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理性喜欢

作者:苏二两

棚户区街角的报刊亭陈阿大已经守了四十多年,这些年生意每况愈下,最近倒是多赚了一些,全赖前几天本市发生的爆炸新闻。

修长的手指拿起一份报纸,陈阿大见状拍拍封面赶紧介绍:“咱们烟城的豪门恩怨,博源外贸二房家的正头少爷与外头娼妓生的私生子争遗产,那个猪油蒙了心的老子不知怎么想的,把全部身家都给了外头的私生子。”

陈阿大嘿嘿一笑:“我琢磨着呀,肯定是外头小娼妓的功夫好。”见客人冷了脸,他赶紧又说,“这么分配财产,原配夫人和儿子不干了,一生气要把私生子从楼上推下去,也算那个私生子命大,被一个搞什么天文观测的人,用望远镜看到,然后又被去天台散心的房客救了下来,现在网上都是那母子俩行凶的视频,咔,银镯子一戴,蹲笆篱子去了。”

陈阿大啧啧了两声:“你说这私生子也是命好,那么多的钱怎么花得完呀?”

干净漂亮的手指偏移,拿起了一份《财经日报》,陈阿大收了钱还不忘推荐:“我这儿还有更花边的小报,都不敢摆在面儿上卖,爆的料那叫一个劲爆,说博源外贸现在的当家人冯少川,不是他爸亲生的,吓人不吓人?要吗?六块钱一份。”

年轻文雅的顾客眸子一掀,目光冷冰冰的。

陈阿大也是街面上混了半辈子的,惯会看人脸色,讪笑两声:“知道你们这些读书人不爱看八卦,不买没关系。”

手机扫码的声音忽然响起,胸口别着签字笔的顾客轻声道:“六元是吗,转过去了。”————推开公司的门,气氛不似常日,缺了晨间未至工作时间的轻松,多了清清浅浅窥探打量的目光。

见佟言进门,有人与他招呼,空了些时日的工位上也站起一人,低声道:“佟哥。”

佟言顺着声音望过去,那人却避开了目光,鸦羽低垂。

迈步走到窗边的办公桌前,佟言口气如常:“冯嘉,你把最近一年的假期都用光了。”他看向人事,“以后冯嘉再请假,至少让他请大家三天的咖啡。”

胖胖的人事专员站了起来,笑着说:“遵旨!不过我要换成奶茶。”

有人一屁股坐在桌子上嚷嚷:“还要转角街口的那家小哥哥亲自送来,我哈他很久了。”

“我不要什么咖啡奶茶,我就要冯嘉的一张签名照,我女儿看到网上的视频,忽略了所有,只看到冯嘉帅了,哭着喊着长大要嫁给视频中的小哥哥,我想这不巧了吗,老妈我正好能尽上点绵薄之力。”

众人大笑,眼中皆是一片温色。

冯嘉也终于露出浅浅的笑容,却听到指节扣响在桌上的声音。

佟言假意冷脸:“冯助,等会儿再笑,落下的工作尽快补起来,必须保质保量。”

“好的。”阳光穿云而出,落在冯嘉的笑容上明媚生辉,“保证完成任务!”

佟言点点头,步入办公室前目光一斜,看到饮水机上的水已经换过了。

自那日天台事件之后,桶装水每日更换,盛屿却再未现身。

是了,利用价值已经结束了。

佟言落下眸子,回手关了门。

暗夜中混入几声低咳,声音苍老。

手掌探出被子,在床头胡乱摸了几下,才碰到台灯的链子。

一拉,昏黄的灯光破开夜色,映亮了一张经过岁月千刻万凿的沧桑面容。

枯枝一般手刚刚搭上水杯,却骤然停下了动作,随即似乎受到了什么惊吓,手指一抖,水杯倾翻!

强健的手臂迅速而出,在桌子的边缘接住了即将翻倒的水杯。

杯子被慢慢放进老迈的手中,带着压迫感的低沉男音也缓缓而出:“外公怎么这么不小心。”

片刻之后,杯子又被重新放回了桌面,落杯时发出重重的声响,历经风雨的声音带着残存的威严,斥责道:“你不是躲着我们吗?怎么现在敢露面了?”

