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虫母模拟器

作者:瑄鹤

高级虫母的目标是阿舍尔, 自然那群被血液寄生的机械鸟也是如此。

为了保证才刚刚起步的芬得拉家族的安全,阿舍尔不得不在仓促的逃离中做下一个决定——

分散。

这并非是他圣母上头的决定,而是在深思熟虑后能想到的最好方式。

聚集起来的芬得拉家族除了极个别具有飞行能力的子嗣, 其余九成是天生的陆地虫种,奔跑、攀爬、在林野间捕猎它们在行, 可若是将对手换成飞行自如的机械鸟群,无异于老鹰对旷野上奔跑的兔子的看法。

是明晃晃的靶子。

甚至群体活动可能连现阶段的藏身都将变得困难。

为了保留战斗力, 以及防止精神力屏蔽下神出鬼没的机械鸟, 阿舍尔在芬得拉家族的短暂小会议上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最重要的一点是,他需要更多的力量。

分散后去往不同方向的小分队不仅仅可以逃脱高级虫母的“凝视”, 更能以自己为中心, 用全新的姿态为它们的虫母吸引来另一批追随者。

像是忠心虔诚的教徒, 哪怕离开了自己所信仰的母神, 也会竭尽所能,忍耐分离的悲伤和笼络新成员的嫉妒, 为它们信仰的神明带来更多的、足以抗衡敌人的信仰者。

于是——

急速奔跑离开沼泽湿地的芬得拉家族在松林的掩盖下彻底分散, 而它们当前的行迹则显示在那片活地图碎片的记录中:

身强力壮、被阿舍尔评价为“陆上坦克”的乌云和身后体型相对小一些的伽德、伽斓带着雌蜥一家,奔向了松林之后的一片广阔原野,泥土、砂砾、戈壁, 那将是它们最适应的生存环境。

希腊字母里占据首位名的阿尔法,以及同样习惯在林间区域活动的贝塔、西格玛等伙伴, 选择了向松林的更深处前进, 以在它们的主场发挥强大猎食者的能力。

胆怯怯懦,却在保护虫母一事上展露出勇猛的小象鹰蛾伽玛,带着零星几个同它一般可以展翅升空的同类跃林而上, 目标直至远处的悬崖山巅。

依旧领导着自己六个兄弟的食骨虫族老大,则在短暂地与虫母相处后, 带着自己的兄弟们自潟湖沉入,潜藏在周围邻近的海域里。

每一支会在未来后不久离开虫母的队伍,都接收到了来自青年的任务——

“保护好自己,然后找到更多的同类,把它们变为同伴。”

变为可以被芬得拉家族吸收的新子嗣、新成员。

虽然无法直击高级虫母的藏身地,但阿舍尔可以改变策略,先分散子嗣积蓄力量,待时机合适后再和敌人硬刚。

他总能有办法为自己争取机会。

当然,除却被安顿了新任务的陆地队伍之外,芬得拉家族中的高空小队和深海小队还得到了一份来自虫母的秘密委托。

“如果在天空上看到活动的鸟类——很庞大,体型不等,眼球上缠绕深红触须的生物,不要出现在它们的面前,尽可能躲开。”

“如果可以,想办法追踪到它们离开的方向,或者说它们的老巢。”

“——前提是保证自己的安全。”

纵然被血液寄生的机械鸟是一支战无不胜的傀儡队伍,但阿舍尔依旧看重自己那由子嗣的血肉和奉献欲支撑起来的家族队伍,他不愿意在这场大逃生中增加任何一点不必要的牺牲。

因此面对每一支即将离开他的队伍,阿舍尔只重复了一句话——

“保护好自己,保护好自己的……同伴,我不想失去你们其中的任何一个。”

