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法大会如火如荼,每日都有源源不断的新人前来参加,也有数十个新组织上台,这里差不多也成了一个治国理念的宣传圣地,甚至有人觉得,历阳书院有当年齐国稷下书院的盛况。
北魏的使臣之首,清河王元怿等在宫中,带着一点忐忑,期待着见到南国皇帝。
他其实带了一点侥幸之心,虽然当年见到君泽在洛阳太极殿做的事情,也见到自家皇兄被他拎着上了那巨大的孔明灯,更记得当年他还和自己一样高的时候,就已经能拿着汤勺把皇兄打成狗,但,君泽也不一定就是仇视北朝,两国还是有交好之机的……
回想小时候,他只是太子身边的小跟班,那时,他是真是很仰慕君泽,仰慕他和自己一样的年纪,就已经是父皇倚仗的肱骨,仰慕他轻描淡定间,就能将无数大事做成,甚至于听到他的亲口承认自己就是南国之主时,都固执的不敢相信。
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就在他心中回忆着当年时,旁边有人唤道:“小四?”
元怿骤然起身,恭身行礼:“北朝元怿,见过陛下。”
他没想到君泽居然会亲自过来,按理,应该是他前去觐见的。
萧君泽一身宽袍,缓缓走到他面前:“半年不见,小四倒是长高许多,坐吧。”
他年纪和元怿差不多,但却和冯诞是一个辈份,所以前都是随便喊他们,也算是拉近关系的一种亲昵:“听说你昨日被人打了,还是被禁军护着救下来的,我便来围观一下,看着也不重啊。”
这种语气,仿佛又回到了洛阳王宫,元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当时扔鞋的人太多,我只能抱着脑袋,缩起来,便没打到脸。”
萧君泽一时失笑,他在会上想要挤占学子名额,被打下来还挺骄傲。
“你也太鲁莽了,”萧君泽无奈摇头,“要是在这出点什么事,我还得把你修好了送回去,你倒是安生些。”
元怿低低嗯了一声,本来他有很多话想说,却一时半会,又说不出什么来。
以前冯太尉常常带着他们去寻君泽,还把他们放在君泽手下历练,不过君泽似乎不喜欢他们的幼稚,常常随意打发了,交情没有太多,却还是熟悉的。
他想说以前的事,但一时的物是人非,又不知说什么了。
萧君泽轻叹道:“看你这模样,你那兄长这么快就已经开始猜忌你了么?”
元怿有些尴尬,低声道:“你还是那样慧眼如炬。”
先帝去世后,太武一脉的数位宗王执掌大权,新帝继位后,宗族与外戚相斗的越发剧烈,加上还有汉人士族推波助澜,元恪对宗王们的戒心越加厚重。
他在南朝鲁莽一点,对于自己在朝廷的处境来说,并不是什么坏事。
萧君泽道:“你这次来,元恪是想提条件的吧?”
“至尊……”元怿沉默了一下,才继续道,“他希望您提个条件,将雍州交还,洛阳与雍州紧临,至少,您要将襄阳之北那五郡归还,才能免动刀兵。”
北魏皇帝元恪在新政这半年后,已经开始发现治国不是那么容易,在未将宗王手中军权拿稳之前,并不想和南朝再起边患。但雍州的位置太关键了,从雍州起兵,骑兵三日便能到洛阳城门前,这是哪位皇帝也不会放心的事情。
萧君泽当然也明白这一点,但这事,本就没有什么商量的余地:“先前我也并非没有退还两城的想法,但如今,局面已经平稳,那两城百姓也心向襄阳,我自然不能将他们交给魏国,我只能答应你,只要魏国不向襄阳动刀兵,我也不会找你们的麻烦。”
元怿轻声道:“这个条件,怕是无法堵住朝臣悠悠之口……”
萧君泽笑了笑:“那便让他们来,我不会用南朝之兵援助襄阳,只用那里的兵马,便足够坐守了。但元恪要想清楚,他可没有元宏的威望,能在败了之后平息朝廷乱局。”
元怿不甘心,又回忆往昔冯司徒和先帝的好,希望君泽能有所动容。
萧君泽却不为所动,平静地听完,然后礼貌地把他送了回去。
元怿失望极了,回头想要说什么,终是一句也没有说出口。
萧君泽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垂下眼帘。
这就是现实,牵扯千万人性命,可能为情所动,若是元宏还在,萧君泽或许还能商量着来,但元恪不行,他没有守诺的胸襟和眼光。
元宏能看得非常清楚,鲜卑宗王才是他最大的依仗和底气,而他能代表鲜卑的利益,从而将鲜卑人拧成一条绳,成为他征战变法的最大依仗。
元恪却没有这能力,没有让宗王都认可的才华,在自己的行为被宗王提出反对后,他想的不是怎么去解决矛盾,而是解决提出矛盾的人,这就没法让鲜卑宗王与他一起玩了。
权力的游戏就是如此,一旦主导者没有能力维持利益,那么利益的团体就会自然地寻找新的代替者,元恪利用汉人士族对抗的宗族,其实是在挖掘自己的根基,别说他们改了汉姓,就算他们是真的汉人王族,该被推翻时,还是一样会被扫进垃圾桶。
“看来,夏收之后,就是北魏出兵之时。”萧君泽凝视着窗外白云翻滚,“明月、崔曜,还有阿欢,可别让我失望。”
他是真的不会去帮忙。
襄阳的士卒,有枪械、足饷、分地这几个巨大BUFF,若是这样都不能守住自己的利益,那就不是他需要的势力,归还给北魏也没什么可惜!
