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运河,一到夜里风雨更甚,河岸上百米处,有座破屋却俨然不动。

门前挂着的两盏破灯笼这会儿被风吹得直撞房檐,啪啪作响。那火虽早熄了,但还是能看得出来那白色灯笼上粗写的黑字,是个醒目斗大的——

奠字。

如今朝堂江湖皆有动乱,江河上常有水冦作乱,总有稀里糊涂沉尸水中的商贾游客,也有那失足落水的短命鬼,穷途末路自尽的可怜人。

人生一世,到头来最在意落叶归根,入土为安。

是以每条江河都约定俗成的会有那么一两个捞尸人。他们常驻岸边,替不幸罹难的水鬼们捞尸安葬,以此拿些家属的酬劳,还有的捞尸人也会顺带着做些白事生意。

此刻,京河边那捞尸人的屋里尚亮着烛火,正映出院里几副东倒西歪的破棺材。岸边风急,刮得棺材板子咯吱咯吱作响,略略一听还颇有韵律。

忽然间,一阵马蹄声响由远及近,打破了棺材板的节奏。

一声嘶鸣,马蹄声戛然而止。马背上,黑衣人影背负包裹,怀抱着人,勒马驻足在这诡异破屋前。

“到了……你撑住。”

严况抱着程如一翻身下马,一脚踹开那形同虚设的破败院门,又将院里几块挡路碍事的灵位踢到一旁,径直走向门前。

还不等严况再踹,只闻女子泼辣粗野的叫骂声霎时透过门板,像那炸开的火星子一般扑面袭来——

“狗日的,大半夜吵死你娘了!是哪个不开眼的腌臜泼才混账羔子,是打量着你老娘我死了?还是多喝了几碗黄汤马尿,也敢到这儿来撒野!”

门扉应声砰然而开,一名身体壮实又粗糙黝黑无眉的年轻女子正抱臂站在门前,怒不可遏朝人吼道——

“让你奶奶瞧瞧,是哪个……”

严况立时扯下帽兜俯首道:“若娘。”

“你!严……严指挥…!?”

严况一开口,女子瞬间愣住,粗俗神态霎时收敛不少,连忙侧身让人进门来。

“这大半夜的,还真是只有鬼才会来敲门……!”那唤作若娘的女子嘀咕着,手上连忙往桌上添了几支烛火,又敛了敛衣襟道:“怎么,又有人要我帮忙收尸了?刚好最近这河里的生意惨淡,半个月了我一个也没捞上来……”

若娘絮叨着,严况直接抱程如一进了屋,这屋子虽不小,却被棺材纸人堆满了,就连棺材里都塞满了纸钱和灵幡。

“哎!喂哎哎哎……!”

若娘见严况入内巡视一圈后,竟把人放在了自己床上!顿时尖叫崩溃道:“严况!别把死人往老娘床上放啊!新换的褥子,老娘还要睡呢!”

“他没死。”严况伸手撩开他面上凌乱碎发,蹭掉那张脸上沾着的泥土。

程如一此刻面色惨白,双目紧闭,俨然是一副气绝身亡的模样。

若娘见状急得直跺脚:“没死?放屁!这是你从哪个坟头里扒拉出来的死人呐!比那水里泡了十天半个月的还难看!这身上都是泥,别往老娘床上放啊!喂……我跟你说话你有没有在听啊!”

严况伸手褪下程如一身上裹着的披风,露出伤痕累累的身躯,使得原本还在大喊大叫的若娘顿时一哽。

“这……这,又是你的手笔?”若娘上前去,伸手往程如一脖颈上一探,又开始絮叨:“啧啧啧,这铁定活不了了!诶,严况,他谁啊?我看你挺在意?那这次算你便宜点?三百文,怎么样?寿衣棺材墓碑全包,诶,牌位要不要?院儿里有好些被我刻废……啊,是说,院儿里还有好些没刻字的呢,我白送你一个?”

严况置若罔闻,用被子将程如一紧紧裹住抱进怀里揽着,又搓热了手心,去捂程如一的后脖颈。

“若娘,请帮我倒杯水。”严况低声道。

若娘不耐烦道:“老娘看死人最准还能骗你不成?这跟我当初不一样,绝对救不活了!赶紧让他入土为安吧!”

严况却不为所动,只垂眼看着程如一道:“要温水。”

若娘看清严况神色,不由愣了愣道:“不是我说……这什么人啊,你一定要救?”

