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舍尔听到冰人首领的话, 第一个反应是觉得离谱,毕竟按照虫族对虫母的在乎程度和源自于血统上的高傲,怎么可能会搞婚约这种事情?
但还等不及第二个反应出现时, 上个任务还没彻底完成的模拟器又瞅着空隙出声了——
【任务发布:多年前,冰人一族投降后成为虫族的从属者, 又在虫神陨落、虫族隐匿行踪后,将数道不属于虫族的罪状施加其身;藏于暗中的贪婪觊觎一直存在, 请宿主解决来自冰人族的窥视, 并洗净不属于虫族的罪名。】
【任务奖励:虫神意识的残存碎片】
【失败惩罚:无】
……
【任务发布:击杀虫神意识的残存碎片。】
【任务奖励:模拟器完成脱离,归还宿主自由】
【失败惩罚:■■■■】
……
又是无法被窥见的乱码。
在冰人首领阿古斯那话音落下后的寂静里, 阿舍尔看到“模拟器完成脱离, 归还宿主自由”那句话时心头微动, 同时站在其后侧的迦勒则无法忍受, 声音压抑又冰冷,“什么婚约?”
光屏后传来窸窣声, 很快阿古斯那拿出了一份被保存在透明文件袋中, 略显陈旧,极具有年代感的牛皮纸,其上花纹繁复, 正中央赫然陈列着曾经代表虫族和冰人族的签名。
只不过……
拧着眉头的歌利亚放松了表情,而回神同样看过光屏后的阿舍尔也神情略有微妙, 他就说……按照虫族的脾性, 怎么可能给自家的虫母搞联姻那一套。
原本还冷脸的迦勒哼笑一声,语调讽刺十足,“啊, 这也算是婚约?我怎么不知道现在星际时代的婚约是这样的?还是我少见多怪了?”
冰人首领神色不变,“怎么不算婚约呢, 至少在我理解,它就是这个意思。”
被阿古斯那美化成“婚约”的协议书里,却是从前古冰人首领把自己的孩子当做物件儿般,摆一排,任由虫族挑拣,看上的便带走去虫族,给他们所追随的虫母殿下留下当个消遣的乐子。
当初的虫族大抵也只当是给自家虫母留个打发时间的玩具,便笔锋凌厉地留下了自己的签名,但那时候谁也没想到,还不等虫母挑选古冰人族主动呈上来的“礼物”,虫神的意外陨落就令他们在宇宙时代的位置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于是所谓的“婚约”协议书还被保留在冰人族历代的首领手里,本以为这玩意儿会变成被丢弃的历史垃圾,却不想直到今日,又被拿出在了大众眼前。
这种东西,被当成“礼物”的那一方大多数只会觉得是羞辱,正常反应也应该是在虫族没落后毁掉协议,至此将其遗忘,谁曾想到冰人首领竟然会这么大张旗鼓地拿出来,像是怕虫族变卦不认似的。
显然冰人族脑回路特别,要么是保留协议当作是提醒自己曾经弱小的证明,要么就是哪怕销声匿迹他们也不曾彻底对虫族死心,甚至在虫族重现后一门心思还想凑过去……
思及此处,阿舍尔深深地望向冰人首领,似乎在观察。
明明是一族之首,手里拿着一份近乎耻辱的“奴隶契约”,此刻却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冠冕堂皇地宣称自己所理解的是另一层意思,这样自然到有种理直气壮的架势,哪怕是了解虫族脾性,但在未曾看到“证据”前的阿舍尔都忍不住心头一跳。
……这位冰人族首领,到底是愚蠢迟钝,还是心思深沉、有所图谋?
联想到那把染着血迹的刀刃和大概率已经身亡的冰人代表,阿舍尔只能认为是后者,甚至他不得不怀疑,几分钟前冰人代表的“言之凿凿”,是否也同样来自于这位首领的示意。
可他们图什么?真的只是贪婪吗?
