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南朝。
盛夏的大雨在街道上堆积绵延,行人落荒而逃,而在萧府的重重屋檐下,萧衍一身乌纱罩衣,拔弄着琴弦,享受得难得闲暇。
门外,许多等候拜见的车马在大雨中瑟瑟发抖,但却没有一个有退缩之意,全数在这雨中等待着拜见——谁让如今这位南朝一手遮天的权臣,称病在家呢?
这不正好是上门探望、求情、送礼的大好时机么?
如今重新土断的消息暗流汹涌,哪个世家大族在土地上没有点手尾,为了保住积业,在雨中等待一会算什么,不是更能体现他们的诚意么?
反正坐在马车上,淋雨的又不是他们!
……
然而,无论这些人如何诚意想要拜见,萧衍都只是坐在屋中的拔弄琴弦,没有一点要接见他们的意思,他已经过了需要给别人颜面的年纪,可以随心而行。
谢澜坐在他面前,感慨道:“尚书啊,你如今,都不去佛堂了。”
他记得当年萧衍以通晓儒释道,以三家合一为信念,如今却是经也不念了,道也不读了,他一手创立的五经馆,更是成了杂学馆,再不是当初的儒门圣地。
萧衍笑道:“我通读三家,是为解众生之苦,而这些年来,只觉这儒道佛门之说,能解心中之苦,却解不得肉身之苦,自然便懈怠了。”
三家之中,虽然有无数的故事、感悟,能导人向善,有的劝人放下心中郁结,有的求向来生,有的将自身与天下事合一,可兜兜转转,皆是心中之道。
萧衍是天下间顶尖的聪明人物,执政二十余年,不在皇帝之位,眼界反而更加宽广,在接受了陛下的新学说后,在他看来,这人心的苦,大多来自贫穷、饥寒、如果不解决肉身之苦,只让人忍耐,那这些学说能帮到人世的,其实不多。
他学比三家,并不是真的信仰谁,而是想从中找出一条终结乱世的道路,如今,他已经找到了最可行之道,又哪里会有太多的时间,将空闲继续交给其它三家呢?
谢澜揶揄道:“先前听闻尚书还想将自己舍身给佛门呢。”
萧衍笑道:“那不是北边那崔曜想要拖欠咱们的粮食么,不闹一闹,陛下也不会压着崔曜的头,让他把粮草给咱们补回来。”
他如今已经拿捏了陛下的软肋,那就是,只要不过份,那提个“辞官”就能让陛下不得不妥协,甚至还能用不同的辞官来表达不同的想法。
“告老”是我这要求我做不到,不伺候了,你另外找人吧;“舍生”是我没钱了,我去佛门捐自己了,你再不拿钱给我我就在这安家了;“称病”是不行,这摊子我守不住了,你快滚回来……
谢澜无奈道:“都是陛下的钱,这一来一回的耗费,也是不小啊……”
萧衍冷笑道:“何必给他省钱,他把咱们的钱拿去养崔曜贺欢等人了,最近还立了个后,哼,一个胡虏,与之相比,魏知善都显得可亲了。”
谢澜道:“陛下将要回到南朝,土断的名单,我已经定下,你看还要不要再斟酌一番。”
萧衍摆摆手:“不必看了,以陛下的性子,你写的这几百个太少了。他是最知道怎么让世家大族,狗急跳墙的。”
谢澜苦笑:“既然如此,我便先回去了。”
萧衍点头:“你也少忙活些,要是累死了,我可不好向陛下交待。”
谢澜感觉到萧衍的怨气,不由摇头,陛下也真是的,怎么能嫌弃南朝的那么明显呢,别的不说,怎么也要多说点甜言蜜语,哄哄萧丞相啊,如今崔曜的名头在天下间,都压过萧丞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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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半年多的时间,萧君泽在北方的统治已趋于稳定。
河北、青州的流民已经基本被各郡县收纳,原本占山为王的盗匪们,连衣服都不用换,就已经回到以前的村落乡里,重新拿起了锄头。
他又新增了一种清查田亩的办法,毕竟是新朝,朝廷要求,将旧的土地契书在各地免费换成新的,盖上新的印章,登记时间,如果不换,以前的地契依然有效,但禁止用来抵押、交易,更不许私自更换土地。
当然,这个法令也不是一次性推行全国,而是由襄阳书院带队,一州一郡地实地调查过去,他预计的全部清查完的时间,是十年。
而参与土地人丁统计的人,也会有着新资历。
这几年,襄阳生产了大量的纸,也足够的各地的郡县留下各种钱粮人员俸禄的记录。
其它的改革,他都没有继续。
毕竟,现在第一件事是摸清自己的家底,在这个北方刚刚一统的时候,平定人心,让人们安于生产,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萧君泽批完手中一位农事官上书的,关于在淮河地区推广新培育出的猪种的文书,伸了个懒腰,天太热了,他穿的是半袖和下裳,长发随意挽着,气势却还是一如既往地迫人。
他翻开了南朝送来的文书,里边是萧衍已经放出土断风声,引起南朝朝廷在小范围里动荡的消息。
萧君泽想了想,决定还是先不要回南朝,土断的消息,会让南朝许多韬光养晦的士族露出底牌。
而且,北方还在恢复期,暂时还需要南方的大市场来供应北方所需,尤其是粮食和油、糖,北方需要大量囤积一波,才能在将来的南北统一之中,抵消物资缺乏,商道断绝的影响。
一直忙到半夜,萧君泽才算做完,觉得一阵疲惫,就想撸一把身边的狗子。
但是四顾之下,却发现身边无论大小,一个狗都没有。
萧君泽震惊了:“三儿去哪里了?”
