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雪原之上远道而来的客人, 拥有着超强的行踪隐匿能力,早在他们还是幼年状态的时候,就能躲开始初虫种的感知, 肆意活动在雪原之上,甚至直至后期才略有暴露, 被旦尔塔发现。
而今,伴随着时间的推移, 这群诞生途径相对特别, 生长速度极快的年轻雄性虫族也拥有了比曾经更为出色的能力。
某种程度上来讲,他们拥有阿舍尔的基因, 也继承了来自于虫母的馈赠, 天赋卓绝、潜力无限完全可以形容这群成长速度惊人的孩子们。
他们会成为妈妈的骄傲的。
领头的白发青年如是想到, 带领着身后的兄弟们快速向松林的位置靠近。
他们并不想惊动除妈妈外, 任何一个与芬得拉家族有关的生命——或许是源自于血脉和基因上的联系,加速他们离开雪原的原因, 不仅仅是对虫母的渴望, 更是一种响彻在大脑和灵魂深处的,来自虫母自己可能都无所察觉的呼唤。
【……帮帮我。】
【……谁来帮帮我。】
【我需要……需要帮助……】
那些温柔又迷茫的喃喃絮语很轻,近乎到了很难捕捉的程度, 大抵是发出呼唤的当事者也不曾意识到自己对于帮助的渴求,这才出现了轻柔缓慢的喃语。
但这些呼唤是虫群们不知道的, 阿舍尔把自己的意图隐瞒得干干净净, 子嗣们无法在精神力链接中窥见半分,可遥远的雪原之上,却有血脉交缠的孩子们发现了这个秘密——
【妈妈想离开这里。】
【……他或许, 并不喜欢。】
几乎复刻了阿舍尔的面庞,却轮廓更加冷硬的白色短发青年看向自己的兄弟。
【我听到了。】
【我也听到了。】
【妈妈在害怕他们!一群野兽!他们吓到妈妈了!】
【妈妈需要我们。】
雪原与松林的交界地间, 五个俊美异常的青年赤脚踩在皑皑白雪之上,领头的青年似乎是他们之间的年长者,神色更加沉稳淡然,用精神力安排着此次的行动。
【我们要偷偷去找妈妈,不能让其他虫族知道。】
【我们很擅长藏匿,不是吗?】
【为了妈妈,要更加小心,不能失败。】
【是的,为了妈妈。】
【那么——开始行动吧。】
雪原赋予他们的白色在松林间会变成极为显眼的靶子,再加上这片土地遍布松林巨蛛的耳目、它们又与芬得拉家族息息相关,可以说没有谁能逃过这一场近乎天罗地网的监控力量。
但雪原上的年轻客人们却做到了。
比起其他虫族在进入高级后单一的、为讨好虫母审美而诞生的拟态,这群年轻的虫族青年们则拥有更加灵活的拟态能力——他们可以借助目光所见、大脑所构想,完全拟态成另一个雄性虫族的样子,越是了解、便越是相近。
当初在雪原里的日子,五个渴望母亲的孩子没少隔着雪峰,偷偷窥视暂住在冰洞内的虫母,他们用视线描摹着虫母的模样,在数次的偷窥中,自然也看到了其他雄性虫族的样子。
旦尔塔和塞克拉。
领头的短发青年抬抬腿,赤脚踩在了落着松针的松软土壤上,奇妙的变化就发生在短暂的几秒钟里,他的头发快速生长,眼瞳颜色变换,身体拉长至更加结实饱满。
而跟随在他身后的兄弟,也同样于转瞬之间,变成了另一个雄性虫族的模样。
“旦尔塔”和“塞克拉”。
拥有新形象的两个雪原来客看了看身后的兄弟,他们在片刻的沉思后,按照自己的想象,分别拟态出不同的模样,这才跟在“旦尔塔”和“塞克拉”的身后,走进了松林。
松林是巨蛛的地盘。
这一点大几十年前便已经得到了定论。
几乎是在他们刚刚踏进幽暗森林的深处,藏匿在黑暗中的巨蛛就得到了消息。
嘶嘶嘶。
嘶嘶嘶嘶嘶。
巨蛛群相互交流着,它们挂在巨大的蛛网上,慢吞吞向着来客的方向靠近,幽森瘆人的眼睛一只又一只出现在松林内交错的枝叶间,平白多出几分可怖的诡谲。
