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丸入口,程如一虽然吞得急,但仍是化了些苦涩滋味在口中。
严况说的没错,果然会痛。腹中火烧火燎,让他一阵阵的头晕恶心。
原来这就是致命毒药的滋味,这就是死的感觉?
程如一呸了两下道:“真难吃。”
严况不语,看着程如一就算是咬牙忍痛也要整理自己的发髻衣领,他眼中带着些许的不解。
察觉严况疑惑目光,程如一捋了捋碎发,仰头道:“想体面点上路……有什么不妥?”
严况摇头。
程如一紧张的咽了咽口水:“那敢问严大人,这药何时才能发作。”
“半刻吧。”严况坦诚道。
半刻……?
程如一心头一紧,他虽然一心求死,可一想到自己这糟糕倒霉的一生,就只剩下半刻,还是不由得他有些难过。
腹中疼痛仍在蔓延,死亡恐惧折磨着心神。许是想着往后这张嘴再也讲不了话了,程如一一时什么也不顾了,只想说个痛快。
“我不甘心。”程如一仰起头吸了吸鼻子。
他垂眸失落道:“明明我也是凭本事,好不容易踏进这上京城的……繁华还没看够,就因我是出身寒门,倚靠的何相公又被韩绍真给斗倒了……”
似乎捕捉到什么关键词汇,严况忽然抬眸反问道:“你曾是前宰辅何彦舟的学生,为何后来又转投袁善其门下?”
程如一冷嗤。虽不知严况问这些做什么,但临死前能有个人听自己说说话,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
他要笑话,那就随便他笑话好了,毕竟尊严,早就被人踩在烂泥里碾得渣子都不剩了。管他是阎王恶鬼还是什么,糊涂荒唐的一生就快到头,善恶是非,恩怨情仇,全都无所谓了。
程如一想到这些,不由如释重负倾吐道:“罪人得蒙何相公青眼,收为学生,力荐为状元。可惜,他为人正直,斗不过老谋深算的韩相公……他罢官还乡后,我受尽排挤,明明是状元,却事事只能排在榜眼探花,甚至是二甲进士之后……”
“我才是状元,我可是状元啊!”
严况见他情绪有些激动,从身后取下水囊递给他,程如一却不领情,一把推开继续道——
“我事事出错,事事不对……圣上竟把我贬出京,去枫州那种穷山恶水受气……那儿可没人把我当状元看,当地的恶霸都能压我一头……!”
见程如一情绪不稳,严况伸手扣住他肩膀向下压去。
“冷静点。太过激动对你的伤势没有好处。”
程如一受痛惊呼,对严况的镇定手段万分不满,闻言更是觉得好笑。
伤势?命都快没了,还在乎什么伤势?他还想开口,但碍于肩上的那只铁手恐吓,只好默默咬着唇忍耐。
见对方不再激动,严况才再度开口道:“所以你就转投袁家,伪造谶言,栽赃陷害,杀人害命?”
“重要吗?”程如一愣了愣,方才情绪波动消耗了体力,他悠悠吐了口气又瘫回去。
严况颔首正色道:“当然重要。认罪伏法,认罪,才能伏法。”
程如一只觉得要么是自己疯了,要么是严况这个死人脸脑子有点问题。
程如一无奈耸肩道:“严大人呐,你听听自己在说什么胡话,我已然伏法好吗?”
严况眸光深邃从上至下打量着他道:“你还能与我说话,还能呼吸,还能骂人甚至还能走吟诗,何来伏法?”
此言一出,程如一才觉得不对劲。
半刻钟明明快到了,可自己腹中的灼烧感不但没有加剧,反而几近消弭,甚至于身上的伤痛也随之减缓了些许。
程如一重新抿唇品了品口中的药味,苦涩,但熟悉……
程如一疑惑不解道:“……你到底给我吃了什么东西?”
严况不答故作神秘,伸手过去再度探了探程如一额头正经道:“很好,已经没那么烫了。”
“……?”
程如一愤愤看向严况。心说果然……这世上哪有什么毒药能和普通的药汤一个苦味,服下后不但没七窍流血,还能镇痛退烧的?