不是虚浮于表面的利用和假话,而是阿舍尔在经历过被子嗣们以命相护后的真心话。

他无法承诺自己是救世主,能如模拟器所言一般带着虫族走向光明,但他至少可以选择——选择无愧于它们的付出。

而在阿舍尔轻声叮嘱这一切的时候,用活巢拢着虫母的小怪物只沉默听从一切。

怪异感更甚。

其他子嗣对虫母的关心和叮嘱总是单纯的感动和毫不犹豫地执行,可旦尔塔的敏锐却让祂还生出了另一层思考。

妈妈……就像是知道着什么。

祂无法询问出自己的疑惑,只单单从青年的行为言语中,也能窥探出几分隐隐作乱的不安。

虚浮至全身的异样再一次出现,旦尔塔藏起自己的心思,只牢牢护着青年,以保证活巢能够为其挡下一切危险。

没关系的,不管发生什么,祂总会在妈妈身边的。

哪怕是死亡降临。

……

簌簌。

是大型生物奔跑在丛林间的摩擦声。

像是一场才凝聚没多久就要结束的宴会,浓密的灰绿色松林下,枯叶泥土被芬得拉家族踩地嘎吱作响。

伴随着时间的推移,以及松林的深入,原本围绕在旦尔塔周围的队伍逐渐开始分散。

向东方、向南方,也有向着西方、北方的。

原先聚拢的路线散开乘数个方向,松林浓荫之下零落的光斑里,很快就只能看到全速前进的始初虫种。

舌红的血肉与这片葱绿的深林格格不入,交错的枝丫、树丛是一道纯天然的屏障,足以阻挡来自天空上方的窥视。

上一次读档里本该出现在潟湖附近的机械鸟现身了。

喑哑的嘶鸣响彻深空,入侵者原本对猎物的势在必得,因为这片过于浓密的丛林而变得粉碎。

但无头苍蝇似的慌忙不过是短暂几秒,很快,来自虫母的馨香就为它们指引出了大概的方向。

这片陆地上的虫母太过稀少、珍贵,若是不曾遇见过,或许任何生灵都无法想象被虫族奉若珍宝的虫母到底有多香、有多吸引人。

当然,偶尔像是批发货物一般出现的劣质虫母除外,它们就像是上好香料中掺杂的生物碱,兼具毒性和成瘾性,却因为美味而被掩盖成最低等的“消耗品”。

被血液寄生的机械鸟或许不会被劣质虫母吸引,却一定会被纯血的、满身馨香馥郁的中级虫母吸引。

在它们凭借控制者的精神力屏蔽于沼泽湿地来去自如的时候,不知道多少次嗅闻过虫母身上的香。

干净,清新,暖暖的带着些甜,像是它们很久以前,不曾被血液寄生时品尝到的浆果。

是能看到苍穹和旷野的自由。

好香。

好香好香好香好香好香好香好香好香!

尤其是在对方生气、快乐、愤怒的时候,那样的香气会愈发浓郁,浓郁到变成了吸引机械鸟的饵食。

在跳动着贪婪的血液深处,是它们岌岌可危的、最后一丝意识的留念。

被深红色触须爬满眼球的机械鸟群盘旋在密林上空,交错的巨大松木不适合它们下降厮杀,便只好凭借空气中零星的甜,延续着对猎物的追踪。

毕竟比起会累会饿、需要修整的虫母,它们这样的改造体无惧疲劳,甚至只要它们想,夜以继日的追捕也足以实现。

松林上空的嘶鸣如影随形,像是怎么都甩不开狗皮膏药,一声声刺耳的叫声惹得阿舍尔不禁心烦。

原始形态的始初虫种速度快如闪电,在密林中绘出一道漂亮的红。

为了便于青年对外界情况的感知,旦尔塔胸膛部位的活巢裂开一道黏连着血肉脉络的缝隙,正好足够阿舍尔看到周围迅速退开的树丛。

由怪物骨骼和血肉搭建起来的活巢充满了惊异和恐怖,但当看到内里蜷缩着的苍白青年时,又多了几分惊世骇俗的怪诞。

像是一幅被挂在深山古堡里的神秘油画。

但此刻忙于奔逃的两个当事者却毫无所觉。

时间争分夺秒,紧迫感成倍而生。

阿舍尔拧眉听着松林上侧的嘶鸣,只是越听越忍不住加深了眉头之间的痕迹。

原本三五声此起彼伏的鸣叫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增多了,鸟与鸟之间呼唤交流的间隔期越来越短,以至于阿舍尔心中生出一道荒唐的猜想——

“它们的数量在变多?”