但见严况神色坚定:“一定要救。”

“什么人呐……大半夜的来使唤老娘,真是活见鬼,还是个阎王鬼……”若娘翻了个白眼,虽然嘴里抱怨着,却还是披了件衣裳去厨房灶上倒了碗温水来。

严况接过水碗来,掐着程如一牙关,将水灌了下去。

“咳……”程如一登时被呛得咳嗽起来,身子也无意识的蜷缩起来,许是扯痛了伤口,又皱了皱眉头。

“嚯,真活了?!”若娘一脸惊讶:“阎王老爷果然厉害,这寻常的水在你手里转一圈,就成了灵丹妙药嘿!”

严况正色解释道:“他与你当初不同,是吃了闭气丹。这药服下后,人会状若气绝,但只要服些温水,便能化解药性。方才雨水激醒了他片刻,但不若解药性,还是会渐渐气绝,形同假死。”

“严况,不是我说,你到底是阎王爷还是药王爷啊?”若娘打趣着,也在床边坐下,撩开被子,本想伸手去探程如一手腕,结果刚一碰到,却“哎哟”一声收回了手。

“别乱碰。”严况蹙眉,重新把程如一的手掖回被子里。

若娘一脸嫌弃:“我的那个真人菩萨哟……这手腕子烂成这鬼样子,你还能把出个什么脉来?”

“只是看着吓人。”严况手心贴了贴程如一额头:“皮肉伤,但也要赶紧处理。倘若感染化脓,以他这身子,禁不住。”

若娘叉腰道:“那你去医馆啊!我这儿是送葬的好不好?喏,你看看,棺材……相中哪个了,随便挑,我请客!”

严况道取下包裹,将程如一缓缓放在榻上,转身神色恳切道:“若娘,此人身份特殊,京中眼线遍布,寻常所在都不安全,我只能带他来此安顿。”

“成……成,住,住吧!”若娘无奈摊手,嘴里嘟囔着。

“谁让老娘欠你这阎王爷一条命呢,烦死了……”若娘小声嘀咕着。

……

程如一觉得魂魄飘飘荡荡,像是被浸在忘川里头,随波逐流。

“如一,如一……这儿,娘在这儿……”

耳旁有女子温声唤他。程如一应声睁眼,袅袅烟雾中,素衣长发身影,正立身不远处,背对着他。

“娘……是你吗?你来接我吗?”

程如一快步上前,可明明只几步距离,他却触不到眼前人。

“哥!”

“哥哥救我……救我!”

女孩撕心裂肺的求救声揭开尘封久远的记忆,程如一屏息咬牙,脸色难看得几乎快要哭出来。

“娘!幺妹儿!”

程如一呼喊着,却觉膝窝一痛被人按倒在地痛打,他挣扎着想要蜷缩起来,耳边又忽然传来骂声——

“你这个小孽种,也想读书?打死你也活该!”

“哥……别打了!别打我哥!”有个少女扑过来挡在他身前,可随即那少女却骤然回身,狠狠扇了他一记耳光。

“我从来没有哥哥……把他给我拖下去!”

“不……”

“不!”

程如一大声呼喊着,猛地提起力气挣扎开来,双手胡乱抓了一通,却似乎真抓到了什么,仿佛有东西在掌心流淌。

他低头去看,霎时面色惨白。

啪嗒,啪嗒。

满手鲜血顺着他指缝掌边,成股流下。血花溅落在他脚下不计其数的尸骨之间,血与骨,啪嗒啪嗒,打出诡异节拍。

“该死……”

“我不怕,我不怕你们!”

程如一嘴上说着,却转身想逃,眼前光景瞬时一变——

他身侧是许多名士模样的人,手上不断滴落的血水,已然化作状元红袍,宛如枷锁烙印一般,紧紧箍在身上。

耳边是听不清的恭维庆贺,眼前人人都是笑脸,笑得虚伪又扭曲。程如一推开人群想逃,却被来来往往的人群拥倒在地。

他想爬起来,又被人踩在脚下。

一脚、两脚……有无数人从他身上狠狠踏过,碾痛他皮肉骨髓,痛得他两眼发黑。

“救救我……谁能救救我……”

一道寒芒闪过,眼前幻象消失得无影无踪,程如一艰难起身,衣衫褴褛,发髻凌乱,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

“来我这儿,来老夫这里……”

是袁善其的声音。程如一不去理会,只跌跌撞撞的站了起来,那声音却如影随形,一直紧紧的缠着他——

“来啊……来我这儿,程状元,来老夫这里……”

“滚开……滚开!”程如一怒吼着逃走,脚下地面却又倏然塌陷。

他落入水中,海潮漩涡仿佛要将他吞没绞杀,又苦又咸的海水没过头顶,呛得他苦不堪言,他越是挣扎,就越是下沉。

救命……谁能救救我……

忽然之间,水浪猛然漾开,一双手破开层层骇浪波涛,牢牢抓住了他的手。

程如一下意识也抓紧了那只手,但水流冲击撕扯,他只觉浑身宛如凌迟,手腕更是痛的断骨剖心一般。

“信我。”

微弱声线清澈有力,穿透苦水,传入程如一耳中。

“信我。”

……

冲出水面的一瞬间,有白芒耀目。

他又救了自己一次。

只是惆怅伤感没能维持太久,几乎是醒来的下一秒,程如一便不顾伤口疼痛,挣扎着爬了起来……

自己这是在什么……鬼地方啊!?

