管起步,不比你去当个小小的工头强么?”
同窗摇头:“我等贱民,哪敢去想如此前程,有三五钱财,能成家立业,便已足,何必想那么远。”
桓轩知道这事没法劝,于是便和他讨论起哪个工坊好,哪家要小心。
如今,在襄阳城外的鱼梁洲,正冒出大大小小的无数工坊,其中规模最大,待遇最好的,自然是君刺史与崔太守的官家工坊;但也有许多如零散地,给工坊供应原料的小作坊。
还有一些是本地乡豪重金从官坊里挖角匠人后,私下开做的小作坊。
这些工坊,都需要在郡城里登记,鱼梁洲处船马皆十分便利,最繁华的轈丝之业。
荆州与雍州,都有大量桑林麻田,在改进工艺后,处理原材料的速度便有了质的提升,尤其是新式纺纱机,如今每架纺车上都有二十四个纱绽飞转。
在桑田之外,新建的工坊还把羊毛和本地大量产的麻线混纺,不但大大降低了成本,而且纺出来布更加厚实、柔韧、耐磨。
当然,最关键的,还是这种混纺布,它便宜啊!
只比麻布贵那么两成,却更保暖!如今这布已经成为平民们最喜欢的布料,属于是比粮食还好用的硬货,而他们这些学生,都能找到不错的工坊,获得不菲的收入。
两人说着说着,便又提起了如今的一些“黑作坊”,这些作坊没有在城里登记,都是用奴隶来做,不给薪酬,也不给太多吃食,还会去购买蛮人、奴隶、俘虏去做工,每天都会累死许多人。
“听说了么,最近有一个什么‘天光’的人,专门揭发黑作坊,解救奴仆,还经常帮着匠人讨回拖欠的工酬,”同窗有些崇拜地道,“听说他们是从洛阳来的,经常帮助工坊的匠人。”
“只是他们如今都被工坊主嫌恶,如今都不许招收与他们有染的匠人了。”桓轩有些遗憾道,“他们还联名上书郡守,要求稽拿这些人,还好郡守未曾理会。”
两人说了一会,收拾书本,背起书袋,一起离开。
书院的山门外,已经筑起一片建筑,有些售卖笔墨的,也有卖吃食的,还有住宿,很难想象,这里在一年之前,还是一片荒山野岭。
桓轩走上回城的路,从下山到城里的十里路上,已经全数被开垦成桑田,一条水渠从汉水引来灌溉,入眼皆是稻田,在即将成熟的季节,压弯枝干。
远处,还能看到挥汗如雨开垦稻田、排干沼泽的民夫们,一辆给民夫们送食水的大车从他身边路过,那车由两匹挽马牵动,比人还高,有六个高大的车轮,三个大缸并排而放,就算加了盖子,也依然冒着腾腾热气,米饭的香甜蔓延在傍晚的田野间,引得人频频驻足。
桓轩回想着这一年多来,整个襄阳天翻地覆的改变,不得不承认,君刺史真是治世之能臣,他只是来了一年,襄阳附近逃亡的百姓,如今纷纷回来,小吏下乡收粮也极为顺利,甚至会有民户主动送粮,就为了那“主动送粮,可以两斗米折税”。
两斗米,如今在襄阳城不过二十文钱,一个四口之家半月的吃食,却依然愿意背着百十斤的米粮,走上数十里,就为了省下这一点粮食。
“老大,你知道么?听说扶风郡那边有盗匪啊!”桓轩的小弟在一边兴奋道,“咱们要是能过去,抓上几个盗匪立功,就能赚上好多钱了!”