这是离开湿地后无法预知的新状况。

虫母的精神力颤颤巍巍向四周延展,还不等探出触须,就被旦尔塔以更加健壮的精神力尽数扯了回来。如巨龙守护珍宝压在自己的臂弯。

“嘘——”

绯红的尾勾掠过丛林,奔跑间的小怪物用半截拟态出来的手掌轻轻捂住了青年的口鼻。

宽大的手掌几乎能够完全盖住对方的脸,对比深色的手背,轻而易举就被子嗣压制的虫母显得过于脆弱可欺。

“妈妈,放松。”

“……要放松。”

祂的手掌里全然是青年闷热潮湿的呼吸,一阵一阵,像是细小的蚂蚁在啃咬最敏感的神经。

“妈妈太香了,它们闻得到……而且,不只是它们闻得到。”

香到作为活巢拥有者的祂,都需要竭力压制冲动,才能带着青年向远处逃离。

至于那群毫无克制可言的猎食者,自然不会收敛,只会因为虫母身上的香而更加疯狂。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本该生活在金字塔顶端的虫母,在这颗星球上变成了只能依附子嗣的娇花和可以被其他狩猎者捕杀的“食物”。

它们的精神力和进化的渠道仿佛被凭空斩断,这才逐渐出现了所谓的劣质虫母。

骷髅蜥、巨型沙虫,甚至是更多的其他猎食者,它们的食谱也从普通哺乳动物一路升级,演变成了虫母。

稀少珍贵的虫母,天生馥郁的浓香血肉催生了这群猎食者的欲望,于是日积月累,未形成文明的物种无法预测基因中食谱的改变,却能在潜移默化下被动接受新的饮食习惯。

然后当很久以后的某一天,不论等级,凡是虫母,都将登上这群猎食者的食谱。

而这股天生就有的香,则变成了它们难以控制的催命符。

阿舍尔一愣,他无法感知到自己身上的香气,却在这一刻顺从地将口鼻间的呼吸交予了旦尔塔的手掌。

耳边是怪物的心跳声,沉稳有力,在不消停的怪鸟鸣叫声,阿舍尔紧绷在心底的弦缓缓松开,连带着馥郁的浓香也略微减淡。

松林终究有尽头,无法永远成为阻挡机械鸟靠近的屏障,但过于茂盛的深林腹地,多少能为他们争取一部分时间。

至暗至深之处,整片天空都被交错的枝丫遮挡成了昏沉的暗色,唯有指甲盖大小的光斑能透过层层阻碍,最终落在潮湿的苔藓上。

旦尔塔的速度慢了下来。

祂的耐力惊人,但经过短时间内的高速爆发后,原先作为优势的耐力也会相应打折扣。

被怪物牢牢护在活巢内的阿舍尔尽可能收敛着自己的精神力和情绪,他忍不住问:“我现在身上很香吗?”

小怪物脚步微顿,还轻捂在虫母口鼻间的手掌颤了颤,附着在掌心的血肉差点儿都不受控制地往青年的喉咙里钻。

香、太香了。

香到祂恨不得把人按在怀里,从上到下、里里外外都舔过一遍。

旦尔塔从喉咙里发出略沉的应声,掩藏着喉口的轻微呼噜声,足以阿舍尔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是足以让怪物都战栗的香。

阿舍尔拧眉沉吟,“……之前也是这么香吗?”

“没有。之前妈妈的味道更淡一些,香,但是不会这么……这么香。”

两个“这么”是小怪物目前可以承受的极限,祂想如果妈妈再这么毫无节制地香下去,不用等天空的猎食者来,祂可能会先忍不住……

忍不住吞了妈妈。

阿舍尔后颈发麻,连带着整个头皮都一阵战栗。

不对劲……

之前都没有这么香,为什么会在这一次读档都突然变香?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阿舍尔试图通过模拟器寻找答案,熟悉的数据面板里的内容一成不变,除了因为任务而产生的“未知凝视”,其他一如往常。

密林里夹着泥土味儿的风拂动了阿舍尔额间的碎发,他想如果连模拟器都无法给予自己答案,那么又能是什么原因呢?

