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 砂砾,戈壁。
这片土地就像是一块被天空、绿洲遗忘的拼图碎片,清一色的灰黄霸占了视野, 就连鲜少有的植物都色泽寡淡,一副缺乏水资源浸润的模样。
又是一个白日, 炽热的阳光穿透稀薄的云层,将滚烫的光线倾洒在原野上每一个角落。
簌簌。
是爬行动物走过沙土堆的声音。
五只脑袋圆滚滚、逐渐脱离幼态的蜥蜴跌跌撞撞, 你追我赶从沙丘上滚下来, 不等打头的淘气孩子头撞在石块上,就被另一只粗壮有力的尾巴挡了回来。
见孩子们老老实实缩在自己身后, 侧身藏在骆驼刺后的雌蜥看向远处的地平线, 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也不过是半分钟的时间, 尘土从远处开始飞扬起伏, 硬生生扬起一片土黄色的沙尘。
在沙尘之后,是几道黑乎乎的影子。
雌蜥眼珠微转, 尾巴圈着孩子们向后退去, 确保都躲在了相对安全的沙丘之后,才探出半截脑袋看向动静的来源处——
黄沙连绵。
在沙尘之后,奔跑着三只身形庞大的雄性虫族。
“路上坦克”似的乌云步伐矫健, 深色调的甲壳上铺满烟尘,几乎变成一团土黄色抹布, 脏兮兮一片。
在它身后是相对干净点儿的伽德、伽斓, 在与虫母分别数日后,原本相较于乌云矮了大半截两兄弟像是二次发育似的,也变得高高壮壮, 和乌云站在一起几乎就是二号、三号的程度。
轰!
是三只大型虫族用钳足刹车的声音。
等一片洋洋洒洒的黄土落下,乌云抖了抖身体, 把扛在肩头上的野羊猎物扔在地上,伽德、伽斓也是如此。
三头肌肉结实的野羊,足够它们饱餐一顿。
正用餐之际,低着头的乌云忽然闷闷出声:“妈妈,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芬得拉家族分散后已经足足过了一周多的时间,在此期间虫母与子嗣的精神力连接静默无声,没有任何动静,引得乌云每天都抓心挠肺,恨不得立马翻回到松林里去找妈妈。
但是……
但是它不敢,它都没有完成小虫母交代的任务,又怎么好意思现在就灰溜溜地回去?
回去以后说什么呢?说我想妈妈了吗?
只有幼崽才会哭着回家找妈妈!
大大咧咧的乌云陷入了低沉,就连嘴里的野羊肉也觉着吃得不香了,只好难过地一口咬断了棒骨。
羊棒骨:。
“想妈妈,我。”分离数日,伽德跟着倒装句大师乌云,倒也学会几句粗浅的人言。
“我也,想。”好在伽斓的语序还是正确的。
三个难兄难弟相互对视一眼,均重重叹了口气。
在没遇见虫母之前,它们都是活动在野外的单身虫族,虽然基因、骨子里会渴望虫母的安抚,但到底不至于上瘾般的疯狂念想。
可当它们拥有过却又失去了,那股痒意就好像在血管里生根发芽,一刻不停地挠动着它们的脏器,叫嚣着那股对虫母、对妈妈的渴望。
伽斓恶狠狠咬下半截羊腿,钳足略显乖巧地蜷在身前,“找子嗣,给妈妈,要多多的,妈妈高兴。”
伽德狠狠点头。
乌云看两眼说话结结巴巴的家族同伴,“我也想,问题是最近,你们见过同类了吗?”
伽德伽斓对视一眼,不由得正视这个事实——
星球活跃期下的地质重构,惊扰了绝大多数虫族们的日常生存状况,为了保证自身安全,不少虫族都会选择迁移。
近日地表的活跃状态似乎在减弱,地质重构也可能即将进入尾声,但搬离原栖息地的虫族们,恐怕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
“总有别的,同类。”伽德喃喃。
与其这样漫无目的地去寻找同类,倒不如主动做点什么,吸引它们出来,可是怎么才能吸引呢……
三个大家伙面面相觑,伽斓小声补充:“……用,妈妈。”
无疑,虫母的名头是最好吸引年轻雄性虫族的办法,只要身体留着属于虫族的血液,几乎没有任何虫可以拒绝一个虫母的诱惑。
“那……要怎么做?”乌云的复眼中闪过跃跃欲试,它也想像旦尔塔那样,提着一串“礼物”去和妈妈讨赏!
