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延的大帐的在江岸间随着西风起伏。
巨大的王帐外,元宏裹着斗篷,凝视着滔滔江水,目光幽深。
他是一个很坚韧的帝王,有错便改,从不知难而退,下定决心去做的事情,便无人能动摇他的意志。
只是,这场南征,终还是无功而返了。
对于南国,他其实并不觉得是威胁,真正让他决心一统江山的,除去这帝王应尽的伟业,还有便是“正统”。
只有灭却南国,才能证明他北方的正统,最能稳定民心,一统天下。、
可是,他又失败了。
“陛下不必灰心,等再过些年,朝廷恢复元气,再度南下便是。”冯诞轻声劝慰道。
元宏轻笑了一声,微微摇头,拿起手中的国书,叹息道:“怕是难有下次了。”
他的病越发重了,徐太医已经急得不行,反复强调不能再周车劳顿,要多多休息,恢复元气,再者,这南征之事,劳民伤财,所得却不多,朝廷支持三次已是不易,一两年内,又怎么会再去支持第四次?
他拿起手上的国书,这是南朝正统文书,盖有一方的“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古印,表示着它的权威与正当,书上用小楷提出了几点要求。
南朝帝王在国书里开头便提出南北相争多年,两国百姓蒙难,我知道你是一位好皇帝,肯定不忍心见百姓如此艰难,不如就此罢兵,双方签定盟约,至少在十年里,停止战争,劝课农桑,恢复民生。
如果你愿意,那么可以派使臣前来讨论停战之事,一旦成功,我就放北朝大军归国,大家都不打了,把损失降到最低。
为了表示诚意,我方可以先停战,放你的士卒渡江……
这封国书文采语言平实,甚至字体都毫无大家风骨,言论也十分天真,很符合那位少年君王的人设。
他轻声道:“这盟约,便让彦和去吧。”
这些日子,他也仔细复盘了这次南下的诸多情节,自认这些安排并未有错。
诸路大军的调拨、对钟离、马头的攻打,这一次,是北南两朝真正地以实力硬碰,双方在计谋、战力、士气都没有折扣,但他手下的鲜卑士卒,却很难适应南方,军中时不时爆发瘟疫,有损军心。
这让他真正明白,南朝实力尚在,如今的北魏,还吃不下南朝。
既然如此,那便该修养生息,加强国力,静待天时。
……
在两国的意见开始统一后,很多事情便会容易起来,两边的使臣在来回两次后,便将这次的商讨的地方定在竟陵汉水外的江洲之上。
这处江心洲不大,其上也没什么树木,在深秋只有一片枯草,一眼可见尽头。
如此,两边都没有大军前去,也显示出足够的诚意。
北魏这边派出的臣子是元勰,而南朝派出了萧衍。
两边都是文质彬彬的国之栋梁,都对对方的生平十分了解,读书人共同话题总是很多,双方商讨起来,也就没有大的问题。
两边都愿意按先前控制区维护和平,襄阳以南、淮河以南,都是南齐的土地,双方停战后,不能再收留对面的降臣和贼寇,可以开启互市。
北魏的立国时间,皇帝的年纪都比南齐大,所以北魏是兄长国,南国是为弟,需要的话,两边的生日时,可以让使节相互拜访送礼物。
这个盟约先维持十年,十年之后,大家都觉得有需要,就继续续约,觉得没有必要,就再战,但在缔约期间,不能在边境修筑新的城防,否则就视为违约。
元勰和萧衍都是很务实的人,相互试探一番后,萧衍没有提出让北魏归还雍州这种傻话,元勰也没提出让南朝向北魏朝贡这种痴语。
就这样,双方谈论了大半日,将这个草草的协定的各自带回。
元宏对这样的协定没说什么,因为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休战而已,便是没有这盟约,一时半会,北方也没法再南下。
南边的萧君泽当然也不提意见,于是萧衍和元勰再次碰头后,就决定明日带上盖过帝印的国书过来,双方交换签下的约定。
但没想到的是,萧衍居然说了一句:“既然是国书,吾主为表诚意,愿意亲自来此签约。”
元勰有些惊讶,但又想到那位十六岁的君王从即位后,朝中大事几乎全由萧衍所出,所以,他们也大多以为又是一个权臣掌权,可就算这样,国主亲至,也显示隆重了——当然,诚意也太足了。
……
回到王帐,元勰把南朝国主亲至之事,向元宏说来。
“哼,收买人心之举,”元宏眼眸微眯,淡淡道,“倒是胆大,若他亲至,一是显得仁爱子民;二是遵守信义,将来我们若首开战端,便显得背信弃义;三是向他英勇无畏。还真是个年轻义气的小儿。”
冯诞道:“既然如此,明日便由臣去签订盟约,臣官居司徒,陛下您身子有恙,由臣去,也是合情全理。”
“不,”元宏思考了数息,微微一笑,眉眼间依然是当初继位时的自信与从容,“他南齐皇帝去得,我如何去不得?”