是他身体内潜在的、还未曾被机械性十足的模拟器所捕捉的变化吗?

那么这些变化又将从何而来?

是某些他还不了解的,属于虫母的成长前奏?

重重谜团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降落在阿舍尔的大脑里,开发有限的思维空间里一时挤得满满当当,他不得不着重先做出聚焦的重点。

他轻轻捏了捏活巢内的血肉,“旦尔塔,我身上的味道……你知道怎么控制吗?”

为青年留有思考时间的小怪物这才开口,“……没有办法。”

就像是他同样没有办法去抑制那股疯狂的痴迷。

“妈妈身上的味道,源源不断,会一直扩散。”

旦尔塔搜刮着自己的词汇库,试图表达出自己的意思:

“开心,香味会浓。”

“愤怒,香味也会浓。”

“使用精神力,会变得更浓。”

像是一个被打开了盖子的香薰,不论是放在柜子里、桌子上,还是藏到某个角落,只要没盖上盖子,那么味道将一直存在。

就什么办法都没有了吗?

正思索之际,冰冷的战栗自阿舍尔的脊背穿行,下一秒始初虫种锋利的玫瑰色尾勾紧绷成弓,挡开了一只不知道什么时候下潜在密林中的机械鸟。

比起其他同类,这只机械鸟明显体型要小很多,仅有人类手臂长度的它面对高大的旦尔塔无异于螳臂当车,只一下就被尾勾甩开,狠狠砸在了粗壮的树干上。

咔咔。

机械造就的羽翼与鲜活的血肉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缠绕在机械鸟眼球上的深红触须缓慢移动,下一秒,看似咽气的怪鸟又一次扇动着翅膀,不要命地冲了过来。

在前几轮的读档中,阿舍尔已经很清楚,只要不处理掉藏在暗处的高级虫母,那么这群机械鸟将不死不灭,光是它们的围攻,都足以将芬得拉家族生生耗死。

这片松林无法阻挡机械鸟的靠近,在这里浪费时间与眼前的漏网之鱼缠斗,也不过是落入了被拖延的陷阱。

于是阿舍尔当机立断,“旦尔塔,向北方去。”

活地图碎片上除了显现距离、地形,更有经度纬度,虽然20千米的半径对于整个星球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但从地质重构迁移到如今的阿舍尔不难推断出各个方向的大体情况。

北方,海拔逐步增高,推测地形多以山地、高原为主,且气温偏低。

极北之地,必然会出现冰山雪原和极端低温的情况。

而低气温有助于防止气味分子的扩散,对于现阶段阿舍尔的“人形香薰”身份来说是首要选择。

当然阿舍尔还有另一层考量——极端的低温,或许会对这群机械鸟的追踪、飞翔造成一定程度上的影响。

虽然不确定影响的大小,但至少聊胜于无。

作为命令的执行者,旦尔塔护紧了怀里的虫母,便一路北行。

始初虫种庞大灵活的身躯在密林中如虎添翼,但跟在祂身后的机械鸟就没那么好运了。

平展开的翅膀总是被林间的藤蔓、树枝剐蹭缠绕,使得其平衡受阻,无法100%发挥出天空上的能力。

但有赖于附骨之疽似的血液寄生,它永远不会半路放弃。

直到始初虫种带着活巢内的虫母侧身越过林中的一片巨大蛛网时,跟在后侧跌跌撞撞而来的机械鸟躲闪不及,迎头撞到了巨网的中央。

簌簌!