到时候一定在那家伙面前狠狠亲亲妈妈!
对比乌云多长一个脑子的伽德沉默片刻,见人言不好表达,便以子嗣间的精神力相互连接——
【传递,妈妈的消息。】
【没有任何虫能拒绝虫母。】
【没有任何虫,能够拒绝我们的妈妈。】
伽斓呢喃:“要,让所有虫,知道妈妈,然后,它们自然会来。”
在没有虫母自身精神力和香气吸引虫族的情况下,它们能做的就是进一步扩大虫母存在的消息。
而它们的虫母就像是生长在沙漠戈壁内唯一的一片绿洲,只要放出消息,就会有源源不断的追随者向往而来。
低头安心用饭的雌蜥抬眼看了看眼前的三个大家伙,它拢了拢尾巴边的孩子,想或许在这件事情上,自己也可以帮帮忙。
于是,在这样一个平凡的清晨里,身处戈壁深处,与黄土沙砾为伴的芬得拉宣传小分队就位。
不久以后,这片连绵广阔的大地上,都将流传一道甜蜜的消息——
芬得拉家族的漂亮虫母要招新子嗣了!走过路过听说的年轻雄性虫族们一定不要错过,那可是虫母啊!是香喷喷、软乎乎的小虫母!
赞美芬得拉家族!
赞美妈妈!
未来的宣传大使、现在的小分队队长——乌云用钳足搓了搓下巴,不怎么会拐弯的脑袋里逐渐有了个成型的计划。
等计划成功,它要提着一串“礼物”去找妈妈讨赏!
一定!
要比旦尔塔多十个亲亲!
……
“阿嚏!”
打了一个喷嚏的阿舍尔捏了捏发痒的鼻腔,不禁检查一下模拟器的属性面板,以防自己在这冰天雪地之下被冻感冒。
【状态:亚健康(多吃、多睡、多运动)】
见还是原来的健康状态,阿舍尔心下一松,也不管括号里的提示词,只继续专注着眼前的事情。
他在增扩精神力预警的范围。
极端环境之下,云端上那只高级虫母在机械鸟身上下的精神力屏蔽会被削弱,当然这种削弱很大一种可能来自低温对血液寄生的效果,但这些变化对于阿舍尔来说都是好消息。
眼下他所拥有的20米预警范围看似够用,但也不过是能在雪山腹地起起作用,倘若离开了这种环境,他和高级虫母间的对峙情况又会产生翻转。
以防在他成为高级虫母之前局面会出现难以控制的倒转,阿舍尔决心硬扩自己的精神力预警范围。
不就是使用、耗尽精神力吗?
不就是引发假性情热不得不找旦尔塔贴贴吗?
不就是对着旦尔塔那张帅脸总是觉得尴尬吗?
这种危急关头,不努力做点什么才是真尴尬!
下定决心的阿舍尔一大早就把旦尔塔赶到了冰洞口,自己裹着羽绒服坐在角落里做着范围扩大,而雪原恐颌猪一家则在不远处的平地上溜达,等待着下一次的饱腹时机。
于是,冰洞内外形成一道井水不犯河水的景象——
内侧,是想方设法感知精神力,一副研究员的实验心态,想要将精神力预警范围再扩大一倍的阿舍尔。
这几乎回归他曾经在帝都星上的状态,三点一线,家里、实验室、食堂,日常也都与各种药剂和报告打交道,枯燥无味,但好在阿舍尔早已经习惯。
成结的精神力不停地被解开再凝聚,刺动在大脑深处的感知隐隐作痛,可笼罩在自己周身的预警范围却纹丝不动,仿佛陷入了某种僵持。
青年认真情况下微拧的眉头,几乎能拧进任何一个观察着他的对象的心里,自围巾之下零落出白莹莹的肌肤,也无时无刻不吸引着另一道目光。
——是外侧守在不远处、寸步不离的始初虫种。
半蹲在洞口的旦尔塔此刻正是原始形态,舌红色的身躯高壮瑰丽,搭落至雪地上的尾勾微微翘起半截弧度,浮空勾拢着尖端,就好像轻轻捏住了谁的哪里。
凛冽的冰雪环境之下,因为机械鸟受到气温的影响,旦尔塔有100%的概率保护虫母的安全,从某种程度来讲,雪原更易于祂的发挥。
很多个时刻里,祂想抱起来青年让对方休息一会儿,哪怕精神力耗尽后通过假性情热可以回归至良好状态,可对于任何一个虫母来说,精神力耗尽都谈不上是一桩美事。