坐在阴影里的男人向前探了探身体,尤似乖顺的声音里压着冷意:“之前不方便。”

“现在方便了?”

男人点点头,明知故问:“外公这么急迫地找我是有什么事吗?不知道的还以为咱家需要孙男嫡女摔盆打幡呢。”

“你!盛屿!你竟然能说出这样大不敬的话,简直倒反天罡!”

盛屿轻声一笑:“我是你一手调教出来的,现在的我如果有哪里令你不满意,外公,你只能在自己身上找原因了。”

“你!”枯木一般的手指指着盛屿的鼻尖儿轻轻抖动,好半晌儿,手指蜷回掌中,老者的声音又平稳下来:“我与你计较什么?你在我眼里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我们是祖孙,有什么误会说开就好了,总比外人亲近。”

老人一派掌控事态的高深莫测:“你进监狱不就是为了躲避债务,不帮我们还钱吗,这些小把戏骗骗别人还行,骗不了我的。”

盛屿笑道:“知道骗不了外公,不过我还不至于单纯为了你们浪费两年的时间。”

暖黄色的灯光中裹了一束火焰,盛屿点了烟:“我与冯鸣谦关在同一个监区。”

最近博源外贸的事情闹得无人不知,老人一凛:“我早该想到的,你这个人的目的性永远不会那么单纯,是你……杀了冯鸣谦?”

烟雾中藏着的冷淡声音,缓缓散在老人耳边:“我没傻到让自己背上人命,只不过引导着冯鸣谦在立遗嘱的时候,将财产都给了他那个私生子。”

“冯家老二怎么会做出这么愚蠢的事情?”

盛屿轻嗤:“他才不蠢,他好像预见到了自己命不久矣,又怕将财产都给了自己的婚生儿子,会给他引来杀身之祸,所以在我的引导下,他把大部分财产给了他的私生子。”

将烟慢慢送进嘴里,盛屿的声音微沉:“人心都是不公平的,私生子的死活冯鸣谦全然不顾,甚至帮着婚生儿子计划着在什么样的时间节点夺回大权与财产,那个私生子即便被人弄死了,因为只身一人、无亲无故,能继承他财产的,也只有他同父异母的哥哥。”

老者对他人的恩怨兴趣不大,只道:“标的这么大的一单任务,用两年牢狱换来的成功,没少赚吧?”

盛屿望向老人,沉默地过了两口烟之后,才说:“是。”

水杯重新被握在手中,老人又是那般执掌万事的样子:“你不是问我为什么着急找你吗?一方面是担心你的安危,还有……”松松垮垮的眼皮翻起,浑浊的目光看向盛屿,“另一方面就是我们盛家要重新崛起。”

“指我?”盛屿笑着问。

“我老了,你爸又不成器,现在盛家所有的产业都折现还债了,我和你爸妈只能住在这种小房子中。”老人道:“盛屿,你想在烟城立足,想要成功,不能有像过街老鼠一样的父母至亲,这样你永远跻身不了上流社会,你把我们接回去,我们可以为你撑足面子,我这么多年积累下来的关系人脉也为你所用,而且我可以保证,你爸妈再不会生事,我们可以限制他们的经济自由。”

老人眼中燃起一束扭曲的光火:“盛屿,我千辛万苦带着盛家跨越了阶层,现在轮到你将它发扬壮大了!”

盛屿笑了起来,夹着烟的手支着额头,身体不住地轻抖。

似乎过了孩提,他便没这样放肆的笑过,甚至眼角笑出了泪,男人用拇指轻轻一擦,说道:“外公是怎么带着盛家跨越阶层的?卖女儿!两个女儿被你转手卖过几次?还好最终都进入了大富之家,可是我爸不争气,吃喝嫖赌,转眼就败了家业,姨夫早亡,他的公司现在被他的儿子掌控,你也做不得主。”

“哦对了,你还打算卖过我,给那个富豪的女儿做便宜老公,你让我父母出面劝我,自己躲在他们身后,你以为我就不知道是你的主意了?”