庞大的网系结实十足,挣扎乱动的机械鸟非但没能脱离,反而愈陷愈深,直到一对翅膀都被黏连在了网上。

这是一个完全的意外之喜。

“等等——”阿舍尔叫停了小怪物。

幸运女神似乎是站在他这边的。

隐藏于暗处的虫母和子嗣围观了一场活生生的吞噬——

这颗荒野星球上存在的异形生物区别于人类世界的认知,堪比小型飞行器的巨蛛自暗处爬出,盯上了蛛网上的新猎物。

无法被杀死的机械鸟变成了一盘佳肴,就那么被比它体型还大几倍的巨蛛活生生吞了进去。

虽然阿舍尔不知道生命力旺盛的机械鸟会不会撕裂巨蛛的肚子,但无疑这对他有了启发。

一辈子逃亡是不可能的,比起躲躲藏藏,他更喜欢主动出击。

新计划浮现脑海,阿舍尔紧盯巨蛛,观察着对方的动态——

被斩杀成肉泥都能蠕动着爬向虫母的机械鸟,被大它数倍的巨蛛吞入腹中后,就像是被按下了终止键,毫无反应。

而先前被阿舍尔警惕的血液寄生,似乎也无法以机械鸟作为媒介,二次寄生、控制巨蛛。

又得到了一个有用的信息。

高级虫母可以远程通过血液寄生来控制自己的军队,却无法间接替换寄生对象,或许也能理解为——血液寄生必须当面进行,而第一批寄主失去行动能力后,原有的“寄生种”也将失去二次利用的条件。

被阿舍尔整合到大脑里的信息,让一路逃亡的他终于露出了半分的笑容。

这个生机,终究是撞在他手里了。

迅速和模拟器申请了存档,阿舍尔低语告诉了小怪物自己的计划。

听话的子嗣就是再不赞同这场计划里的危险,也无法拒绝眼瞳中烧灼着滚烫星火的青年。

祂聪慧的虫母,敏锐又机警,这具瘦小薄弱的躯体里,不知道藏匿了多少力量。

哪怕绝境也无法将其击垮。

这一刻,听青年诉说计划的旦尔塔忽然朦朦胧胧意识到,或许祂对他的爱意,从来都不止虫母对子嗣的吸引。

……

高空之上,嗅闻着浅淡几乎消散于空气里馨香的机械鸟盘旋着,它们翅膀之下是密密麻麻的丛林,完全遮挡住了猎物的身影。

但思考局限的机械鸟并不着急,只要那股味道还在,它们就永远跟不丢藏在松林内惊慌的“小兔子”。

血液寄生令这群机械鸟不知疲倦,高高低低的嘶鸣让这一片天空染上了几分诡谲。

正当它们追逐猎物时,一道惊人的浓香骤然出现。

香浓馥郁,就好像只身躺在浆果制成的云朵上,浑身上下每一寸还活着的细胞都在叫嚣着渴望。

机械鸟群有一阵的骚动,险些不受血液寄生而疯狂钻入密林。

好香好香好香!

喜欢喜欢喜欢喜欢喜欢!

密密麻麻的渴望同时回响在鸟群之间,相隔数万米高空上的“控制者”险些因为自己下属的疯狂而露出丑态。

盘踞在机械鸟眼球上的深红触须有一瞬间的收紧,原本躁动的鸟群发出凄厉的嘶鸣,很快又按捺住了那一股冲动的渴望。

它们再一次变得有条理起来。

领头的机械鸟在上空等待,几个体型相对小的同伴俯身嵌入松林,寻觅着那股香甜的源头。

昏暗的林间限制了鸟群的发挥,它们的无往不利的鸟喙、翅膀在这一刻变成了累赘。

正在此时,那股幽香似乎更浓密了。

鸟群相互对视,统一向源头飞去,然后它们在密林之下看到了静立在原地的虫母。

苍白脆弱,根本经不住鸟喙的啄咬。

是浑身上下都冒着浓香的小点心。

跳动在机械鸟眼球上的深红触须有一瞬间的战栗,像是兴奋到极点的老烟鬼,甚至有些不正常的抽搐。

机械鸟加速了。

它们直勾勾盯着靶子似的青年,只恨不得用尖锐的鸟喙刺穿他的身体,品尝那具血肉流下的鲜美玉液。

然而,过于着急品尝美味的它们有一瞬间忽略了周围环境的过分静谧。

下一秒——

砰!