但走在其中的“旦尔塔”和“塞克拉”面色不变,只像寻常一般,带领着身后的陌生虫族。
巨蛛和身侧的同伴们交流着。
或许是最近的松林过于无聊,这群看似庞大的猎食者,实际上也是一群爱八卦的——
【我认识那两个。】
【我也认识,他们是虫母的孩子。】
【哦,我喜欢虫母,他好香。】
【我也喜欢,他甚至会给他的孩子们起名,我们可没有这个待遇。】
【……你一窝能生2000多个小蜘蛛,起名字能累死你。】
【说的也是,让我起2000个名字,我宁愿不生。】
【你妈妈也是这样想的。】
几只巨蛛面面相觑,叹了一口气。
【所以,他们这是要去找香香的虫母去?】
【听说虫母在招子嗣,真奇怪,他为什么不自己生呢?像我们一样,随便一窝就生2000个,多方便啊。】
【他看起来那么小,装不下2000个卵的。】
【是啊,虫母太小了,他应该多吃点,吃胖点。】
【他太瘦了,他的那群孩子真的不顶用,一点儿也不会养。】
【是啊,哎……】
几只操心的巨蛛叹了口气,它们看了看彼此壮硕庞大的身体,又看了看松林里快速前进的几个虫族,最终还是缩了回去——
【希望他能长胖点。】
【我也希望。】
【以后等他生孩子,或许我们还可以一起交流,我很喜欢他,我会告诉他我一窝能生3000只小蜘蛛的秘诀。】
【什么?你一窝能生3000个?快点分享啊!我也想要那么多!我喜欢小蜘蛛趴在我肚子上的感觉!】
【快说快说!我也想知道!】
……
巨蛛群陷入了如何“生3000个小蜘蛛”的讨论,而斑驳树影下的“旦尔塔”几虫则松了口气,他们彼此对视一眼,异色的眼瞳深处是熟悉的铅灰,在细致兄弟们的意思后,几个雄性虫族立马加速,向着荒原的位置前进。
芬得拉家族内部的成员有精神力相互做链接,但这道蛛网般的联系并非时时刻刻存在,因此当巨蛛群转移了自己的注意力后,便再没谁会在意途经松林的来客了。
管他是“旦尔塔”还是“塞克拉”,只要不是什么需要防备的危险,那么并不需要分出太多的在意,毕竟巨蛛群们很清楚,比起它们的操心,那位漂亮又香喷喷的小虫母还有大几百个子嗣保护。
……
在雪原的来客努力向荒野靠近的同时,阿舍尔的“虫族五年十年建设计划的工作部署”已经写出快三页了。
对于常年沉浸在实验室里,不是调配药剂就是低头写论文的研究员来说,这类“工作部署”的文件简直就是小儿科,再难也不会比几十页的论文难。
虫族目前的建设一切都是零起步,前有旦尔塔如疯狂吸水的海绵一样吸收知识,后有歌利亚整理庞大驳杂的数据库为芬得拉家族选择可利用的路径,在祂们之间,则是90%以迦勒、乌云等为首的,付出简单劳动力的虫群。
不管怎么说,对于体质强大的雄性虫族来说,单纯地付出劳动力远远比付出脑力来得更为轻松。
勾勾画画几笔,一个大致的计划成形,虽然已经确定了自己要跑路的想法,但在离开这颗与自己有不解之缘的星球前,阿舍尔还是想要画上一个尽善尽美的计划。
潇洒自带风骨的文字填满了纸张上的最后一行空白,略扁的句号勾勒在结束,阿舍尔沉思片刻,又在狭窄的位置补了一句话——就当是临别语了。
满满三页纸,被青年小心地对折收整起来,不远处资料库整理进度到50%的歌利亚刚刚抬眸,就看到虫母垂着的眼睫被窗外的光影描绘成淡金色。
漂亮又朦胧,带有种一吹就散的梦幻。
“妈妈……”歌利亚下意识出声,就像是在挽留什么。
“嗯?怎么了?”
阿舍尔偏头,折好的纸张被他放在了身侧的口袋里,来自创始者号的衣服无限贴合于阿舍尔曾经的审美和习惯,到底为他带来了几分生活在原始社会的安慰。
“……没,抱歉,打扰到您了吗?”歌利亚也想不明白自己那一瞬间的恐慌来自哪里,直到得到了虫母的回应,那种怪异的不安才缓缓散去。
“不会,我已经写完了。”
“这些诗集还合您的心意吗?”