旁边的侍者小声答道:“回禀陛下,三殿下出门钓鱼了。”
“阿大阿二呢?”萧君泽声音一下就危险起来。
“与朋友一起,去钓鱼了……”
“钓鱼,是又下河玩水了吧?”萧君泽冷笑一声,“真看不出,我家孩子一个个还是属泥鳅的,这点还真不随阿欢。”
阿欢水性不佳,虽然下了苦功,但到现在都没怎么学会游泳。
侍者讷讷不敢言。
萧君泽微微摇头,有点想念喜欢怼自己的青蚨了,别的不说,这三个家伙敢下河游野泳,青蚨自己就有威望把三个狗子提溜来,给他处置。
于是萧君泽出门上马,和所有知道小孩子悄悄下水的家长一样,前去逮人了。
……
洛河旁边的一条小小支流上,一个小小水坝将不算急的水流截断,水流从上到下,推动着水车,也推动着磨坊里磨盘不断发出声响。
水坝上的水面如镜,正冒着十几个大小不一人的人头。
“这个是上流式水轮,经过计算,效率比从下边流过推动的水车效率要高一倍呢,”萧道歌泡在水里,给小伙伴们介绍器械院新出的成果,“现在,好多水坝都在花钱改水车,听说专利费要收整整十五年呢。”
“那谁去收专利费啊?”三狗好奇地问。
“当然是朝廷了,”萧道歌微笑道,“朝廷有代收费用的服务,当然,收到的钱要将一半的服务费,当然,他们也可以自己去收,收不收得到,就是另外的事情了。”
黑濑摇头:“这样推广的速度会受影响吧?”
“会是会,但问题不大,”萧道歌道,“如今用磨的地方可多了,造纸、磨面、炼铁、药物、水泥……只要能了一个磨坊,半年就能回本,听说没有水的地方,就只能用新的机器烧煤推动,那个造价高,而且要烧煤,只有西北那些水源少的地方才用得多。”
“说来也是奇怪,如今许多人都舍得磨面了,以前这些农人,哪里愿意将这些好麦拿去磨啊,毕竟会损失一成的粮呢。”
一群少年们泡在水里,看着岸边磨坊上排队来往的人群。
三狗吸了吸鼻子:“不对啊,那好像不是麦子,黑黑的,是芝麻吗?”
“不是,是油菜籽,”独孤如愿看了看,“菜籽可以在早春种,然后夏初便能收割,再补一季稻子,许多农家愿意种这个,听说菜杆是上好的猪食,还能得到油,毕竟南海的油送过来,也太远了,不如自家地里种的划算。”
三狗疑惑道:“那南边的油岂不是卖不出去?”
“哪有卖不出去的,可以给更北边啊,”独孤如愿笑道,“能吃东西,都能卖出去。”
三狗泡在水里,忍不住想游去对岸,让萧二狗扯住了他的裤子:“别去那边,人太多了,我带你出来已经是担风险了。”
萧三狗拍开他的手,去找独孤如愿:“如愿,我们过去看看好不好?”
独孤如愿摇头。
三狗惊了:“如愿,你现在都不愿意带我出去玩了么?”
独孤如愿摇头:“我愿意带你去,但你现在,应该不能去了。”
“啊,为什么?”三狗疑惑问。
独孤如愿指了指岸上。
三狗看到骑在马上,对他们微笑得十分温柔的父亲。
他再一转头,发现大哥二哥已经把头埋进水里,向另外的方向逃亡。
岸上,萧君泽的微笑更温柔了。
三狗却莫名感觉到了恐惧,忍不住往独孤如愿怀里靠。
萧君泽看那俊美少年小心地抱着三头,嘴角的微笑扭曲了一瞬间。
气人,三狗也快九岁了,是时候让他知道自己特殊了。
萧君泽想着自己小狗子若是哪天不小心,给自己揣个小狗回来……嗯,他果断掐死脑子里的想法,看着独孤如愿的眸光,便凭添了丝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