一声巨响。

四只被派下来的机械鸟被从侧面冲出来的舌红色虫族撞飞了出去,迎接它们的不是树干枝丫,而是黏连在身上的蛛网。

十几只幽绿的眼睛自深林暗处亮起,那是数只巨蛛累叠出的诡光。

……

发生在松林底部的事情无法传递到上空,血液寄生的主人失去了几个士兵的操控,不免有些焦躁。

于是天空中等待的鸟群也开始按捺不住。

尤其当林子深处的香甜愈发浓郁,几乎勾得它们不受控制地想要靠近。

片刻的犹疑后,领头的机械鸟示意另外几个同伴进入松林。

依旧是长久的默然和有去无回。

进入松林深处寻找猎物的猎手仿佛遗失在了磁场难辨的百慕大三角,在失去了踪迹的同时,也截断了血液寄生的控制。

怎么回事……

为什么会这样……

万米高空上独坐的“始作俑者”陷入了焦虑,本以为这次的猎物会像从前那般唾手可得,却不想出现了他无法预料的意外。

血液寄生下的猩红触须几乎挤爆机械鸟首领的眼球,在几秒钟的盘旋沉默后,它扇动翅膀,带领身后剩余的同伴选择了返回。

没关系的,他们来日方长。

毕竟他永远都是这片星球上唯一的猎食者。

……

在机械鸟散去后,其他被虫母的香味吸引来的飞行猎食者面面相觑,它们因为鸟群的聚集才敢掺和一脚,可当主力军都没了,还要继续吗?

答案不言而喻。

高空上盘旋的鸟群散了,松林上方终于陷入安静。

数百米下的幽深密林中,旦尔塔抱起了虚软着四肢还在树干一侧强撑的青年。

孱弱的虫母满身冷汗,那股香几乎浸透他的每一寸皮囊和骨骼。

在第二波机械鸟潜入松林之前,阿舍尔大着胆子向巨蛛靠近——

他的精神力虽然不足以挣脱机械鸟身上的血液寄生和精神力屏蔽,但虫母的天赋却足以与其他生灵交流。

模拟器的存档助长了阿舍尔的胆量和博弈心理,几乎都没有多想,他便用自己尚未完全掌控的精神力向巨蛛探出了“洽谈”的引子。

一边以“香”引诱机械鸟主动进入陷阱,一边用精神力作为试探。

好在他成功了。

过于幽深的丛林内,巨蛛的猎物多数以小型啮齿类为主,这些从天而降的机械鸟,满足了它们空虚已久的肚子。

于是,藏匿在暗处的巨蛛被同伴呼唤现身,铺设在林间的蛛网层层叠叠,黏连着挣扎不休的机械鸟。

巨蛛脑袋上黑洞似的八只眼睛阴森森盯着四溢甜香的虫母,如果不是旁边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始初虫种,或许这场博弈只会葬送了阿舍尔自己。

幸而,阿舍尔的选择之下没有“如果”。

在被旦尔塔抱起来后,精神力大幅度使用的青年面颊染着不正常的红,他轻轻靠在始初虫种的肩头,费力才抬起来的指尖轻触了一下对方的胸膛。

那里是旦尔塔分神想要保护他时被机械鸟用鸟喙贯穿的伤口。

始初虫种的愈合能力很强大,在没有上一次读档里的独木难支后,这次的伤口痊愈很快,几乎是在阿舍尔的半截呼吸时间里就消失了。

“……会疼吗?”