争夺天下不是请客吃饭,需要血与火的磨练,这次,就是他给襄阳的考试题……
萧君泽想完这里,准备起身,然后有点眩晕,青蚨立刻扶住他。
他站稳后,轻轻晃了晃头,抽回手,正要往前走,却见青蚨弯起了胳膊肘,无声地放在他面前,请他伸手扶住。
萧君泽轻轻磨牙,冷哼一声:“青总管,你怕是太闲了,若无事,大可去帮一帮魏贵妃。”
青蚨微微一笑:“那哪行,魏贵妃如今哪是老奴可以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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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法大会举行到四月底时,萧衍终于抗不住了,当初说好要开三个月,但这两个月,他已经感觉自己少活了十年,每日都来询问,要求将修法会在五月初结束。
萧君泽同意了,没办法,这些人已经熟练地摸起各种限制条文的空子,雇佣大嗓子帮着念稿已经是很守法的人物了,找十几个有组织的朋党帮着占位置已经是常见现象,场外更是各种闷棍、美人计、栽赃陷害无所不及,城中守备每天疲于奔命,囚犯不但多到监狱放不下,连魏贵妃的小黑屋都不够放了。
每天花钱如流水,但新的法令却少了许多,大多成了士族相互攻击的战场,再开下去,用处也不大了。
于是他下令,三天之后,五月初二,修法大会便告停止。
一时间,建康城上下都是反对的,这两个月,各地士族的大量消费让城中的上层底层中层都好好地赚了一笔,更重要的是,在没有什么娱乐的古代,这两个月的各种奇闻异事,足够他们说上一年,那是大开了眼界,要是没有这样的的盛事,他们以后怎么渡过这空虚的日子啊?
但萧君泽和萧衍达成了一致,就是没有人能反对,于是,五月初二,在无数人遗憾的叹息中,修法大会落下帷幕,萧衍喜不自胜,还特别令家中家伎在台上办了一个谢幕表演。
以至于开幕和谢幕后来这成为了修法会的惯例。
而大会结束后,就要开始收拾烂摊子,各种条例的一一推行,尤其是这次,萧衍拉帮结伙,通过了官员考核制度,他早就看到各地郡县得过且过不满,如今这官员考核,便是他将一些废物推下去的理由。
各地士族的族谱黄册倒也在弄,但是,这百家谱却不只是一家编,而是由三个大家族和围绕在他们身边的小家族一起编三本,没办法,他们都认为对方是没有资格。
其它的各种萧君泽想要推行的“疲齐”恶法,那是一个都没有通过,还让一些看出其中坏处的有才之士们狠狠地刷了一波存在感。
不但如此,原本朝廷上暗流汹涌的各家矛盾,在这次之后,化解了许多,连萧衍都直呼,最近他的政令在各地推行起来,顺畅多了,对于君泽智慧更加钦佩,原本心底偶尔涌动过的一点遗憾,顿时全数消解,他的目标已经从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变成了实现陛下的理想。
这个原本因为数次动乱而有人心崩解之势的南齐朝廷,已经被大多数士族看好,认为这次选对了,南朝这是真的有了一位明君啊!
毕竟对他们来说,对他们好,就代表皇帝好,朝廷好,需要维护这样的朝廷,只要大家商量着来,你不是突然要诛我九族,那我肯定会支持。
更有各地大儒,对先前修法会从不屑一顾变成了大肆吹捧,将修法称为是当年“三代之治”、“尧舜之行”……
宫中。
青蚨端起一碗红糖汤水,走入殿中,脸上都是喜悦:“原来陛下你的心思如此之深,老奴愚钝,居然要那么多人指点才能明白……陛下,您为何不喜?”
他走到对朝臣吹捧奏书一脸悻悻的陛下面前,没看出有什么问题啊。
“萧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萧君泽低喃两句,伸手将这些玩意扫到桌下,“以后,不要再拿这个给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