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歌曼舞,杯盏更迭,雕栏朱扉下,青纱软帐中,歌舞不休人不寐。
——向来捐魄销魂处,金华腊酒解酴醾。
那时的清聆坊,还是个实实在在的欢场。
十年前的一个深夜,坊中欢客散去,人声鼎沸的大厅,此刻寂静寥落,风动烛影稀疏。
护院押着一名因病私逃的姑娘,正跟在鸨母身后慢悠悠上楼去。坊中其余女子神色各异,有人唏嘘,有人紧张不已,有的则是平静如水,端的一副麻木面孔。
彼时,只有十五岁的梁战英也站在人群之中。
她为逃避官兵追捕,化名雪如沁,已于此地藏身五日。在此期间,她一直以月信推脱挂牌接客。
但她心里清楚,这借口没几日可用了。
被押着的姑娘哀求连连,老鸨挽起衣袖,亲自取了块烙铁来。微弱红光映出清秀可人的一张脸,只可惜这妙人领口露出的锁骨上,却长了叫人心尖发麻的脓包疙瘩。
老鸨一指头戳在她脑门上,冷哼道:“跑……跑啊!外头的大夫就愿意给你瞧病了?再说,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病……”
“我啊,也能治……”
护院瞬间意会,蛮力扯开姑娘衣领,入目是更多令人作呕的脓包,正死死扒在这瘦弱不堪的小身板上。
哭喊亦瞬间放大数倍,围观者都纷纷别过头去,有人垂眸捂了耳朵,有的干脆直接闭了眼。
老鸨倒是满意,心说这杀鸡儆猴的意思也是到位了。
但这次她没能如愿。
……
“夫人从厨房取了菜刀,直接一刀,剁下了那贼妇人的头!”
“诶,就像这样,夫人拎着那个头……”
酒楼隔间,沈念与严程二人坐在圆桌旁,满桌美酒鲜果,身侧还有美女佳人说书作陪。
程如一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又想听故事又尴尬得想逃。他身旁的严况神色也不自然,想来没比自己好受到哪儿去。
只有那沈念没心没肺,甚至习以为常般吃水果喝小酒儿,高兴得跟话本里的贪官污吏一个样。
那说书的紫衣女子讲到激动之处,忽然拍案而起!拎起酒坛充做人头,另手叉腰敛了敛笑意,故意板着脸,对众人道——
“夫人说……想逃随意,我不贪图财物,你们尽可带走。若不想走,也可留下,我必待之如姐妹!”
“但谁若想报官外传……这,就是下场!”
紫衣女子说的绘声绘色,还适时的举起了手中充当人头道具的酒坛。
她周遭其余的莺莺燕燕见状,也连忙配合着,朝三人道了个万福,又齐声道:“奴家往后愿以妈妈马首是瞻!”
紫衣女子严肃道:“哎,诸位莫要如此唤我……若不嫌弃,年岁比我小的可唤一声姐姐,大的……就叫我……”
“叫妹子!”见紫衣女子要“忘词”,其他姑娘连忙给她提醒。
“对对对,夫人当时说的就是妹子!”
紫衣女子挑眉道:“怎么样?这就是十五岁少女雪如沁,杀老贼、救风尘的英雄事迹!”
沈念立刻鼓掌,连声道好!严况和程如一虽还处于震惊之中,但也不好干坐着,只能跟着鼓掌。
紫衣女子自己倒了一碗酒,一口干了又道:“我们最初那一批老姐妹啊,那可都是赖着夫人相救,才有了今儿的好日子……不像那贼妇人,她就把我们当猪当狗似得祸害!当初,不止那一个姐妹得了脏病……”
“还是夫人四处求医,最后也亏着是找到了温医官,温医官也是人好心善,愿意给我们看病……”
众人连声称是,听到这儿,严况和程如一才知道,原来梁战英和温雪瑛是因此结缘相识的。
紫衣女子自豪又欢喜道:“认识夫人真是我们的福气!文武双全,人漂亮心眼儿又好,还不嫌弃我们这些……害,我们这种人,哪儿配得上跟她互称姐妹?所以啊,我们就给她起了个诨名!”
众女子再次齐声道:“碎玉夫人!”
“好听……好名字,诸位姐姐真是好文采。”程如一笑了笑,虽是恭维话,但其中也不失真心实意。
乱琼碎玉,雪落洁白却因风凌乱,用以形容梁战英,倒是贴切。
紫衣女子闻言哈哈笑道:“诶,这位小哥儿!嘴真甜啊……瞧你二十还不到吧?还姐姐……我都能做你娘了!”
沈念正吃着葡萄,闻言对那紫衣女子道:“对对对,紫兰你都快过三十九岁生日了吧?”
“哟,难为沈大人还记着……奴家还当你心里只有夫人呢!”紫兰故意嗔怪挑逗道。
想来这玩笑是常开,沈念一副习惯了的模样,继续不客气道:“你们几个不是都把生日定在了一天?本官记得,最小的也得三十五了吧?”