莫名地,在暂时的死里逃生后,阿舍尔觉得自己变得有些感性,或许因为这是他第一次接收到这么多无条件的保护和偏爱。

不是用金钱雇佣来的保镖,也不是用利益、荣誉换来的优待。

小怪物偏偏头,“不会。”

肉体上的疼痛对于旦尔塔来说是迟钝的,祂强大的身体素质和极高的疼痛阈值造就了一副天生的战士躯壳。

这对于人类来说不亚于军方不停追求、研制的“人形兵器”。

只是在被青年询问的时候,旦尔塔将虫母更深地压入至自己的怀里。

温热柔软的活巢翕张着舔吮青年疲惫的肉体,过度消耗的精神力后遗症作用于身体,让他很快连眼皮都抬不起来。

他需要来自子嗣活巢的营养滋养。

旦尔塔小心翼翼地捏了捏虫母的后颈,又安抚似的抚过对方的耳廓,低声道:

“妈妈,睡吧……等睡一觉起来,都会好的。”

唔,那就先睡一会儿的。

阿舍尔逐渐放任自己困意,在眼前的活巢闭合的那一瞬间,他也被疲累拉到了意识的更深处。

当需要呵护的虫母被活巢包裹后,原本竖瞳中可见平和的始初虫种瞬间扭曲了气质,像是细密的雨水到暴风雨的转变,原本还暗戳戳觊觎着虫母的几只巨蛛不约而同地轻颤,似是受到了威慑。

纵使始初虫种强大,但在小怪物未长到全盛时期前,还无法达成屡战屡胜的程度,因此在面对一众巨蛛也只能呲牙威胁,表明着自己对于虫母的保护。

这群合作者们倒也有自知之明。

巨蛛群退开了,它们本不是如骷髅蜥、沙虫那般爱好食用虫母,秉持着多一事不如省一事的精神,几个黑压压的大家伙爬回蛛网,开始享用自己的美食。

……虽然咬起来硬了点,吃到肚子里还会动,但并不妨碍它们慢慢消化。

至少还能饱十天大半个月。

在巨蛛们享用美食的时候,旦尔塔已经继续向北方前进了。

那道温暖的活巢内,祂小心保护的虫母正安然沉睡。

而正对的北方,似乎偶尔会被风吹来冰雪的气息。

……

松林之后,山崖的另一侧——

早就降落在峭壁阴影下的伽玛焦急地蹲守在原地,闪烁微光的复眼遥遥看向先前虫母选择逃离的方向。

片刻,空中传来窸窣的拍打声。

想到了什么的伽玛冲着鲜少具有飞行能力的家族伙伴们点了点脑袋,几个颜色鲜亮的蛾类、蝶类虫族便彻底紧贴着石壁,借助石崖阴影和垂落的藤蔓遮挡住了自己的身形。

它们不约而同地屏神凝视石窟缝隙外的天空。

是机械鸟。

原本几十只的数量削减了大一半,只零星剩下几个,正向天空的尽头飞去。

伽玛在原地犹豫了片刻,它无法克制对巨型机械鸟的恐惧,不论是看到对方的鸟喙还是利爪,这对于从未参与过什么实质性战斗的它来说无异于直面恐惧。

但是……

但是妈妈给了它们秘密委托。

妈妈还说要它们保护好自己。

那么温柔的妈妈,它又怎么好辜负对方的意愿呢?

伽玛扭头看了看身侧跃跃欲试的同伴,又看了看远处逐渐只剩下影子的机械鸟。

它尝试为自己打气——

【去、去跟着它们。】

几乎立马就得到了家族同伴们的附和——

【帮妈妈完成任务!】

【妈妈要追踪它们的老巢!】

【快追上它们!】

【妈妈说让我们保护好自己!】

【对,保护好自己!】

【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吗……】

【完、完成任务,和妈妈要奖励!】

【要奖励奖励奖励!想、想要妈妈抱抱!】

一声一声堆叠的“妈妈”变成了最能鼓励彼此勇气的战歌,在同伴们相继起飞后,伽玛弯了弯触须,身上粉黄相间的绒毛轻颤,也坚定地追上了同伴的脚步。

它要为了妈妈变得更加勇猛!