程如一深吸气,努力睁大了眼睛。如果他没看错的话,自己应该是……躺在一口棺材里。

他打量周围,这一眼望去,心下直呼见鬼……

满屋子的棺材、纸钱、纸人、灵幡、牌位、乱七八糟扔的遍地都是。靠窗的床上还有个翘着二郎腿的女人,一手提笔给纸人画脸,一手抓着桌上盘里的猪头狂啃。

真是见鬼了。

程如一刚刚恢复的思绪,叫眼前场景打成了一片废墟。

若娘凑近笑道:“哟,小哥儿醒啦?”

程如一:“啊啊啊啊啊——!”

若娘刹那间拉近的脸,吓得程如一放声惨叫,“哐当”一声又倒回棺材里。

“鬼……”程如一缩在棺材里不敢睁眼。方才那张几乎贴上来的脸,的确……的确不甚美观!而且住在这种鬼地方,是鬼,一定是鬼!

若娘则一脸无奈,暗骂几句重重地踹了一脚棺材:“鬼你个头!没有老娘收留你,你早成真鬼了!”

程如一闻言,稍稍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随即又大喊起来:“严况……!严况救我!”

若娘闻言却怒气全消,不由得拍着棺材哈哈笑道:“行了,别叫魂了!像你这种级别的小鬼儿,不归他阎王爷爷管,归你姑奶奶我管。”

“那这,这位……女侠,你究竟是何方神圣?”程如一深吸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瞧你这话问的,那阎王手底下跑腿儿当差的,不是无常孟婆,就是牛头马面呗!”若娘趴在棺材沿儿上打趣道:“你说姐姐我是哪个?”

程如一语塞,若娘见状不屑道:“切,无趣。”说罢,她回身从桌上拈起个东西,往棺材里一扔,正好砸在程如一手边。

程如一动了动手指,发现竟能灵活自如……他拾起那东西一看,是之前严况套圈得来的那块双鱼青玉佩。

想着要去赴死时,程如一鬼使神差的拿上了它。

若娘道:“你衣服里掉出来的,想来是个重要的物件吧?”

程如一不由感慨:真结实啊,这都没碎。看来,还真不是什么好玉,是石头吧……

他握着双鱼佩小心摩挲,只见若娘又拍了拍桌上的几块银子:“这是他给你留的,老娘可一分没贪啊。”

程如一哽住,总觉着这话,怎么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

程如一拱手道:“方才多有得罪,女侠见谅。在下程如一,不知女侠如何称呼,此地又是何处?”

程如一说着话,试着动了动手脚,发现筋骨竟不觉痛,只是浑身皮肉发紧,伤处还有些隐隐作痛。

若娘应声点头:“知道知道,程如一,大状元郎嘛。你那点事儿,城里说书的连说半个月了,我这耳朵都听起茧子了……我,京郊捞尸的,顺带着做点小买卖。外头的人都叫我鬼大嫂,严况叫我若娘,你想怎么叫随你,这儿离京城也不远,几十里地,是严况那活阎王骑马带你来的。”

程如一不假思索道:“若娘。程某谢过姑娘收容救命之恩,他日必当结草衔环。只是不知,严大人他现在何处?”

若娘已坐回床上,继续给纸人画脸,闻言道:“什么草什么咸?你们读书人就是爱说些老娘听不懂的屁话……你也甭谢我,又不是我把你从土里刨出来的。严况刚走没多久,走时说你今天一定会醒,我还不信,诶,还真让他说中了,你还真醒了。”

程如一心情复杂,捏着那玉佩:“那他什么时候回……”

若娘又啃了一口猪头,满嘴油花:“回什么回?等你伤好了,就也哪儿来哪儿去。还真当他是我上司祖宗啊?也不妨告诉你,老娘啊是跟你一样,欠他一条命,这才帮他这一次。所以你别谢我,我是还他。”

程如一抿了抿结满血痂的唇:“那也还是要、要多谢姑娘的。但他就没有……没留下什么话?”

若娘思索片刻,摇了摇头。

程如一想了想道:“若娘,不知程某在此叨扰多久了?”