盛屿重重吸了口烟,这个向来不辨喜怒的男人,如今声音里皆是恨意:“现在盛家败了,你的女儿们也都不年轻漂亮了,可你依旧不放过她们,你竟然把年过半百的我妈介绍给菲律宾将死的富商过阳气,你他妈还算个父亲,算个人吗!”

老人顿时慌了,手里的茶杯重新抖出水花:“她,你妈,你妈也是同意的呀。”

盛屿偏头望向窗外深芒的夜色,目光悲凉:“你已经将她教成了一个没有灵魂,只剩下拜金、虚荣躯壳的女人了。”

他吸过最后一口烟,将烟蒂扔在老旧的木质地板上,用鞋底碾灭,做出最后通牒:“现在给你两条路,一是带着你的女儿女婿回老家,那里还有一片林地,可以收租,只要你们不生事,我每个月都会给你们家用。”

看着老人骤然愤怒的面色,盛屿接过水杯,将杯子里的水一点一点倒在地上,杯底只留了浅浅一层:“外公,你现在就像这杯子里的水,翻不起什么水花了,如果你不同意第一个方案,那么还有第二个,养老院我已经联系好了,全封闭托管式的,很适合你现在的精神状态和身体情况,外面的事情你不用再管,安心养病就好。”

“我没有病!”

盛屿的后脊靠入椅背,在光线的边缘,面部的轮廓若隐若现:“我说你有病,你就有。”

老人双拳紧紧一握:“你敢!你就不怕我掀了你这不孝子孙的老底儿!”

盛屿依旧轻声:“你觉得我会怕吗?是你教我的,要掌控一切,为了利益要不惜代价,你现在就是我的绊脚石,你觉得我会不会铲除你?哦对了,你与菲律宾富豪商议让自己女儿过阳气讨价还价的录音,你想听听吗?还是想让烟城的所有人都听听?”

老人目光一缩:“……盛屿,我们爷孙一场,你至于做得这么绝吗?”

男人站起身,在幽暗的光线中显得异常高大:“三天后,我会派人送你们回老家,没有我的允许,你们不许踏出那个县城一步,管好你的女儿女婿,不然你进养老院,换我来管。”

说完,盛屿将杯子里仅存的那点水撒在了地上,转身出了房间,关门时最后留下一句:“我是同性恋,这辈子都不会有子嗣,自我之后,再无盛家。”

佟言推开自己办公室门的时候,听见有人喊了“阿山”。

“阿山,你有对象吗?”是张祺的声音。

回语迟了片刻:“没有。”

“我给你介绍个女朋友?”

这次回得倒快:“不用。”

“为啥不用?是不想处,还是不想和女的处?”

小型水桶锸入台式饮水机,沉默了一会儿的男人刚想回答,就被门口的声音打断了。

“张哥,这么早。”

张祺吓了一跳,偏头看见佟言,没由来的显出些兴奋:“小佟,来来来,阿山一早就过来给咱们公司换水,还带来了一个台式饮水机,正好放在你的办公室。”

高大的男人直起脊背,见佟言扫了一眼饮水机,解释道:“这是公司给优质客户的回馈礼。”

佟言点点头:“知道了,代我向你们公司道谢,出去吧。”

张祺一拍阿山的肩膀:“你不是说要给你佟哥道歉吗?道吧,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门很快地就被关上了,佟言坐在办公桌后,旋开签字笔,面无表情地冷声:“出去。”

“上次佟老师举报我衣衫不整、有辱斯文,我来道歉。”

落在纸上的笔尖儿一顿:“不是我举报的,你找错道歉的人了。”佟言终于抬头看向站在办公桌前的男人,“还有,从今天开始,不用再送水过来了,我们公司不需要了。”

盛屿微微蹙眉,思量片刻后拿起了桌上的杯子,从新的饮水机中接了一杯水出来,放在佟言面前,淡声道:“新的饮水机都送来了,佟老师也用过了,再退,不合适了吧?”