甚至可以说是痛苦。
精神力耗尽的感觉就像是用手挤柠檬汁——
饱满地、能够产出精神力的明黄色柠檬被捏在掌心里,脆弱的果实几乎稍微使劲,滴答成小水流的柠檬汁就被迫溢了出来。
或许刚开始这种挤压感并不需要使用很大的力气,可当只有少部分汁水附着在果肉内部、又达不到用尽的程度,不想浪费的你一定会再一次施加力道。
从那个时候,消耗会变成一种痛苦,针扎似的刺痛在阿舍尔的大脑里连绵不休,原本虫母身上的甜香也会夹着一股淡淡的苦,像是在无声昭告着他的难受。
旦尔塔无法习惯。
祂那颗因为青年而长出来的心脏正不停鼓动着,似乎也开始因为那股清苦而隐隐闷痛。
……好奇怪。
拟态成人形的旦尔塔慢吞吞低头盯着自己的胸膛,深色的手掌按压至心口的部位,透过血肉,足以祂感知到那股跳动。
掌根下是吵闹的一片小天地。
砰,砰,砰。
冷空气内本就稀淡的香味掺杂着虫母的隐忍,想要做些什么的旦尔塔紧紧盯着对方,专注的目光落在了青年的身上。
妈妈很难受。
妈妈的精神力,正在无声地哭泣。
祂无法劝阻青年,便只能在片刻的沉默后小心靠近,温热的怀抱时时刻刻为虫母而张开,轻轻将闭眼凝神的人拢到了怀里。
这是阿舍尔已经熟悉过无数次的拥抱,虽然仅限于他被假性情热折磨到难以自控的时候,但这并不妨碍身体会与意识做区分,选择习惯性地贴近。
长时间作用的快感也会对赋予它的对象而食髓知味,频繁被耗尽精神力、被动进入假性情热期的虫母也是如此。
裹成是个汤圆似的青年闭着眼睛,在小怪物的怀里找到了最舒服的位置,原本微蹙的眉头稍有放松,便继续和自己的精神力做斗争了。
……这样的感觉就像是他无数次在实验室里熬夜,不停地调配材料剂量,以制成想要得到效果的药剂。
在和精神力的煎熬斗争里,没人可以帮阿舍尔,不过偶尔贴近的拥抱和体温交换,或许能轻微缓解他的难受。
旦尔塔怀抱虫母,拟态后还在的尾勾来回晃动,偶尔会翘着蹭一蹭青年的发丝,偶尔则环着圈一下对方的手腕、脚踝,像是在感知什么。
直到祂发现缀在青年鬓角的冷汗。
毫无羞耻心的小怪物不会用手指拂去,只会无声低头,用分叉的猩红长舌,卷走那一滴晶莹。
甜中泛着苦,是妈妈在忍耐痛苦的味道。
就在旦尔塔思考自己要不要偷偷舔一下虫母嘴巴的时候,原本闭着眼睛的青年忽然睫毛微颤,露出了那双被水雾盛满的浅灰色眼瞳。
疲惫又湿漉漉得漂亮。
涌动着一层淋漓的光。
“我成功了!”
是虫母少见的雀跃声音,潮湿的疲惫里带有一丝被满足的愉悦,就连那双总是被冰冷填充的眼眸里也亮晶晶一片。
总是被冷意笼罩的青年在这一瞬间有种少年意气的明朗。
旦尔塔顿了顿,祂忽然觉得又渴又饿。
祂心脏叫嚣着,想舔舐舍舍的每一寸皮肤,想嚼碎对方的血肉吞到肚子里。
可祂又舍不得……
丝毫不知道子嗣脑袋里闪过什么危险想法的阿舍尔喘了口滚烫的气息,精神力预警范围被他硬生生增扩到40米的半径,但随之而来的则是精神力被消耗一空后的假性情热。
一次比一次猛烈。
但也伴随着成功的喜悦。
于是,工具虫旦尔塔又要上线了。
祂漂亮又坚毅的小虫母利索地蹬掉了雪地靴,像是个没断奶的小熊般扑倒似的跌在旦尔塔的怀里,随后是被尾勾扯掉的棉线帽子、围巾、羽绒服。
浅色的衣服在冰洞内铺了一地,配合虫母动作的小怪物也延展出自己的血肉,将怕冷的青年藏匿在自己的身下。
怪物不知道什么是心疼,但祂却不喜欢青年次次精神力耗尽时的苦楚,哪怕随之引起的假性情热在某种程度上,是赠予旦尔塔的奖励。
细微怪异的感觉在始初虫种的心脏里生根发芽,在祂还未曾彻底学会“如何爱”之前,倒是先学会了“心疼”。