“我很喜欢。”
然而事实是,那本被当作是幌子的诗集,阿舍尔只翻看了两三页——对于这类过于文艺性的文学作品,从少年时代起,阿舍尔就没什么兴趣,他的喜好更偏向于各类工具书,一如他这个人一般没什么情趣。
当然,哪怕求学时代的很多人会暗中埋怨说,那位漂亮又出色的贝利斯家族的大少爷毫无情趣可言,但依旧有大把大把的同校学生等在小洋楼的宿舍门之下,只希望自己是能打破阿舍尔三点一线生活的特例。
不过显然,从阿舍尔入学到毕业,从未有人成功,谁也无法想到,贝利斯家族的大少爷、年年成绩第一的优秀毕业生,其实骨子是个对着非人类才会产生兴奋和欲念的怪胎。
想到这里,阿舍尔无声哂笑。
这话不假,他确实无法克制自己被虫群们的吸引,而主要原因便是那种非比寻常于人类的特异感,但喜欢归喜欢,阿舍尔还不至于以身犯险……应该,大概率是不会的。
大脑里波动的神经有一瞬间联想到了旦尔塔的身形,100%契合的审美就像是一颗会行动的春药。阿舍尔指尖微颤,过于长时间的清心寡欲确实让他有一瞬间的馋。
“您准备离开了吗?”歌利亚的询问声打断了阿舍尔的失神。
“嗯,趁着白天出去转转,不然到了晚上又要在战舰里待着了。”阿舍尔点头。
从模拟器下线和引发虫群狂化之后,他夜里都住在创始者号上,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在享受完战舰上的卧室后,阿舍尔觉得自己口味已经被养叼了。
与子嗣同享是好想法,但显然不适合从前就住惯高科技星球的阿舍尔。
还好,他快和这里的一切说拜拜了。
被歌利亚亲自送下战舰,阿舍尔摸了摸口袋里的纸张,抬脚向脱离虫群的远处行进。
一路上,不少正干活儿的子嗣们会主动靠近,他们对虫母的喜爱纯粹又汹涌,恨不得把自己全部献给虫母。
面对子嗣们的热情,阿舍尔像是往常一样打着招呼,偶尔目光会漫不经心地划过他们的脸庞,心里勉强与他大脑里记忆有限的名字对应。
但更多的情况是,他已经忘记了他们的名字。
虫群子嗣们并不会过分在意虫母的遗忘——或许也是会有一点失落的,但比起低潮的情绪,他们更会做的是重复着自己的名字以及含义,大大方方地展示在妈妈的面前,试图在对方的记忆中留下痕迹。
虫母只有一个,而子嗣却成百上千。
没有能力、没有特点的子嗣才会一次又一次被虫母遗忘,比起自怨自怜,这群精力旺盛的雄性虫族只会如开屏的公孔雀一般,把自己俊美的容貌、强壮的躯干、优秀的能力拿在虫母面前展示,以谋求得到自己被记住的机会。
他们在很努力、很努力地吸引妈妈的注视。
一路上,阿舍尔勉强记住了两个名字,等暂时安抚过躁动的子嗣后,他才终于得到了片刻的安静——是的,安静。
从芬得拉家族不断扩大之后,阿舍尔已经很久没有一个人独处的空间了,这对他来说简直难以置信,在他还没迫降至这颗星球之前,实验结束后的静谧时光是独属于他自己的,可落在几百号迷弟的虫群里,就算是阿舍尔制止了虫群们的声音,但他们滚烫的目光里还依旧带着嘈杂的热度。
就好像几百双眼睛在同时说“喜欢妈妈”一样。
嘈杂声渐远,独自走在一座巨型风蚀蘑菇下的青年抬手扶着冰冷的石壁,眺目远望。
虽然是难得的独处,但阿舍尔很清楚,其实自己一直都在虫群的窥视里,他的一举一动,远处劳碌里的每一个子嗣都心知肚明,他们甚至能一心二用,一边挥洒汗水,一边默默感知着虫母的活动。
在限定的范围里,他几乎没什么自由。
阿舍尔有些心烦地咬了咬下唇,装在口袋里的“工作部署”令他看起来对整个跑路计划胸有成竹,但事实上,他的规划被截断在开头——谁能想到他曾经大肆招揽的虫群,会变成阻碍自己行动上的第一块绊脚石。
阿舍尔:当事人就是后悔。
正当青年短暂陷入懊悔情绪的时候,一道细微的声音,从大脑深处响起——
【妈妈。】
轻盈的,像是羽毛一般,轻飘飘地落在了阿舍尔的脑袋里。
原本拧眉沉思的青年偏头看向四周,除了近百米外进行体力劳动的虫群,他再没有看到别的子嗣。
是谁在叫他吗?