佟言用签字笔拨开水杯:“这饮水机多少钱,我花钱买下来。”

“用我工时的积分换的,还真说不好说价值多少。”盛屿从工装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递到佟言面前,微微倾身,声音里裹着少有的缱绻温柔,“佟老师,重新认识一下,盛屿,幸会。”

晨光细腻如纱,将过于凌厉的面容都柔和得温软,时光倏忽倒转,佟言似乎看到了几年前初见时的盛屿。

轻乎散漫,目光寡淡,端起酒杯寥寥一碰:“盛屿,幸会。”

彼时入耳拨动心弦的声音,现在只觉得刺耳难耐。

佟言忽然觉得晨光扎目,他用指尖儿夹过名片,却没放一个眼神在上面。

“遇见你就是一场灾难,怎么可能是幸会?”薄薄的名片被轻飘飘地扔进了脚边的垃圾桶,佟言重新提起笔,垂下眸子,“出去,别让我再说一次。”

盛屿倒也听话,道别后转身向门口走去,手掌搭上把手,又回头再次确认:“佟老师,真的不需要我道歉?”

佟言蓦地摔了笔,拉开办公桌的抽屉翻出一包烟,撕了包装纸的晗了一根入口,带着滚轮的椅子向后一退,目光如刀锋一样直刺过来:“如你所愿!过来,道歉!”

盛屿将佟言的戾色端详得通透,才缓步走了过来,他站在佟言面前,微微躬身,为他点了烟。

高大的男人背光而立,身前的影子压在佟言身上,让向来清雅疏离的男人显得沉郁冷凝。

那片阴影慢慢向下,从佟言的发丝落到他的眉眼,再往下又落到他的胸膛,最终佟言整个人再次沐浴在晨光中。

盛屿单膝跪地。

夹在佟言手中的烟轻轻一抖,轻腾直上的烟雾便碎了。

一人俯视,一人仰视,良久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盛屿打破了沉默:“佟老师,我错了,从一开始就错得离谱。”

男人的声音极低,带着些许沙哑,以及阳光中丝丝缕缕的热,一同融入耳膜,“我不应该以欺骗……”

低沉的男音忽然中断,一只皮鞋踏在了男人跪着的那条腿上,与窗外的晨光不同,佟言的嗓音上似乎盖着皑皑冰雪:“盛屿,你没资格忏悔,我也不想听你这样的道歉。”

空气中游离的尘埃清晰可见,窗外不算丰茂树叶遇风也可沙沙作响,饮水机热水烧开发后出轻轻的滴声……

在长时间的静默后,盛屿扬起唇角:“佟老师果然每一面都很好。”他用手指轻轻碰了碰膝上的那截脚踝:“那我好好道歉。”

他不似刚刚那般正色:“佟老师,我错了,今后必定引以为戒,劳您给个继续送水的机会。”

佟言收回脚,将香烟按死在手边:“出去!”

盛屿起身,望着白皙的耳廓,淡淡应了声“好”。

待人走了,张祺又鬼鬼祟祟的推门而入。

“和阿山聊得还行?”

佟言头疼,笔下的数字乱了,他索性放下笔,问:“张哥,你想说什么?”

“我觉得阿山挺好的,年轻、结实、单纯,虽然文化程度不高,工作一般,但一看就是一个老实人,实诚会疼人。”

“所以呢?”

“所以我今天帮你探了口风,他没处对象,也没有女朋友,你说你俩有没有可能发展发展?”

佟言叹了一口气,又去摸烟。

张祺自顾自地说:“我知道他肯定比不上你原来的男朋友,人家多金帅气,但架不住坏呀,你失恋那会儿喝酒的时候不是说遇人不淑吗,交朋友谈恋爱,最重要的就是找个靠谱的人,我看阿山就不错。”

佟言揉了揉太阳穴:“哪儿看出来的?”

“他第一次给你做按摩就说你肾虚,有花花肠子的人谁这么说话?一看这人就实在。”

佟言起身扳着张祺的肩膀往外推:“张哥,我把我以前常听的话送给你。”他拍了拍男人的肩膀,“配副眼镜吧,瞎了怪可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