于是祂愈发地小心。
精神力耗尽引起的假性情热将是祂不停学习的机会,祂会小心地用长且分叉的舌去试探、去感受。
祂逐渐懂得了很多有关于青年的肢体小秘密——
轻颤是舒服。
手指掐着祂的皮肤是可以被接受的刺激。
脚趾蜷缩是略强烈的刺激。
痉挛到抽气是抗拒却会不受控制沉迷的刺激。
祂独享这些。
……
冰洞之外,寒冷辽阔的雪原之上,恐颌猪一家正慢吞吞地溜达消食。
之前吃下去的机械鸟体型大到足够将它们的肚子撑圆,但半肉半机械的特殊猎物“肉质”到底还需要好生消化一番。
此刻,恐颌猪爸爸拖着圆滚滚到近乎碰到地面的肚皮,用脑袋顶了顶想要靠近山洞、找香喷喷小虫母的闺女,低低发出呼噜声。
作为还未成年的恐颌猪幼崽,它天生会被虫母身上的馨香所吸引,不是对食物的渴望,而是另一种说不清的亲昵,以至于它一有时间就想去凑到青年面前。
只可惜每一次都被爸爸挡住了。
面对什么都不知道的闺女,恐颌猪爸爸只是摇了摇脑袋,便又和伴侣贴着散步了。
……真是的,你要是现在闯进去,肯定会被那大个子给扔出来!
高海拔的雪原之上,天气整体还是不错的。
正当恐颌猪夫妻俩浪漫地看云朵看太阳时,远处惊现的暗色飞行生物引起了它们的警惕。
恐颌猪爸爸才把自家闺女挡到身后,远处披着外套,腿还有点软的阿舍尔就出现在了冰洞口。
有赖于小怪物的技术提升,阿舍尔所经历假性情热的时候不会再弄脏衣服,或者落下别的什么,那种被舔舐干净后的黏腻矛盾感充斥在他的股间,却因眼前的形式而只能暂作忍耐。
“旦尔塔,把它们打下来!”
潮红满面的青年可以在最短的时间里冷静下来,他有条不紊地指挥着自己仅剩的子嗣,并撑平因为快感而轻微颤抖的手臂,死死瞄准着空中逐渐靠近的黑点。
是机械鸟。
相较于第一次在湿地沼泽内可以称之为庞大的鸟群袭击数量,后面这两次的机械鸟的数量明显在减少。
上一次被分解后喂给恐颌猪一家的机械鸟有八只。
而这回,只有五只,甚至连体型也不如前。
……这是不是在说明云端之上的机械鸟并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手里交替着激光枪和麻醉枪,阿舍尔眸光冷意泛滥,曾经连靶子都瞄不准的手腕在锻炼之下越发地稳当,哪怕相隔数米,也足以在开枪后击中机械鸟的翅膀。
当然,不论是激光枪还是麻醉枪,对于机械鸟的作用几近于无,但胜在有极端环境做加成,影响它们的行动完全足够。
本身就飞行慢速了很多的机械鸟试图冲向阿舍尔,却又被来回晃动激光影响行动轨迹,甚至偶尔一两个不小心打在翅根的麻醉弹还会令它们有短暂的滞涩感。
而这样的机会正好给了小怪物发挥的余地。
庞大却格外轻盈的始初虫种弹跳力惊人,哪怕从数米高空落下,也不会惊起山巅的雪崩。
祂弯曲锋利的尾勾宛如一把会自动索敌的鞭子,几乎一打一个准。
在阿舍尔配合小怪物击打空中“敌军”的同时,他一心二用,才充盈的精神力再一次变作桥梁,架在了自己和雪原恐颌猪之间。
【你们的食物。】
【掉下来以后请尽情享用。】
于是,本身被低温侵蚀的机械鸟在被从高空中抽了下来,站在地面上的做计划配合的恐颌猪则张大了可以称之为恐怖的巨嘴,一口一个小铁鸟。
机械鸟:。
猛然坠落的机械鸟还处于懵逼状态,同时受到低温影响的血液寄生还没等来新命令,就已经在巨口的闭合下陷入黑暗。
才凝聚起来想要反抗的翅膀被成年雪原恐颌猪巨大的獠牙穿透,很快令人后脑发麻的咀嚼声响起,等它们再见光明时,只会从猎食者嘴边掉落的一小片羽毛和被咬扁的金属零件。
……
辽阔的雪原之上,到处翻飞着脏兮兮的羽毛。