这话一出,冯诞和元勰,还有周围诸将都脸色大变:“陛下万万不可!”
元宏叹息道:“有何不可,诸位都在,还怕那南朝扣下朕不成?”
彭城王元澄语气稍微冷硬:“陛下莫要胡闹,既然那南齐君主如此大胆,我等不妨将他扣下,教训一番后,再送回南朝不迟。”
元勰也点头劝慰道:“是啊,皇兄真想见那齐国君王,不如由我们带来让人见一见,何必以身范险?”
冯诞当然也赞同这话。
于是压力给到元宏这边,他笑道:“没什么,只是朕的一个心愿罢了,我想称量一下,太子将来的对手,是何等人物。”
这话一出,众人脸上皆露出难过之色,徐太医已经不止一次说了,陛下的身子忙碌不得,否则很可能会天不假年,但让陛下不去处理国政,去当一个颐养天年的太上皇,那也是不可能的。
且不说北魏这些年来好几次的“父慈子孝”,便是陛下本人,也在执掌大权之后,也不会愿意拱手将帝位谦让于人。
所以,陛下这个理由,他们甚至说不出反驳的话。
冯诞轻叹了一声:“我陪你去吧。”
这次,他没说“臣”。
元宏本要拒绝,但看着冯诞眸中坚决,便笑着应道:“好。”
其它人也只要元勰劝了劝冯诞不要冒险,其它诸王倒都没意见——冯诞虽是司徒,但本身能力并不强,也没什么权势之心,在朝廷里可有可无,去了也没事。
事情便如此定了下来。
至此,元宏心中大悦,对明天的相见,十分期待。
颇有一种甩脱了为君之责的畅快感,他倒是有些明白,为什么古往今来会有那么多昏君了,实在是这种肆意妄为的感觉太好了些。
冯诞看他精神好了许多,心中也放松了些。期待着明天一起“冒险”的时刻,这种刺激感,上次出现,还是初见君泽不久,前去救陛下才有的事情。
……
十月初十,正是秋高气爽的日子,汉江两岸皆有大船,从江上码头出发,前去江心州上那两个临时修筑起来的木制码头。
萧衍其实是非常不愿意让萧君泽去的,但这位帝王本也不是他管得了的,只能随他。
萧君泽也不是很想带着青蚨一起去,但青蚨强烈反对,于是只能带上魏贵妃。
魏贵妃一时有些疑惑:“带我去干嘛,那有病人么?”
“可能有,”萧君泽叹息道,“以陛下的脾气,听说我要去,他好胜心那么强,很有可能也会去。”
魏知善轻嘶了一声:“啊,你居然这么歹毒,想要气死他吗?”
萧君泽白她一眼:“要气死他我还带你去做什么?你的护心酒呢,带上没有?”
魏知善有心疼地拿出了一个金子打造的小瓶:“带了。”
“怎么就这么一点?”萧君泽顿时不满意了,“高句丽送来的人参不是全让你祸祸了么,怎么就这么点?”
魏知善理直气壮:“虽然你库房里有三百多根,但实验总要消耗吧?我用了蒸熘、煮制,又用了酒水、醋水、碱水萃取,最后发现以酒萃取的最有效,但那时只剩下六七根了,这次也全用了,下次你让高句丽多送些国礼过来!”
萧君泽揉了揉额头:“你以为送国礼不用回礼的么?你下次改改方子,这药别人可用不起。”
魏知善保能遗憾地点头,表示知道了。
看魏知善已经知道轻重,于是萧君泽拿起面具,戴到脸上。
魏知善更困惑了:“你这未免多此一举了吧?”
纯属脱裤子放屁!都看到她了,难道还不能猜出陛下的身份吗?
萧君泽轻咳道:“你不懂,看到这面具,他盘算一下,至少会有个心理准备,直接出面,把他气出好歹来,阿兄非拿石头砸我脸上不可。”
“你为什么一定要让他知道?”魏知善无法理解,“一直瞒着他不好么?”
“这是尊重,”萧君泽沉默了数息,微微勾起唇角,“因为,想和陛下继续合作下去,这是应有的尊重。”
魏知善无法理解:“你这么骗他,他怎么还可能和你合作,怎么还能让你继续乱来?他是病了,又不是傻了!”
“他会的。”萧君泽伸出手指晃了晃,阳光洒在他洁白的脸颊上:“他可是元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