甚至在这层被冰人首领盯上的黏腻野心下,源自于模拟器的提示音,阿舍尔也不得不亲自蹚过这浑水。模拟器和他之间绑定的关系一天不解除,他就断然不可能忽略那些被模糊成乱码的“失败惩罚”。
在能够存档、读档的强大高维造物回归上线后的注视下,阿舍尔不觉得自己能扛得起这场未知的风险。
谁知道乱码背后藏着的会不会是“抹杀宿主”之类的惩罚内容。
模拟器:。
……
在虫母将签署好的协议书推到至圆桌中央,手里拿着“奴隶协议”的冰人首领正准备开口,立于阿舍尔身侧、眼疾嘴快的歌利亚立马抢先一步道:“今日的主场是签订协议,而非别的,其他事情可以后续再进行商议。”
张嘴慢了半秒的阿古斯那看向屏幕外的虫族,对于自己意图被打断一事,似乎也没有什么恼意。
在那副本有些凶神恶煞的气势下,则近乎平静地颔首,将目光凝聚在了从最初就被他注意到的、被众多虫族小心翼翼保护的青年身上。
……古冰人首领记录的手稿里,被虫族珍视、保护的对象只有一个,那就是虫母;从前成为从属种族后,野心勃勃的古冰人首领像狗一样追在虫族的身后,为的就是能窥见一眼虫族所谓的“珍宝”到底是何方神圣。
尤其在他们曾经见识过虫族近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强大力量后,更是将贪婪与好奇聚焦在被严密保护、几乎不见外族的虫母身上——
所谓虫母,是否会像是虫族所拥有的科技、战舰群那般强大且深不可测?
虫族的“珍宝”,会是他们强大的来源吗?
拥有虫母,是否也能拥有和虫族一般,曾经近乎接近顶级的文明?
在虫族没落,转变身份变成被侵略、被驱逐者的那段岁月里,冰人族从未放弃过探查有关于虫母的消息,但哪怕内忧外患,虫族也依旧将虫母保护得很好,以至于冰人族无法得到任何有效的信息。
可见识过至高强大者的灿烂,谁又甘心放弃?
种种疑惑残存于古冰人首领的脑海里,那份有关于虫族的手稿,则被代代流传,保留至今。
作为冰人族的首领,阿古斯那就是这份手稿的继承者,从前他只当手稿里的内容不过是先辈的夸大其词,可当他得知创始者级别的战舰群悬于人类帝国上空时,才彻底相信。
只是——
阿古斯那眼神微妙,这“珍宝”,似乎与他的先辈们想法有很大的出入啊……
在冰人首领看着虫母的同时,捏着手套边缘的阿舍尔,则看向几个第三方认证,“那么,有关于虫族加入宇宙和平联盟的申请,希望诸位能好好考虑一下,至于那份‘婚约’——”
戴着面具的青年着重咬着最后两个字的音节,或许是对于这场“遗留麻烦”的反感,他的态度略显轻慢,那是区别于和帝国议事殿内其他人说话时的傲慢,“或许,日后再议会比较适合。”
“当然,”冰人首领面色不变,似乎未曾察觉出虫族变化的态度,只冲着阿舍尔俯身颔首,“具体自然由您做主,我今天只是想稍作提醒,而已。”
暂代帝国掌权者发言的军部总部长起身,他拍拍手,吸引来了所有人的注视后,才轻咳一声,“那么今日一切签署事宜正式结束,我再确认一下,第三方认证代表均无异议,对吗?”
没想到会围观这么一件事的鱼人代表立马点头,“无异议。”
泰坦代表和人类代表也同样点头。
宇宙和平联盟说白了就是要维持当前不同种族之间的和谐关系,避免争端冲突,联盟的存在像是一根无形的绳子,将各个势力绑在一起,明面上的和谐稳定是一定的,但至于内里彼此谁真的在乎谁,那就难说了。
至于虫族的加入……
表面上其他几方代表说是要商议讨论,实则一定会答应,毕竟这么强大的种族,倘若真的不受联盟合约的限制,才是真正难测的危险。
虫族开始放低的姿态,最初让其他势力以为是好说话的标志,但后来通过跃迁骤然出现在冰人族星域上空的战舰群,则足以令众人重新回味过来虫族本身还是从前那副强大又恐怖的样子——那种温和,说到底还是罕见的错觉。
故而,面对虫族的申请加入,和平联盟只是佯装思考,仿佛在为自己争点儿主动权回来,事实上恨不得立马办好一切,避免意外再生。
毕竟谁也不想某天起床,忽然发现巨大又压抑的战舰群停在自家星球上空。
如果不出所料,明日一早,有关于虫族加入宇宙和平联盟的申请事宜就会通过官方公布,至于是否会在联盟内部增加名额、让虫族拥有理事之位,阿舍尔心底有十分之七的把握。
这场属于宇宙和平时代的出场机会,在模拟器的引导下,虫族势在必得。
……
在协议环节结束后,有关于暗杀事件的后续也被呈上台面,杜克森家主被处以死刑,王后同其余家族成员剥夺贵族身份和待遇,流放至偏远荒星,永生不得重回帝都星。
对于星盗入境、险些伤害到虫族尊贵殿下一事,帝国掌权者在众多直播前为此做出道歉,并做出赔偿——
帝国所能拿出来的不比虫族大手笔,但作为态度的彰显也不可马虎,虫族本身没什么缺的,但因窥见了虫母与人类世界难以割断的联系,便在帝国可执行范围内开下了一张空支票,暂存于虫母手中。
“只要是不伤害人类、只要是我们能做到的事情,阁下可随时来找我们兑换。”
这是帝国掌权者在离开前,对阿舍尔说的话。
当帝国议事殿内的众人纷纷离开后,总部长跟在掌权者的身侧,不禁问道:“您就不怕虫族借着这空支票干什么吗?”