尚且年幼的恐颌猪幼崽无法像是父亲母亲那样一口一只鸟,便只能咬着乱扑腾的机械鸟在地上拖拽,直到扯下半截翅膀,才草草吞入腹中。
五只机械鸟可谓惨败,差点儿被雪原恐颌猪吃得分毫不剩,还是阿舍尔见战场即将进入尾声,才从恐颌猪幼崽的嘴里讨来一只断了半截翅膀的小体型机械鸟。
因为出来着急,七扭八歪裹着羽绒服的青年被冻得哆嗦,摸过了恐颌猪幼崽的脑袋后,才想提起那只挣扎不休的机械鸟,下一秒就被轻盈落地、一路飞奔来的旦尔塔拢到了怀里。
那只机械鸟也别小怪物狠狠一抽,用尾勾卷着提溜在身后。
又一次饱腹的恐颌猪一家挨个躺在冰洞口消食,阿舍尔则在被抱回洞内后,推开小怪物,将注意力放在了那只机械鸟的身上。
萎靡,呆滞,哪怕失去了一只翅膀,却还执着地拖动身躯,想要往阿舍尔的方向靠近。
执着到有种瘆人的诡异,尤其那两只被深红触须缠满的眼珠,全然是惊人的强烈情绪。
快了……
就快要靠近了……
在肉泥一般的机械鸟即将碰触到阿舍尔的足尖时,凌厉的尾勾狠狠一抽,将其掀翻在一侧,又一次拉远了和虫母之间的距离。
在小怪物虎视眈眈之下,阿舍尔半蹲观察着机械鸟。
冷白的手指伸着靠近,下一秒被旦尔塔握住。
从原型半拟态成人的始初虫种非人感十足地强烈,半截身体还是舌红色的虫形,另外半截则面目俊美,伸着一只血管明显的大手握紧了阿舍尔的手腕。
“妈妈,危险。”
如果说这些难以被杀死的机械鸟会让小怪物觉得厌烦,那么缠绕在对方眼球上的红色触须则令他极其排斥。
那是一种敏感生命对疫病的厌恶,如果可以,旦尔塔甚至想让这些东西永远、永远地消失。
对于子嗣的关心,阿舍尔不会不知好歹。
他睫毛还缀着细密的水珠,前不久惹上的红潮未曾完全褪去,倒是有种难得的柔和。
阿舍尔看了看被小怪物尾勾压制在地上的机械鸟,轻声开口:“……我知道危险,但我需要了解它。”
只有了解敌人,他才能拥有更多的筹码。
当然,为了以防万一,谨慎十足的阿舍尔还是提前申请了一个存档。
毕竟有模拟器在手,这么好利用的存档读档机会可不能浪费。
模拟器:。
肉眼可以捕捉的拟态在阿舍尔面前进行,当小怪物彻底披上人类俊美的皮囊后,他紧盯着青年的眼瞳,最后还是让步了。
……妈妈的眼睛太亮了,没有谁能拒绝得了他。
色差明显的手掌远离了阿舍尔的腕骨,在松落之际,他再一次小心地向机械鸟靠近。
凝聚的精神力缠绕在年轻虫母的指尖,愈发被他使用灵活的虫母天赋开始如流水般自然。
正待他彻底碰触那圈深红的触须时,时时刻刻铺开的精神力预警内忽然闪过了什么。
阿舍尔拧眉,“等等,好像有什么东西过来了——”
顷刻之间,小怪物竖起尾勾挡在阿舍尔面前,在他们看向冰洞口之际,就见一道雪白的影子从远处猛猛冲了过来,声音几乎震破耳膜——
“别碰!千万别碰!”
不出所料地,这惊天一吼,再一次变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还是超级、超级大颗的。
——轰隆隆!
雪白滚落,震惊到失声的阿舍尔在陷入黑暗前,只看到了冲自己绽开的猩红活巢。
……真服了。
平静了许久的雪原终究是被一些没有边界感的憨批给打破了。
持续了十五分钟左右的白雪流沙,还带着巨大的雪片从山侧滑落,惊起一片翻滚将近十米的雪尘。
原本还在平整地带消食的恐颌猪一家最早发现不对,三个圆滚滚的身影连滚带爬,倒是勉强逃出了重灾区,但原本还露出半截的冰洞,却被自上而下跌落的积雪彻底给埋住了。
恐颌猪爸爸在原地犹豫片刻,在走和留之间相互抉择,最终还是决定带着一家三口在这里等待。
……
此刻,雪崩重灾区内——
砰!