程如一觉得自己而今像是只被按住尾巴来回扇了好几个大耳光的小老鼠,简直晕头转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而这严况,便是将猎物玩弄于鼓掌之中的恶毒大黑猫。
程如一拍开严况的手:“好玩吗严大人?如此戏耍一个将死之人,你,你内心险恶,你恶毒至极……”
严况却摆出无奈神色道:“严某何曾说过那是毒药?”
“怎么没……”程如一下意识欲要还口,然而略微回想才发现严况这阎王鬼竟的确不曾亲口承认过……
可恶……真是个胎神。程如一在心里暗骂,又忍痛缩成一团,此刻虽然退了些烧,却也还是又冷又痛,方才被骗,他情绪起伏太大,此刻脑子昏昏沉沉,索性闭上眼睛,不想再与这判官争辩半个字。
“好,不想说没关系,严某来说。”严况拍拍衣摆起身道:“袁家小姐昨日来镇抚司闹事,说要见你,被我派人扭送回袁府了。”
程如一动了动眼皮,却仍旧闭目不语。
“是她买凶去杀杜家女的吧。”
严况此言一出,程如一骤然睁眼。那双混浊又布满血丝的眼里,竟透出一股诧异与些微的恐惧。
严况对着他的眼神,继续道:“你却是甘愿把罪责揽在自己身上,她也愿意为了你大闹御前,向陛下娘娘求情,这份情谊真是令人感动。”
程如一连连摇头,他抬眼望向严况,语气软了下来恳求道:“不……真不是她。严大人……总之我是死罪难逃了,你也不想得罪袁家得罪皇后吧?算我的吧,算我的……求求你了,算我的……”
说罢,程如一猛得咳嗽起来。他方才说了这么一大段话,精神消耗不少,虽被严况骗着服了退烧药丸,可此刻伤口也真如严况所说,隐隐痛痒化脓的迹象,这一咳嗽,让本就未曾愈合的伤口再度渗出血来。
程如一恨不能一头撞死,又没这个勇气。他痛得厉害,无暇深思,只能开口求助于眼前这个始作俑者。
“严大人……杀了我,一样可以让我在所有你想要的供词上画押。”
“求你……给个痛快,刀落得快一点。毕竟,我也不是什么英雄好汉,贱皮贱骨再经不起半点磋磨了……”
严况闻言却眉心一紧,缓缓将手伸向程如一脖颈。
程如一还当对方这是要掐死自己,他心道如此也好,不用血流遍地,丑上加丑。
岂料下一秒,“嘶啦”一声。
伤口皮肉撕扯,程如一失声痛呼:“……你到底要干什么!”
他的衣领被严况一把扯开,露出伤痕累累的肌肤,血肉与衣料粘黏的地方也被迫分开,程如一痛得流泪,连忙用力揪住严况的袖子往下扯。
程如一红着眼咬牙挣扎道:“严况!士可杀,不可辱!你放手……你……你休想!”
“……?”严况面露疑色,闻言顿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又从怀里摸出另一瓶药来。
程如一瑟瑟发抖盯着那瓷瓶上的暗红纹络:“你这……葫芦里卖的又是什么药?”
严况捧着药瓶一本正经对他解说道:“此乃伤药。涂上以后,伤口就不会发炎红肿,最多两日便能愈合。”
“好极了。严大人,你看我现在涂不动药,又有伤在背后,所以刻意将它拿出来嘲笑我。”
程如一说着又忍不住冷嗤道:“你可真不是人,阎王之名,名符其实啊……”
“阎王判官,自然不是人。”说罢,严况拔了瓶塞,将药粉掸在程如一胸口鞭痕上。
药粉落在伤口上酥酥麻麻并不刺痛,程如一抿唇皱眉,缩了缩身子道思索道:“莫非你是想给我些好处,让我帮你攀咬旁的人?想留我一口气到圣上面前作伪证?不对不对……圣上一心向着贵妃,恨不得我早些死了哄佳人一笑,怎么可能再见我?那你不会是被韩相公收买了,成心要折磨我吧……?”
“没人能收买我。”
语毕严况骤然抬头,程如一被他那凌厉眼神吓了一哆嗦,不再敢多言。
程如一主要伤在上半身和后背那一道,胸口上了药,还剩手臂和后背。
严况扣住他肩膀,将人从角落里拉了出来,扒了他外衣想再继续,程如一却疼得“哎哟”起来。
程如一痛出了眼泪:“粘住了,哎——严大人,粘住了,衣服粘住了,好疼……”
看他内衬上血红一片,严况思索片刻起身离开。
程如一愣看他离去,牢门就那么大敞着,心道这阎王爷还真不怕自己越狱……也是,自己哪有这个本事?