回程惊急的机械鸟们未曾得到来自主人的精神力屏蔽,平展、扇动的翅膀带动气流,一路向高空前行。

而在它们身后数百米之外,振翅无声的芬得拉家族天空小队正小心翼翼地跟随。

它们虽然未曾接受过系统的跟踪训练,但个个警惕十足,在相互打掩护的提醒、防范下,倒也真的一路没有被发现。

……

同一时间,高级虫族所谓的天空之城上——

在王虫和库亚的执迷不悟、无法交流后,已经彻底失去耐心的塞克拉决定另谋出路。

他甩开跟在自己身后的机械巨人,于整片巨构建筑间躲躲藏藏,才终于发现了一点薄弱之处。

高大近乎可怖的巨物建筑上,年轻矫健的高级虫族用长有细密刚毛的钳足固定着自己的身体,他自数百米高空向下看,安静等候着机械巨人来回巡视间的交替空隙。

这座被地表的高级虫族所仰望、渴求的天空之城,实际上就像是道巨大的纯白监狱,里面的虫出不去,外面的虫进不来。

不……或许想进来也是可以的,但只能以王虫所食用的“肉畜”身份作为入场门票。

“残食同类”在虫族社会是一种常见于特殊情况下的求生手段,尤其极端恶劣的环境里,虫母为了自身发展会吞噬虫卵,以保证自己的生命所需。

而雄性虫族在与同类的争斗后,少部分胜利者会选择吞噬同类增加自己跨越等级的筹码,但这在所有的晋级路线中,属下下策。

但不论哪一种情况,当险境求生中的“吞噬”演化为习惯,甚至是如一日三餐般常见后,它所带来的恶果也将作用在贪婪者的身上。

……就像是云端上那只高高在上的王虫。

等待间想到此事的塞克拉眼皮生理性地抽搐,那是一种曾直面过恐惧且尚未克服的不安。

他依稀记得自己年幼时,王虫还不是这样不可理喻。

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对方所食用的高级虫族,甚至是低等级虫母的数量增加,王虫变得越来越恐怖,喜怒无常、暴虐残酷,就连自己的伴侣和孩子……

不该再继续回忆了,那些事情只会引起他徒劳的愤怒。

塞克拉深深喘了口气,虫类的口器无声翕动,在心中第一百声倒数后,正好轮到了巨型建筑下机械巨人们的接替——

三座相对建筑间的幽深隔断有60秒的空落,两班机械巨人需要40秒才能归于原位。

这是他的机会!

只是下一秒,蓦然出现在他身后的动静令塞克拉心脏重颤。

“你要离开?”

是本该时时刻刻守在王虫身侧的库亚。

塞克拉拧眉,他盯着换班间隙的机械巨人,倍感防备地看向自己的同卵兄弟。

“……你想做什么?”他防备自己的母亲,也同样防备自己的兄弟。

“你要离开?”库亚重复了自己的问题。

塞克拉浑身紧绷,“关你什么事?”

比起同卵中弟弟的戒备紧张,作为兄长的库亚却十分平静。

他只看了看交接后缓缓走向悬浮陨石边缘的巨人,低声道:“你的时间不多了。”

不等塞克拉说什么,库亚身形极快,手掌虚虚拂过自己兄弟的肩头。

塞克拉骤然后退,低声怒骂:“你做什么?”

库亚蜷缩手指,垂于腿侧,冷漠道:“你还有10秒钟离开的机会,至于以后……好自为之吧。”

这像是他赠予兄弟的最后警告。

也像是一场永无重逢的告别。

话落,纯白到几乎与天空之城融为一体的库亚转身离去,竟是不曾做出任何阻止的动作。

塞克拉眼底闪过怪异和复杂,不再关注对方,只用拟态出双后肢的虫足奋力一蹬,便自高空划出一道抛物线,正好越过堆砌天空之城的悬浮陨石。

像一颗落水的石子,将再无法追踪它的行踪。

簌簌。

是风的声音。

也是逃离压抑的自由。

塞克拉冲破厚重的云层,以自由落体的姿态迅速远离这片浮空城市。

他逃离了这座纯白监狱。

也逃离了时时刻刻悬在头顶上的铡刀。

而他身体直指降落的方向,正是始初之地的极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