舌红色的尾勾自重压的积雪中探出一截锋利,渐变的红调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折射出漂亮的颜色。
下一秒,数米深的白雪被刨开,始初虫种灵活地从近乎恐怖的积雪中钻出来,轻巧地站在边缘地带抖了抖自己身上的落雪。
在祂之后,是不远处倒着蛄蛹出来的雪鬼蝉。
翅膀上偶有黑白相间的雄性虫族动作显得格外笨拙,因为还没完全掌握好在雪地里行走的技巧,以至于等他钻出来后,整片干净的积雪犹如风暴过境,乱七八糟。
在雪鬼蝉手忙脚乱的时候,前不久被小怪物千钧一发之际拉到活巢内的阿舍尔,正裹着外套爬了出来。
倾斜的雪坡上,阿舍尔在始初虫种的尾勾帮衬下,才在这片过于松软的积雪堆上站稳。
他凝神看向不远处半截屁股扎在外面的雪鬼蝉,不由得产生了质疑。
阿舍尔:“……那是虫族?”
看起来蠢蠢的。
旦尔塔点点头,“是的。”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是这家伙似乎真的是自己的同类的。
手里还提着少了半只翅膀的机械鸟,旦尔塔幽深的猩红竖瞳轻轻扫视,在目测了对方的能力和等级后,祂眼中的光有一瞬间地改变——
“妈妈……那是一只高级虫族。”
“目测能打得过。”
“抓过来,给妈妈当新的礼物……”
说着,旦尔塔歪头,看向比自己的原始形态低了好大一截的虫母,就像是看秀珍的漂亮洋娃娃一般,用尾勾勾着蹭了蹭对方的手腕。
祂补充完了后半句话:“……然后要奖励。”
阿舍尔:……
看来“礼物”和“奖励”的言论已经深入虫心了。
在虫母和他的子嗣讨论礼物与奖励问题的同时,不远处撅着个屁股的雪鬼蝉终于把自己解救了出来。
当他重新站稳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想转身再一次去阻止地表虫族对机械鸟的好奇:
“别——”
阿舍尔眼急嘴快,“堵住他的嘴!”
就这冰山雪原的地势,可遭不住大分贝嗓门的家伙乱造。
比虫母说话速度更快的是始初虫种的动作。
一大团雪球狠狠飞了出去,多多少少夹杂了点儿主人的怨气,然后正中靶心,砸进了雪鬼蝉半张着,想要说话的嘴里。
塞克拉:呜呜呜呜!
很急!希望地表虫族别想不开碰那玩意儿啊!
……
十分钟后——
从雪鬼蝉的原始形态回复半人半虫模样的塞克拉端坐在冰洞里,而他的对面则是眸光危险的始初虫种。
以及被牢牢护在身侧的小虫母。
“……你说你来自云端,天空之城?”
阿舍尔眉头微挑,在和这只看起来不太聪明的高级虫族坐下来交流信息后,他先前有关于“浮空陨石”、“天上城池”的猜测都被一一证实。
那位目前还没见过的敌人确实居于云端,甚至已经霸占天空长达数百年。
“是的,我就是在那里出生的。”高级虫族——塞克拉点点头,“以及,我的名字是塞克拉。”
在远离了那座纯白又压抑的巨大牢笼后,塞克拉原本的天性被释放,哪怕他再尽可能控制着自己的注意力,却还是不受控制地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青年——或者说是虫母。
他从未见过这种模样的虫母。
干净,稚嫩,甚至是一种异样审美的漂亮。
明明身上没有任何彰显虫类身份的特征,却还透着一股近乎磅礴的吸引力。
似乎不论是谁,只要你是虫族,只要你是一个雄性虫族,都会不受控制地被对方吸引。
被刻在你虫族基因中的虫母所吸引。
甚至是十分钟前迟钝明辨对方的身份时,塞克拉还有一瞬间的不敢置信。
所以,地表虫族都吃这么好吗?!