“扶风郡才在两百里外的地方了!”桓轩无奈道,“看来这襄阳城附近的盗匪,是真一个都无了。”
“那当然,”他小弟不以为然地指着一个抱着小孩、提着篮子、走在平坦夯土路上的妇人,“你想想,前两年时,有妇人敢这样走在城外么,怕是连骨头都剩不下来。”
桓轩惆怅道:“是啊,不过这样好的刺史,也不知道会在襄阳待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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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轩回到城中时,习惯性地看了一眼正街道右边的二层阁楼,然后便眼睛一亮。
一盏微灯,在阁楼上随风轻摆,摆入他的心神!
好几个月了,阿萧终于又有时间见我了!
他立刻抛下小弟,飞一样地冲回自家小院,拿了一套干净的衣服,向城中新建的澡堂子跑去。
不是他不想去河里洗澡,而是最近有水蛊病,太守禁止下护城河,连水都要喝煮过的。
飞快洗完澡,桓轩换上自己那套在见阿萧时才穿的新衣服,拿发带束上半干的头发,再拿起自己准备了一个月的礼物,在水盆里照了又照,这才压抑住自己心跳,前去见阿萧。
……
“最近城中水蛊病盛行,我有些担心你染上,就想见见你。”萧君泽前些日子都在忙南朝的事情,倒没怎么见桓轩,如今看他身体强健,比先前还要健康,这几个月不见,已经长高了三五公分,这着实有些过分了。
“水蛊要接触水源,前些日子,郡守让城中百姓去城东煤坊取饮水,我便再未喝过生水了,”桓轩腼腆地笑道,“我还是第一次,能每次都喝到煮过的水呢。”
“嗯,每次都来取水,是太过不便,”萧君泽微笑道,“我、我家刺史大人还想在城中四角铺设陶管,让人人都不必去远方才能打到好水呢。”
“那,那得花多少钱啊。”桓轩惊讶了。
“要花些钱,但问题不大,”萧君泽又问起了水蛊如今在城中可还有肆虐,“你见城中,可有什么乱局么?”
“没有!”桓轩答得斩钉截铁,“大家都相信刺史大人,他说水蛊以水传,大家便都不喝生水了,宁愿渴着,还有那水蛊药,如今大家看到尖螺,都会用树枝夹到岸上,拿石头砸碎。大家都相信刺史!”
信用是靠积累的,虽然刺史大人才上任一看多,可大家的日子,眼见是一天比一天有盼头,就算桓轩喜欢阿萧,却同样也对刺史大人满是钦佩和感激,人都有眼睛,谁好谁坏,都能看得出来。
萧君泽微笑道:“那就好,最近学业怎么样,可有不解之处?”
……
一番学术交流后,夜晚的钟声响起,桓轩收拾东西,惆怅地离开。
萧君泽把玩着手中一条绿松石雕刻而成的手串,每个石头都十分光滑,还着天然的燥气,未有包浆,想来是一个少年亲手磨制的。
“准备好了么?”萧君泽转头问。
“你真要去?”青蚨有些担心,“明月和崔曜都不跟着你……”
“不是还有阿琛么,怕甚,只是去雍州各地巡视一番,”萧君泽撑着头,微笑道,“得给别人留下‘时常外出巡视’,不在襄阳的印象,否则,咱们以后计划,可不好进行呢。”
将来南国事变,他是必须要去南朝登基的,否则,那些个将军宗王,凭什么拥立他?
青蚨还能说什么呢,只能说公子英明。
随即,他看到殿下突然拿出一个竹面具,放在脸上比划,不由疑惑道:“你这又是闹哪出?”
“前些天,有人说我生得太美,让人感觉不到刺史威严,我便做了这面具,”萧君泽淡定道,“当看不到我的美貌,他们便会倾心于我那才华!”
青蚨淡定道:“怎么可能有人给你这话,是你自己说的吧,你戴面具,是想以后有人冒充你在襄阳待着,更方便些吧?”
萧君泽微笑道:“青蚨,你越来越聪明了。”
说着,他放下面具:“如果有一日,我和元宏在两国结盟约时相见,那才是,真有趣呢。”
光是想想,就真的好有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