还不等细究,出现在脑海里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妈妈,我们在这里。】
像是指引宝藏的神秘力量,阿舍尔感知到了几分区别于其他子嗣的不同,便下意识随着心中所想,迈开步子走向风蚀蘑菇的另一侧。
在抬脚之外,阿舍尔下意识看向了远处的虫群。
【妈妈别怕,他们不会知道的。】
他们所拥有的不仅仅是隐匿行踪的能力,哪怕这群才刚刚拟态出人形的雄性虫族并不完全了解自己被赐予的天赋,但他们却天生知道怎么为妈妈提供帮助。
忠于虫母是天性,也是本能。
这一刻,阿舍尔心里所感知到的诡异的可信任度甚至超越旦尔塔,他收回落在身后的视线,朝向大脑中声音的来源走去。
就像是凭空产生了一道薄膜,百米之外是热火朝天、出卖劳动力想要讨好妈妈的虫群,他们本该时时刻刻注意着虫母的动态,但眼下这种“习惯”却被更改了。
无形的屏障在蔓延,阿舍尔的脚步很轻,沙土上留下了青年不算大的脚印,伴随着脑海中呼唤声的涌动,在风蚀蘑菇的另一侧,阿舍尔看到了一道雪白的影子。
挺拔高挑,薄薄的肌肉附着在体表,发色像是积雪一样,皮肤冷白,伴随着对方的回头,是那双阿舍尔熟悉到毫无陌生感的铅灰色眼瞳。
——那是他曾无数次在镜面反光里看到的、属于自己的模样。
当然,比起阿舍尔更偏精致的轮廓,站在他眼前的青年则更为硬朗,多了几分他自己从未拥有过的桀骜。
“你……”
望着几乎和自己是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青年,阿舍尔有几分失神。
“妈妈,”对方操着一口有些怪异的语调,那双模样相同却气质迥异的铅灰色眼瞳里,盛满了阿舍尔的影子,“我……我们终于见到您了。”
在他出声的同时,剩下四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白色身影迅速又骤然地出现在阿舍尔周围,巨大的风蚀蘑菇下,他们自成一片空间,与虫母相遇的开场语无限重合,仿佛环绕在周围的立体音。
源自于灵魂上的熟悉让阿舍尔瞬间明晰了对方的身份,正是此前他抱有无数疑惑,凭空出现在子嗣成员中却从未拥有过名字的五个子嗣。
不,或许也不算是凭空出现。
高级虫母出色的感知和灵魂上相合的诱导,真相浮现于青年的大脑,原本还沉静冷淡的阿舍尔忽然脸色一红,那些艳色蔓延的速度极快,瞬间上涨至他的耳廓,以至于他藏在鞋子里的脚趾忍不住狠狠抓地。
——不会有比这更尴尬的事情了!
谁能想到,一次贪欢后的大意,未曾彻底被旦尔塔全部吞下的东西,会在散落到冰洞地表后,一个个长成他眼前帅气的青年。
孤雌繁殖……
阿舍尔无话可说,他觉得自己有必要禁欲。
很有必要!
“妈妈?”见虫母一直沉默,领头的白发青年歪头询问。
“好吧,没事,”阿舍尔摇摇头,对于这五个孩子的来历,他多多少少有点难以启齿,但比起这些,他还有更需要在意的问题。
阿舍尔:“那么,你们是从雪原来的?”
这样的发色与肤色,已经注定了与“雪”脱不开关系,甚至只是站得近了点,阿舍尔就能嗅闻到他们身上属于“冰雪”的香气。
“是的,我们为您而来。”
“我们听到了您的呼唤和需要。”
“他们欺负您!”
“他们吓到了您!”