不知严况这是又演哪出,程如一敛了敛单薄衣衫,环视四周,脑子里闪过无数中痛快自尽的可能性,还没决定好选哪个,便被脚步声打断了思绪。
牢门外,那身形高大的夺命阎王提个了水桶,肩上还搭了块巾帕。
不会吧又来?
先前那一桶冰水泼得程如一心有余悸,此刻看见水桶多少有些怕,立刻闭眼向后躲……
然而却没有意料之中的寒意扑面。
程如一将眼皮撬开条缝,只见严况取下巾帕,放进水桶里沾湿,再一点点洇湿他的里衣,将血肉衣料化开,随后才将衣裳向下卷起褪下来。
阎王下手动作极轻,叫他竟不觉疼。
借着桌上那一盏小小油灯带来的昏暗光线,程如一从这阎王罗刹的眼里,竟看见了一丝不忍。
“严大人……”
严况应了一声,推着程如一肩膀让他转过身去,将药粉撒在他后背伤口上,用指腹缓缓涂匀。
程如一抿了抿唇,脸贴着墙壁,开口声音也有些发闷。
“严大人……我不想害人的。”
“嗯,每个来这儿的犯人都这么说。”上匀了药粉,严况伸手替程如一扇了扇。
阴阴凉凉室,阴阴凉凉风,激人打哆嗦。
程如一也不再回避,耸了耸肩叹息道:“严大人你也不必同情……我的确不是什么好人,我啊……就是人们口中那种,为了往上爬,不择手段的小人。”
“我想着,为了我受过的苦,为了我那所谓的才华,像赌博一样,一次一次,压上我的许多,更多……最后只剩这条命。哦,把命也输了……”
“所有的罪名我都认。造谣中伤,结党攀亲……噢,也包括那个什么弑父杀母。我错的每一步,都是我自己选的,只是现在看来,并不高明。”
严只况静静地听他说着,看着程如一那身破破烂烂的衣裳,他不假思索解下外袍盖在他背上。
“的确不高明。”严况替他裹上外袍同时道:“当然,严某没什么资格说你。毕竟我自己的路,也没有走得多好。”
那袍子方披上身,贴着伤口有些疼,缓过了劲儿程如一却觉丝丝暖意,可听对方言语又觉得嘲讽。
程如一仰头望着他道:“严大人统辖整个镇抚司,还不好?少讲笑话吧,罪人这会儿可笑不出来。”
话方出口,程如一猛然想起什么,小声道:“……我知道了,你不想当狗?”
的确,外头骂这位阎王老爷的人海了去了,自己那点骂名还真未必能和他比,什么“朝廷走狗”,已经算骂好听的了。
可不知为何,程如一莫名觉得眼前的这个人,他是不会向任何人伏低做小的……
他的脊背明明挺的那么直。可是比自己直多了。
严况这回却没再与他斗嘴,而是沉默不语的将药瓶留在他手边儿,随即站起身来。
程如一闻声艰难转头,只瞧见一柱逆光影。
程如一不由开口道:“阎王……严大人,你要走了?”
严况闻声驻足:“怎么。还有别的话要跟我交代?”
“说来惭愧得很,明日……能给送点儿粥水来么?我不想没被审死,先给饿死了。也……辜负了严大人的灵丹妙药不是?”
折腾了这几日,程如一也没捞着什么干净的水米,早就饥肠辘辘了。
这凶神恶煞的判官今日处处反常,难免触动了程如一那并不坚定的死志。
活着是没趣儿了……可若说死,还是能赖得一刻便赖一刻吧。
严况应了声“嗯”,提起了桌上油灯。
程如一费力侧过头来,却听那人低声开口,冷然声线字字轻扣在墙壁回荡。
“早晚有一日,我会离开镇抚司,也离开这上京城。”
“此去路远,后会无期。”
作者有话说:
十年寒窗苦,一朝黄粱梦。
小程不喜欢袁姑娘,袁姑娘也不喜欢小程,此事另有隐情,酷哥和小程必须是初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