比起身体,更加心神疲惫的掌权者轻笑一声,声音无力,“怕什么?怕虫族对人类图谋不轨吗?”
不等总部长回答,掌权者只看了看远方,那里依稀是克兰利兹广场的方位,“咳咳,传说中才存在的创始者号战舰群,你觉得他们想干什么,我们能躲得过吗?”
“这倒也是。”总部长叹了口气,“同样是宇宙时代下的种族,怎么差距还这么大呢……‘星球屠戮者’时代,咱们好像才刚刚离开蓝星、开始探索周边星域?”
“也幸好没遇上,若是那时候遇上了……”掌权者无力笑了笑,“能不要有今天的帝国,还是未知。”
“不过那时候的传说,是真的吗?”
“什么传说?”
“神明所在的七级文明。”
“是真是假都不重要的,现在啊……已经是无神的时代。”
千年前,离开蓝星、探索周边星域的人类也曾听闻过广袤宇宙里的传说,在被列为顶级的七级文明,即创造者文明的世界,存在有真正的神灵。星际传闻里,神明创造虫族并赋予其恩赐,破例插手了这一种族的发展,同时也曾把虫族送上至高到即将接近顶级文明的位置。
但世界运行终究讲求平衡,虫神的陨落,以及后来虫族的销声匿迹就是这一规则的体现。
没有神,或许对于他们这些并不曾得到偏爱的种族来说,才是最好的时代。
“走吧、走吧,”掌权者借着军部总部长的支撑,步履蹒跚,“我也累了。”
……
在帝国人离开后,虫族陪伴虫母则落后一步。
按照模拟器所描述的任务内容,冰人一族和虫神的意识碎片必然有联系,或者是虫神的意识碎片就遗落在冰人的地盘上。
毕竟以阿舍尔和模拟器相处这么久的了解,任务奖励一般有两种——
要么是模拟器自己提供的奖励,例如声望值、精神力点数等等;要么就是完成任务从而促成得到的奖励,例如来自深渊的邀请函,以及现在所谓的“虫神意识的残存碎片”。
因着后续能彻底解除与模拟器的绑定关系,阿舍尔哪怕再不情愿,也还是让歌利亚与冰人族首领阿古斯那交换了联系方式,以备不时之需。
这位冰人首领也依旧老神在在,像是看不懂协议内的种种限制,只异常平静,隔着光屏接受每一个高级虫族憎恶反感的目光。
就是默默观察的阿舍尔,都忍不住赞叹一声对方的脸皮之厚和心性之能忍,一般这样的人要么是无欲无求,要么是所求极大,显然对方只能是后面的那一个可能。
……
从帝国议事殿走出来的时候,室外正值日光灿烂。
因为新生虫翼导致的体质变化,在即将走出阴影的同时,阿舍尔停下脚步,而一身军服的歌利亚则格外自然地从同伴手里接过一把黑伞,展开至虫母的头顶。
宽大的阴影遮挡住了上方的光线,戴着面具的阿舍尔才眯了眯眼睛,就在余光中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是之前跟着军部人一同离开的罗淮·威尔斯。
显然,其他军团长纷纷离开,但代表第七军团长的罗淮在等候在帝国议事殿的门口,几乎是在虫群出来的瞬间,便目光灼灼地看了过来,紧紧锁定在唯一戴着面具的青年身上,那双眼神里藏着的很多东西,阿舍尔自己都觉得看不懂。
复杂至极,似乎藏下了千言万语。
乌云见此,下意识想要挡在虫母身前,却被阿舍尔拦下,“没事的。”
“妈妈,”乌云站定,虽然停下了上前的步伐,但眼神还绕在罗淮身侧,暗含警惕。
这个人类雄性的眼神,可不清白……
“请问,少将是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虽然猜测自己在圆桌前开口时,就已经被对方知道了身份,但阿舍尔依旧佯装陌生,疏离又客气地开口。
“他们……”
罗淮顿了顿,目光扫过一众高大又俊美的雄性虫族,最终直视阿舍尔,声音微颤,咽下了最初想说的话,而是换了另外一个话题,“你是谁?”
阿舍尔一顿,身后的虫翼小幅度地晃了晃,“这个问题重要吗?”