若娘拍桌道:“五天了都!能走能跳了就赶紧走人啊,别想装病蹭吃蹭住,耽误老娘做生意!”

“好……程某定不给姑娘再添麻烦。”

程如一又低头看了看棺材床,心道这个住宿条件也实在不怎么样……于是小心翼翼的扶着棺材边儿,试着站起来。

若娘瞥见了,忍不住出言提醒道:“别一副残废了的小模样儿。皮肉伤而已,大胆动吧,死不了。伤皮不伤筋,这是严况独门绝技,难道他之前没告诉你么?”

程如一摇头,但还是按照若娘说的,双手撑着棺材起身翻了出来。

双脚落地,程如一险些没站稳,踩着了地上扎好的纸人头。

“喂!小心着点啊!怎么,睡了几天,还不会用腿了啊!”若娘连忙起身,捧起纸人拍了拍,思索着还能不能补救。

程如一不好意思道:“抱歉若娘……踩坏了你的东西,我,我赔。”

“得了吧。”若娘伸手往纸人头里一探,顶起被踩踏的木棍,又拿起画笔,往踩皱的地方添了几笔,算作头发丝。

“喏,这不就修好了。瞧瞧,俊不俊?”若娘将纸人转过来给程如一看,果然,有了那新添的几笔,这纸人看着反而更“俊”了。

“嗯……姑娘妙笔生花。”看着眼前貌若无盐的若娘,程如一却似乎有些莫名触感,但那情感又不真切,脑子里只有团模糊影子,既是想不起来,也只能作罢了。

若娘将纸人丢到一旁,继续道:“说起严况的独门绝技啊,可多了。”

说罢,若娘走近些许,对着程如一忽然拽开了自己的衣襟。

程如一吓的连忙闭眼:“姑娘不可……!使不得!”

若娘却不以为然的拍了拍他肩膀:“状元郎啊,不是跟你耍流氓,这几天他帮你上药时,我早也把你看个遍了。”

“姑娘……非礼勿视,不可不可……”程如一紧闭双眼不敢动弹。

若娘闻言笑笑道:“我呢,以前算是你们酸书生嘴里的‘风尘女子’,实在没什么不能给人看的,你睁眼,没别的,只是给你看看严况当年的手笔。”

“哎呀……睁开,睁开吧,真没什么。”

在若娘劝说下,程如一思索再三,最终勉为其难睁开了眼。只见若娘锁骨下侧,一道近三寸长的狰狞疤痕,蜈蚣般紧紧扒在肌肤上。

程如一愣了愣,画面入眼瞬间,竟也觉心口一阵刺痛。

若娘边敛衣襟边道:“我倒霉,跟错了死鬼主家,当年皇帝老儿派他来灭门,本也该把我杀了交差,但他心软了,就这么给了我一剑。当时啊……哗哗淌血,把老娘给吓晕了,结果醒了发现什么事儿都没有,能跑能跳的。”

若娘的语气平淡得,仿佛一切与自己毫无瓜葛。她拍了拍程如一肩膀,又道:“你来的时候啊,跟个血葫芦似得,但救治得及时,也是能跑能跳,能活。”

程如一这才明白了严况当初的,“会有些痛”是什么意思。

程如一喃喃:“原来,这种救人的事,他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若娘点头,从桌上抓了把瓜子嗑,边嗑边道:“是吧。你说他狠,那确实挺狠的……像老娘这种国色天香他都不为所动,不近女色杀人如切菜砍瓜,实打实的阎王。但你说他好吧……也的确算好,外头都说他心狠手辣,杀起人来男女老少不忌,专门残害那个,忠良啊。但,我知道,其实……他不是。”

“他……不是?”程如一并不十分意外,但却十分好奇。

若娘挑眉道:“哟,你以为他那么大的本事,就是甘心给朝廷做狗的?他有苦衷,可惜他不给我说,我也不知道。可这些年是我看着的,他对下属都挺好,也没残害什么真忠良,真有那些个无辜受罪的,他也同情吧……但可惜,没有像咱们俩运气这么好的……不过他也会尽力,不折磨人家,若是没人收尸,他就来给我送生意,这些年啊,三天两头的送人来厚葬,我也没少赚他的钱。”

从若娘的话中,程如一终于更进一步的明白了严况这人。听到最后,他眉心一动,似乎捕捉到了什么关键:“若娘,所以说,他还会再来的,是吗?”

“不会了。”若娘撇了撇嘴:“他辞官了,说要离开上京,浪迹天涯去。”

“说是啊,就算永别了。”

作者有话说:

新角色登场啦,妹子登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