……
在谴责那群贪婪至极的雄性虫族时,五个雪原来客出奇地一致,在他们看来,谁都不应该令妈妈感受到害怕。
哪怕是任何一分一秒的片刻。
阿舍尔沉默,他的理智足以让自己迅速在各种意外情况里转变心态,寻求对自己最有利的帮助,但偶尔在当时那个情境里,恐惧也是无法避免的。
“妈妈,我们听到了您的呼唤。”
阿舍尔仰头,眼前的子嗣很高挑,只是在他才刚刚有抬脖子的瞬间,白发青年就单膝跪地,仰望注视着阿舍尔。
“妈妈,您需要帮助,对吗?”
怪异的语调里带着些他们对开口说话这一能力的生涩,但阿舍尔却能透过语言,感知到那些藏匿在背后的力量。
这是孩子们对他的承诺。
“……是的,”他轻声道,“我想是的,我需要帮助。”
跑路计划无法一蹴而就,但至少今日阿舍尔的收获是喜人的,当他嘴里偶尔喃喃着那本诗集里自己只瞥了一眼就记住的句子时,这点儿小细节被歌利亚看在了眼里。
看了妈妈确实很喜欢诗集。
强大的战舰意识无声走近,那双蔚蓝幽深的眼瞳藏匿着对虫母无言的亲昵。
祂道:“看来您很喜欢它。”
“嗯?什么?”
“那本诗集。”歌利亚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我记得,那是作者曾写在扉页上的一句摘抄诗句。”
——“当你从清晨的宁静中苏醒,我将化作激流,上空群鸟巡行。”[注①]
战舰上的任何一本书,在过于无聊的时间里,歌利亚都曾当作是消遣翻阅过,祂对诗集本不抱有任何喜欢的倾向,可当祂在青年漂亮的唇瓣轮廓中捕捉到熟悉的词汇时,歌利亚忽然发现自己似乎感受到了它们的美妙。
闻言,阿舍尔一顿,他回答得滴水不漏,“很吸引我目光的一句,所以下意识就记住了。”
歌利亚道:“听起来充满了离别的意思。”
“……是的,”阿舍尔勾了勾手指,他对诗集本没有太强烈的感觉,但或许是因为这两句中离别的意思,倒是莫名在他的脑海里留下了痕迹。
就像是在印证着什么一般。
阿舍尔轻笑,面色闪过愉悦,他重复道:“是的,我喜欢这句话。”
歌利亚一愣,祂忽然觉得此刻青年脸上的笑容,与平常有些不一样。
……
这一晚依旧是平安夜,伴随着日光的沉落,已经可见雏形的木屋矗立在夕阳下,而原本忙碌的虫群则逐渐慢下动作——
他们像是猛然间断了电的机械人,片刻的停顿之后,一双双本盛满了宠溺的眼瞳瞬时变得更加贪婪与冷漠,竖瞳更加尖细锋利,近乎如针尖,而在虹膜颜色渐深的同时,狂热涌现,几乎吞没站在战舰前的虫母。
金属质地的阶梯落地,阿舍尔静立在原地。
“妈妈,该进去了。”
旦尔塔扫视过成群的子嗣,他们正因为心头的渴望而一步步靠近着,伴随时间的推移,被印记影响的狂化似乎也随着天数的过度而增强。
谁都不知道狂化会在什么时候结束,而在结束之前,每一个夜晚,阿舍尔都必须和这群子嗣们保持距离。
——他们已经越来越无法自控了。
阿舍尔收回目光,伴着三位始初虫种的前后守护,走进了战舰之内。
当天边最后一缕光被地平线吞没后,狂化的虫群聚拢在战舰周围,昏暗之下他们的眼瞳中绽放出幽光,被填充满了贪婪。
而数百米之前,被风力侵蚀的风蚀蘑菇背后,则躲着五个静候时机的年轻虫族,作为虫母真正的子嗣,他们必将为阿舍尔的计划付出一切。
就像是在青年离开风蚀蘑菇前不久,虫母问他们的问题——
“你们忠于谁?”
“是我,还是虫母这个身份?”