又一次没忍住,偷偷看了好几眼小虫母的塞克拉被始初虫种呲牙恐吓了一顿。
他往后缩了缩,虫形特征明显的五官面向阿舍尔,低声道:“……你好漂亮。”
“嗯?”阿舍尔凝眉。
塞克拉喃喃道:
“明明你身上没有虫族的特征,也不符合我基因深处的审美,可我还是觉得你好漂亮。”
“你的子嗣们一定很喜欢你。”
“不,应该是非常、非常喜欢。”
“甚至……我也会觉得喜欢。”
喜欢到那截玫瑰红渐变的尾勾从未远离过虫母身侧,喜欢到那双猩红的竖瞳里只能看到自己的妈妈。
直性子的塞克拉脸上出现疑惑,他紧紧盯着虫母区别于自己同类的五官,在近乎漫长的凝视下,他身上发出了肉眼可以捕捉的变化——
脸型拉长生出棱角,骨相被逐渐突出,占据半张脸的复眼缩减变化,拟态出了一双如人类般的银灰色竖瞳。
口器变成唇瓣,钳足变成手臂。
拖在身后的长翅消失,彰显身份的尾勾延伸。
不到一分钟的拟态尽数展现在阿舍尔面前,只是一个眨眼的时间,原本半人半虫、非常考验人类审美的高级虫族,顷刻间变成了一副英俊模样。
白发银瞳,华丽却漂亮的黑色虫纹覆盖在他的脸侧、脖颈、手臂,整体就好像褪色的旧照片,偏生透着种诡谲的秾艳。
充满异域感的俊朗,何尝不是一种顶级的审美。
这是塞克拉透过小虫母散发的信息素,所拟态出来的另一种理想型。
他与旦尔塔的拟态差距甚远,却同为阿舍尔理想型种的两个极端审美。
就像是水与火、白与黑,前者是一种静谧深沉的俊美,后者则是无声涌动的热烈。
不论是精神力更强的高级虫族,还是格外会揣摩虫母心思的始初虫种,他们聪慧至极,知道如何去寻找阿舍尔对“美”的追求,更是能够在驳杂的信息环境里,为自己拟态出最具有特色的那一副容貌。
就旦尔塔和塞克拉所占据的极端,已然诠释了阿舍尔的审美。
“你……”阿舍尔抿唇,对着这样一张得天独厚的脸,原本想说的话都有点卡壳。
怎么……怎么就能这么符合他的审美呢?
甚至是他自己都未曾完全挖掘出来的审美,就这样直直白白、被会拟态的虫族们摆在了眼前。
先是旦尔塔,后面又是这只高级虫族,所以原来他喜欢的类型竟然是这么南辕北辙的吗……
【进阶拟态:为了得到虫母的青睐,雄性虫族会自发捕捉虫母散发的精神力,以及身体分泌的信息素,通过二者的消息进行联合重组,以构成最符合虫母审美特点的外在形象,一定程度上具有刺激虫母进入情热期的作用。】
【延伸:一整个族群的美丑发展程度,将与虫母有着最重大的联系。】
【结论:作为虫母,只要接受雄性虫族的讨好就行,你什么都不用做,就会有数不清的理想型环绕身侧,求着和你交配。】
阿舍尔:……
这样看来,三皇子果然只是将就的家族联姻,和他的理想型没有半点关系。
正走神间,阿舍尔感觉自己的脸颊被轻轻捏住了。
然后他被小怪物用手指转到了另一侧,“妈妈,看我。”
怪物的占有欲从来难以被具体衡量,尤其是具有智慧的怪物。
视线从冲击力极强的黑白色跳跃到暗沉却富有光泽的红上,青年铅灰色的眼瞳微颤,寻回了离家出走的思绪。
他呼出一口浊气,暂时摒弃了理想型上的问题,将聚焦点转移到当前需要重视的事情上。
塞克拉并没有隐瞒自己的来历,以及据他所知云端上发生的事情。
很多内容都完全符合阿舍尔猜想,并经由高级虫族的描述,在青年的大脑里勾勒出另一个发生在天空深处的大概故事——
数百年之前,或许是更久。
高级虫母在子嗣的追随下坐上了天空之城的高位,他拥有伴侣、拥有追随者,也同样拥有空中超前于地表的科技。
在一代又一代的虫母里,他已经是极为优秀的存在了。
但这些荣誉和辉煌,并不能令他满足。
他本该在自己漫长的生命里延续、发展虫族,却因为一己私欲,想要将空中的王座占为己有。
与其做有年限限制的虫母,在老年后失去权利,体验这一身份更迭的落差,不如牢牢把控着一切,成为天空之城永恒且唯一的王。
于是他自封为王虫,背离一代又一代虫母的交替规则,以高等级的雄性虫族为食,以地表诞生的虫母为养料,将自己拥有王座的时间无限延长,直到现在。