“……也是,现在已经不重要了。”罗淮眼底的情绪几乎要凝成实质,“那我换一个问题,你已经不是人类了,对吗?”
“……”
阿舍尔沉默片刻,侧身露出披肩下半透明的轻薄翅膀,“显而易见。”
从他流落荒星,和模拟器绑定,变成最低级的劣质虫母时,就已经彻底失去了人类的身份。
“那你,以后会和他们离开吗?”
这个问题一出,站在虫母身后的虫群们立马竖起了耳朵,一个个紧张又期待地盯着阿舍尔,甚至不免在心底夸赞这位人类少将,问出了他们想问又不敢问的问题。
对于这个问题,阿舍尔回之以沉默。
罗淮追问:“你会和他们离开吗?离开人类世界,离开伊利斯帝国,然后去到他们的国度吗?”
“这个问题也很重要吗?”
若是在与虫族重逢之前,阿舍尔只会坚定自己的选择——
他生长于人类帝国,习惯这里的生活,虽然亲缘淡薄,无朋友相伴,但阿舍尔早已经习惯了这种独来独往,在这里他可以追求自己的目标和事业,与幼时制定的计划并无出入也再无意外,如果顺利,这会变成他后半辈子重复着的全部日常。
但当虫群们叫着“妈妈”,重新出现在他面前的那一天,阿舍尔就隐约知道,自己坚持了小半生的目标,似乎无法像是过往的计划一般实现,不论是再次上线的模拟器,还是那对突如其来的翅膀,这些都是他待办事项之外的事情。
“很重要。”罗淮一字一顿,定定地望着阿舍尔的眼睛。
站在不远处的虫群看看天、看看地,实则一个个支棱着耳朵光明正大地偷听。
沉默片刻,阿舍尔轻声道:“抱歉,我不知道。”
阿舍尔迷茫了。
在被模拟器绑定的时候,他坚定要完成任务后回到帝国报仇、拿回属于自己的荣誉;在被虫群推上荒骨制成的王座时,他依旧坚定着离开的想法。
在带着白发子嗣们回归人类世界、解决过往一切时,阿舍尔知道,自己的选择没有出错,他依旧坚守着自己的目标,从未改变。
可当重逢后的种种发生时,阿舍尔本想斩钉截铁地说自己不会离开,但浮现在大脑里的却是危险到来挡在自己身前的猩红血肉,是他说要向人类赔礼道歉时歌利亚毫不犹豫地执行力度,迦勒跪在他身侧的哀求,乌云告诉他说是他们得到妈妈喜欢的奖励……
他要的,他们都应了。
但离开与否,阿舍尔却无法轻易回答,前二十年的根系早已经深入骨血,哪怕他再自诩理智坚定,但也无法轻而易举地选择另一条路。
他看向罗淮,又一次重复道:“我不知道。”
“那如果有一天你做好了决定,可以告诉我吗?”罗淮道:“如果你留下,我们可以继续做朋友;如果你要离开,我想亲自去送你。”
“好。”
“那么,”罗淮深深呼出一口浊气,他看了看站在青年身后的雄性虫族,像是在确定什么,“他们不会伤害你的,对吗?”
“当然不会。”这次率先回答的是神情略有不满的迦勒,“保护爱护还来不及,谁敢伤害啊……嘶,歌利亚你踩我干什么?”
被提到的始初虫种面色平静,视线都不动一下,“妈妈和朋友说话,你插什么嘴。”
“啧,行,我闭嘴。”迦勒翻了翻眼睛,在自己的嘴上比了一个拉拉链的手势,但还是没忍住冲着罗淮龇了龇牙。
于是他获得了来自虫母的瞪视。
等迦勒憋着气转过头后,阿舍尔扶着脸上的面具,看向罗淮,重新回答了对方的问题,“不会的。”
“那就好、那就好……”
罗淮颔首,轻声道:“那么,我先走了。”
当人类少将的身形彻底消失在帝国议事殿的道路尽头时,站在黑伞下的阿舍尔忽然转身,看向身后的虫群。
“妈妈,怎么了?”伽斓体贴询问。
“现在这部分事情,已经都解决了吧?”
迦勒阴阳怪气道:“除了那份‘奴隶契约’,该解决的都解决了。”
“既然如此,我还有个问题——”
“什么?”
阿舍尔扫过每一个雄性虫族,于是接收到目光的子嗣们,也都一个个挺胸抬头,力求在虫母面前展现出最完美、挺拔的一面。
但当阿舍尔问出自己的问题后,原本昂首挺胸的虫群们却一个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像是变成了间歇性的哑巴。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阿舍尔抱臂挑眉,“旦尔塔去哪了?”
按照那家伙的脾性,怎么可能这么长时间都不出现,总不能是转性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