前者,代表着阿舍尔坚定选择离开的心意,后者则是被束缚于虫母身份的停滞不前。
这样的问题对于他们来说有些难以理解,但凭借直觉和灵魂上的指引,他们的回答是——
“我们只忠于您。”
在阿舍尔与虫母之间,他们选择了阿舍尔。
这是一群帅气又忠心的孩子们。
……
没有什么变化的日子依旧照常进行着,晚上阿舍尔会和始初虫种们暂居于战舰之上;等到了白天,虫群们继续工作,而阿舍尔则借由五个亲生子嗣的帮助,隔绝虫群的注视,以便于规整跑路计划。
以性格来讲,阿舍尔从来都不喜欢无准备的仗,为了整个计划尽善尽美,他藏着自己的情绪,不曾露出分毫的迹象,也尽可能地整合跑路过程,以防发生意外。
最初,阿舍尔的想法是在一个月之内完成抽身,但计划永远比不上变化,在虫群陷入狂化的第七天时,另一个坏消息降临——他发情了。
模拟器曾给出的知识碎片中有提及到,不论任何一个阶段的虫母,都会进入发情期,这种源自于基因的生理本能与虫母本身的体质和精神力息息相关,因此这虽然算是普遍现象,但在不同虫母身上所出现的具体状况,也大有不同。
像阿舍尔这样的,就算是个例。
人类灵魂与虫母血脉一步步地融合,再加上高等精神力的点缀,他所拥有的特例可以说是虫母历史上史无前例的,毕竟在此之前,阿舍尔的虫母前辈都是真正意义上的虫族生灵,唯有他半路出家,还一脚踩到了高级虫母的行列里。
因此,对比其他虫母会提前对自己状态预知的能力之下,阿舍尔毫无所察,以至于暂定的跑路计划不得不提前数日,而这一切的变化,则发生在虫群狂化后第七天的清晨里——
经过日出时朝阳的沉淀,狂化加剧、如行尸走肉般围在战舰周围的虫群们一一恢复神志,贪婪的眸光消退,取而代之的忠诚与清澈。
虫群们的狂化程度在加剧,同样他们夜里白天的记忆也开始不互动,早在几日之前,阿舍尔就发现80%的子嗣们记忆会被截断在夜深与天明的交界线处。
白日里的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夜里的疯狂和痴态,夜里的他们也无从拥有白日里的克制和清醒。
两种不同状态的表现伴随着时间而愈发极端,在阿舍尔已经对这种白天、晚上的鲜明分界情况习以为常的时候,他正悠哉漫步在只差最后一步的木屋前时。
虽然只是工艺上的新手,但阿舍尔也不得不夸一句“很好”,精巧的木屋被建造得有模有样,估计再等一两日就能搬家入住,届时他大概会成为第一个体验的“用户”。
地表建造房子仅是前期计划的一部分,在真正搞起虫族的建设之前,最先要注意的问题就是让整个虫族脱离原始。
而今这一步正在进行中。
此刻,站定在空地前,心头回顾建设计划的阿舍尔忽然动了动鼻子,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好像在干燥的空气里,闻到了一股甜丝丝的香味儿。
……像是某种熟透后又浇了糖霜的浆果。
阿舍尔偏头,尝试捕捉这股香甜,却忽然感受到一股从背后袭来的劲风。
凛冽又迅猛。
砰!
极快的速度,几乎是在阿舍尔扭头之际,余光里便只能看到一截深色的影子被甩了出去。
那是个身形高壮的雄性虫族,有力的躯干在强大的力道之下,直接砸断了不远处的树干,伴随着沉闷的哼声缓缓落地。
下一秒,他被握着手腕拉到了一截高壮的躯干之后。
是乌云,“妈妈!你躲在我身后!”