贪婪造就野心,权力成就野心。
高级虫母所拥有的权利和势力,为他铺平了这一条道路,甚至在很久以前的最初时,他的伴侣、他的子嗣也都是魔鬼的放纵者和饲育者。
——是他们亲手喂养出了一只贪得无厌的魔鬼。
只是谁都没想到,这只魔鬼会有失控的一天。
云端上的高级虫母盛极一时,轻而易举地就将地表虫族玩弄于掌心之间。
于是努力跨越等级的高级虫族变成了草场里吃得最壮实的肉畜,它们为了追随虫母而努力,却不知道跨越等级的那天,就是它们的死期。
而地表上无数代诞生的虫母,只要驯服子嗣稍微起色,便会被云端之上贪婪的猎人盯上——或许是在某一日骤然消失,连带着虫母和其子嗣都无影无踪,一如阿尔法曾经的兄弟。
地表上漫山遍野的雄性虫族,就是高级虫母养在自家后花园里的天然肉畜,他会随机选择自己心仪的口味,于王座上享用美食珍馐。
至于阿舍尔,他也曾是高级虫母“菜单”里的一员,甚至是一只被看重着的,长势喜人的“肉畜”。
那时候高级虫母都已经想好要配什么佐料去享用自己的美食了。
只是云间自诩“老饕”的食客怎么都没想到,自己看好的“肉畜”,竟然也有翻出他掌心的能力。
他不想放过任何一个猎物,这才派出了被血液寄生的机械鸟,但向来战无不胜的伥鬼下属,此番竟然接连失利。
此刻,听到塞克拉解释的阿舍尔移目,看向被小怪物牢牢按在地上的不停翻腾的机械鸟。
塞克拉的视线也随之转动,诡美的面孔上闪过一丝厌恶,眼皮战栗地抽动诉说着不喜。
“……那东西是真的很危险!所以我才想阻止你们碰它,而且我也没想到你们地表这么危险,说话大声点就有白花花的东西掉下来砸虫,虽然没多疼,但也挺麻烦的。”
“这两天我为了找地表同类,不知道被砸了多少回,真的是太危险了……”
一开口,原先那股异域风几乎无法在塞克拉身上留下痕迹。
原本还会暂时为这张另类风格的“天菜”脸短暂失神的阿舍尔嘴角微动,他算是明白什么叫做“好好一张脸可惜长了张嘴”。
阿舍尔心念微动,“……它的寄生范围是什么?除了能够控制机械鸟,血液寄生能不能远程监视?”
塞克拉一愣,他想了想道:“活体生命或者机械造物都可以,至于远程监视……”
这个问题似乎令高级虫族陷入了思考,“没办法做到100%的监视,但肯定有一定程度的互通。”
顿了顿,他低声道:“母……王虫似乎总是对地表了如指掌,他总能知道地表上的一些事情。”
阿舍尔沉吟。
他不确定自己迫降星球后,因为模拟器变成虫母的动态对方知不知道,但眼下的危机均是来源于沼泽湿地的那一次袭击。
王虫的视线并非遍布整个星球,那么他对阿舍尔的感知,仅仅是因为精神力上的变动吗?
塞克拉的话解答了阿舍尔的疑惑:
“虫母本就同源,一代一代的相互更迭传递,上一代的虫母可以感知到下一代的虫母……王虫就是靠精神力间的关联性,才能精准抓到其他新一代的虫母。”
“最开始王虫对新生虫母的抓捕很迫不及待,但后来他放宽了时间限制,似乎是想等到新一代的虫母成长起来,再连带其子嗣一起当食物。”
说到这里,直性子的塞克拉脸上露出了深层次的厌恶,就连那张杂糅神性和诡谲的面庞上都浮现了阴沉。
“……他越来越强,也越来越贪婪,地表上代代更迭的虫母,以及需要长时间才能跨越高等级的虫族不足够填饱王虫的胃口。”
“后来,他将目光对向了自己的伴侣和子嗣。”
曾经在云端纵容魔鬼欲望的那群高级虫族怎么都没想到,这场大火会烧到他们自己的身上。
当地表虫族不再够满足王虫的胃口时,他们这群唱响忠诚之歌的追随者,自然首当其冲。
塞克拉看向了那双铅灰色的眼瞳,轻声道:“王虫的胃口不可抑制,然后他变成了天空之城。”
早在很多年前,天空之城也曾盛景一片,但现在则变成了一座唯有机械构成的空城。
那一瞬间,阿舍尔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