刚刚将冒犯者扔出去的正是出自乌云之手。
谁都无法料到,在毫无预兆的今天,站在他们身侧的虫母忽然从身体内部爆发出一股馥郁的香甜,又浓又甜,几乎要把每一个褒义词使用到极致,都无法具体描述那种味道——
像是被露水打湿的浆果上开了一道鲜红娇嫩的口子,饱满剔透的果肉在水迹中荡漾着甜美,宛若诱惑水手的塞壬,哪怕你知道那是一个甜蜜陷阱,也想奋不顾身地一头扎进去。
……妈妈好香。
再这样香下去,会疯掉的……
他们谁都会疯掉的。
……
此刻,乌云正挡在虫母的身前,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整个虫都不正常地喘着粗气,极致的兴奋被乌云尽可能忍耐下去,但他自己却清楚,这不过是暂时的。
在他竭力忍耐的同时,伽德、伽斓也从后侧围了上来,这几个最初就跟在阿舍尔身侧的子嗣们还能勉强保持理智,但其他后来追随的虫群,则已经全部陷入了疯狂。
当香气又一次浮动、当阿舍尔忽然感觉到小腹处的酸软时,异样情况导致的问题答案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
——发情。
高级虫母的发情期,以及陷入狂化后本就不稳定的虫群,不妙的双重效应叠加,阿舍尔下意识后退的同时,已经可以想象到接下来的惨状了。
与此同时,其他几个虫母并没能记住名字的子嗣们缓缓靠近,比起乌云、伽德、伽斓的克制和忍耐,他们头一次于青天白日之下,透出了狂化后的那股疯劲。
这只是一个开始。
越来越多的虫群被吸引着陷入疯狂,能够守在阿舍尔身侧的子嗣也越来越少——
高级虫母的发情期威力非比寻常,上一秒乌云还能隐忍着让孱弱的虫母躲在自己身后,下一秒他则瞳孔收缩,再无理智,也变成疯了一般渴望虫母的痴汉。
糟透了。
阿舍尔变成了被数十只虫群包围在中央,正散发着香甜的小蛋糕。
他甚至无路可退。
陷入困境的青年尝试催动精神力为自己开出一条退路,但几乎是在这股玄妙的力量刚刚升起的瞬间,就被疯狂又痴缠的虫群子嗣们用精神力反向簇拥着抓捕。
你可曾见过生活在热带森林的汉玛斯蜂群?[注②]
稀有的汉玛斯蜂后在诞生之初,就会被蜂群用蜂王浆饲喂,它是它们未来的伴侣,因为天生数量的稀少,可谓娇生惯养,享有一切美好。
但这样的宠爱也是有代价的,当春日降临、当蜂群需要蜂后诞下新的卵时,曾经对它温柔又偏爱的蜂群会露出真正的面目——
成百数千只雄蜂会将唯一的蜂后围在中央,被蜂王浆饲喂得胖嘟嘟的蜂后毫无反抗的能力,它会试图用刺耳的嗡鸣声来吓退雄蜂,但这个时候,本可以作为武器的嗡鸣,却变成了强制交配中滑稽可笑的调情手段。
曾经可以随意命令雄蜂的蜂后失去了特权,只能敞开肥胖的身体,接纳一只又一只雄蜂的到来。
它无能为力,于是只能被难以计数的雄蜂灌满肚子,产下数以千计的幼卵。
而今的阿舍尔,就像是被雄蜂围在中央的汉玛斯蜂后,他放出的精神力也变成了蜂后的嗡鸣声,非但不曾起到威慑作用,甚至让处于疯狂状态下的虫群愈发躁动。
几近艰难,阿舍尔才在彻底的虚软之间,扯回属于自己的精神力——至少不会被子嗣们紧紧缠着不放。
妈妈,妈妈妈妈吗……
好香好香好香!
想要妈妈……
嘈杂的耳语回响在周身,越来越多的虫群围绕在四周,或许是谁探出尾勾想要环住阿舍尔脚踝,在躲闪之际,神色仓皇的青年跌倒在地。
虫群发出窸窣声,他们的目光如影随形,牢牢锁定在虫母的身上。
一只滚烫的手掌从虫群中伸出来,抓向了青年的小腿。
那一刻,阿舍尔想到自己几年前,在生物杂志上看到的内容——
汉玛斯蜂群有一妻多夫的传统,为了让蜂后诞下强壮的幼卵,雄蜂们会轮换着与之交配,一整个潮闷的热带春季,它们谁都舍不得离开蜂后的身体。
这样的联想令阿舍尔的恐惧感暴涨,他想要踢开小腿上的手掌,想要撑着力气逃离一切,但这具陷入发情期的废物身体,却变成了令人暴躁的累赘。
就在阿舍尔快急出眼泪的时候,那个抓着他小腿的虫族猛然被另一股力掀翻,熟悉的深红裹挟着满满的安全感来袭,英雄救美的始初虫种则单手抱着青年暂时脱离虫群。
“旦尔塔……”
差一点就要被按着身体、扳开腿的恐惧充斥在阿舍尔的心神之间,在他不断加剧离开念头的同时,整个身体都不受控制地瑟缩在旦尔塔的怀里。
始初虫种的速度很快,旦尔塔带着阿舍尔刚刚甩开身后的虫群,只是还不等他放松,另外两道熟悉的影子便挡在了他们的身前。
是看起来似乎理智尚存的歌利亚和迦勒。
旦尔塔眼底闪过警惕,祂抱着虫母的手臂很紧,紧到几乎嵌到对方的肉里。
而被抱着的阿舍尔则陷入汹涌的情热,除了身体内滚烫的热,其他的一切感官都在无限钝化,此刻他甚至有些看不清歌利亚和迦勒脸上的神情。
祂们也发疯了吗……也会变得像其他虫群那样吗……
在阿舍尔迷迷糊糊的同时,歌利亚低声道:“……我们谁都有争取的权利。”
迦勒:“是啊,旦尔塔,难不成你是想吃独食?”
被两个共生者挡住去路的旦尔塔眯眼,祂脸上的不悦显而易见,却还是沉声道:“谁都可以争取,但最终的选择权利在妈妈。”
“……妈妈现在做得了选择吗?”迦勒哼笑,落在青年潮红脸颊上的目光有一瞬间的不自然。
祂冥冥中能感受到虫母对旦尔塔的偏向,甚至在对方陷入发情的那一刻,迦勒曾幻想希望虫母能在被情热烧昏头的时候,把祂认成旦尔塔……
但终究慢了一步。
歌利亚眯眼,“那我自然会听从妈妈的选择。”
迦勒皱眉:“歌利亚你……”
旦尔塔:“你也不想被他讨厌吧?”
原本还想说什么的迦勒闭上了嘴,只是落在旦尔塔身上的眼神,属实不怎么友好。
旦尔塔抱着怀里的虫母靠近一步,祂的手臂很稳,在感受到那股从青年周身传递来的热度时,旦尔塔冷峻的眉眼间浮现一层温柔,单臂强壮有力,轻而易举地就将横抱在怀里的人换成了半俯趴在自己肩头的姿势。
青年的脑袋几乎完全枕在了祂的肩头,几秒钟前还能惊惶着叫出祂的名字,但此刻却只晕晕乎乎,发出不成调的闷哼。
旦尔塔摸了摸虫母滚烫的侧脸,轻声问道:“妈妈,你要跟祂们走吗?”
迷迷糊糊的青年被轻轻捏着下巴,半转向另一侧。
旦尔塔重复道:“妈妈,你要选祂们吗?”
彻底模糊的视野中,阿舍尔只能看到晃眼的蓝色和绿色,正待他开口之际,藏匿在他和旦尔塔之间的活巢正卷着他的手腕无声吸吮。
……好熟悉、好舒服的感觉。
根本无力说话的虫母眯了眯眼,他扭开脑袋,只尽可能蜷缩在旦尔塔的怀里,那副依偎的模样,早已经说明了问题的答案。
那一瞬间,不论是歌利亚还是迦勒,眼神都变得非常恐怖。
旦尔塔:“妈妈的选择,已经很明白了。”虽然祂作了一点弊。
“啧,”迦勒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祂忽然上前,在旦尔塔防备的眼神下,抬手捏了捏青年发红的脸颊,“你最好下次选我,不然……”
说着迦勒龇了龇牙,在青年的哼唧声里,做威胁样儿,“下次咬你。”
作为落选的失败者,迦勒并没有再做阻拦,虽然平常祂看起来一副人嫌狗憎的样子,但在虫母的喜恶面前,孰轻孰重祂还是分得清的。
“这次我先退出,下次是不是你可就不一定了。”迦勒看了一眼旦尔塔,“后面的那群,我先去拦着了。”
迦勒前脚离开,歌利亚后脚上前一步。
祂沉默地看了一会儿晕晕乎乎的虫母,只道:“去创始者号上吧,那里环境好,妈妈会喜欢的。”
顿了顿,祂补充道:“在你们出来之前,我会切断战舰意识。”
话落,不等旦尔塔回答,歌利亚便扭身追上了迦勒的影子。
祂是失败者,这一点无可辩驳。
旦尔塔抱紧了怀里的青年,祂没有再给背后的一切留下目光。
祂用最快的速度进入战舰,在歌利亚与创始者号切断意识的瞬间,厚重的金属舱门缓缓落下,彻底吞没了旦尔塔和阿舍尔的影子。
昏暗之下,是滚烫的热意和氤氲的欲望。
而远方的石壁之后,则是陷入着急茫然的五个白发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