众女子闻言,又拉着沈念叽叽喳喳,严况听得皱眉头疼。
程如一心道,这些女子个个风情万种,眼波流转勾魂摄魄,一颦一笑都极尽媚态,如同百花盛放,虽能瞧出些皮肤松弛,但猜测最多不过二十七八。
三十七八?这驻颜有术啊……
“好了好了,你们忙去吧,本官还有要事跟这两位商量呢。”
沈念打了个哈欠道,众女子也十分给面子,虽然嘴上还碎碎叨叨的挑逗着,却全都动作利落的推门出去了,只剩三人在包厢。
严况虽然一直板着脸不说话,程如一还是捕捉到了他眼底极力压制的悲伤。
如此得知师妹的陈年往事,想那十五岁的少女承担太多,为兄长的如何能不心疼?
思及此,程如一在桌下握住了严况的手,又轻轻拍了拍。
沈念惊讶道:“老严,你怎么了?我看你刚刚一直死人脸,怎么忽然眼睛睁这么大?”
严况:“……你不会说话就不要说话。”
程如一自然知道原因,忍笑不语,望向严况,严况却挪开目光望向窗外,装作若无其事道:“沈念,这些事你又是何时知晓的?”
沈念思索道:“花常胜那件事之后,我和雪娘来往频繁……坊里的姑娘也都把我当成自己人,有一回喝酒喝的太开心了,有人说漏嘴了。”
程如一顿时明白了严况问这话的意思,梁战英杀人夺楼虽是替天行道,也救了这些女子,可却也实实在在违背了大楚律例。
而与沈念相识这些时日,因着此人没有官架子,平易近人之余甚至有些搞笑,程如一几乎快忘了……
他可是个朝廷命官。
沈念也顿时反应过来,连忙道:“那老鸨逼良为娼,害死人命的事儿没少干,护院更是帮凶,雪娘不光是替天行道,也是替大楚执法……再说了,雪娘的身世我都知道,这算什么啊……”
正当此时,砰然一声门扉洞开——
只见梁战英面色憔悴,径直进屋来倒了杯茶喝,喝完又叹息了两声。
“我昨夜,便下令召集众姐妹回坊,又连夜审查筛选。”
她神色痛苦道:“去过银杏村和蓬莱新乡的姐妹,就首先排除……可这一排除,聆天语便不剩几个人了……这几人里,要么聪明但不够漂亮,要么漂亮却不太聪明,要么上了年岁,要么年岁太小……”
梁战英无奈道:“选到最后,武功都是次要了……这漂亮、聪明、沉稳,懂得随机应变,又没去过蓬莱新乡和银杏村的姑娘……”
她停顿片刻,还是摇了摇头道:“我聆天语实在无人能担此重任,我们另寻他法吧……”
众人沉默半晌,沈念忽然看向了程如一,程如一也注意到了沈念的目光。
两人对视交流,气氛颇有些微妙。
“诶,程先生要不……”
“沈念,你闭嘴。”严况见势不妙,立即抬头瞪向沈念。
沈念却抿了抿唇,低声道:“我在跟程先生说话,和你有什么……”
严况一眼看透,即刻反驳道:“沈念,你一向自诩美男,又身居知府要职,如此造福百姓之事,何不亲力亲为。”
沈念毫不示弱道:“本官身材魁梧挺拔,声如洪钟!若扮成女子,恐怕瞎子也能识破!反观程先生,上次他穿着本官送给雪娘的……”
严况重重拍桌,打断了沈念的话,正要起身发作时,却听见另一个声音轻声道——
“嗯,其实我觉得,也许可行……”
说这话的不是旁人,正是程如一本人。
严况在桌子下反手抓住程如一手腕,道:“我不同意。”
梁战英也坚定道:“我也不同意。程先生不会武功,又要伪装身份,一旦被识破必死无疑,太过冒险。”
“可眼下也没更好的法子了不是?”
程如一抽出手来,拍拍严况大腿,无奈摊手道:“也没那么容易被识破吧?只是选侍女,又不是选新娘,做粗活伺候人我都在行,很难识破的啦……”
“你哪里来的自信?”严况眉头紧锁,语气少有的夹杂了些激动情绪:“不成,此事坚决不成。”
“实际上……”
程如一见严况如此坚定,情绪莫名也受牵动,却还是起身道:“以往在老家年年都要祭河神,需要放个新娘来意思意思……可没有好人家的姑娘愿意去,所以每年,基本上都是我去扮意思的……”
沈念愣道:“还能这样?!”
严况隐忍捏拳,沉声道:“我知道,但……”
程如一又扯着耳垂给梁战英看:“雪姑娘你帮瞧瞧,耳洞长死了没?”
梁战英:“好像……没有。”
……
次日上午。
严况和梁战英候在迷魂森林附近。不远处,沈念正骑马带领大部队赶来,他后头还跟着师爷和一众衙役。
“老严,雪娘!”
沈念招招手,纵身下马兴冲冲迎上前道:“你们来得早啊,看来程先生已经……”
严况闻言,立即递了他一记杀人目光。
沈念被瞪得一哆嗦,道:“干什么!”
梁战英温声道:“程先生昨晚便过去了。他说一旦有消息,会第一时间在我山间的木屋里留下线索。等雪瑛研制出解药,能强攻蓬莱新乡时,再让程先生提早脱身回来。”
“好好好!那我们先去看看老严他们说的那堆白骨!”沈念合掌称好,迫不及待便要带人进入那迷魂森林。
“且慢!”
梁战英道:“这林子古怪,绝不能贸然前往……”说罢,她又望向严况道:“严大人,这要如何进去?”
严况若有所思,一时没听见梁战英的话,脑中仍是昨夜分别画面,程如一的话犹在耳畔——
“严官人,我知道你担心我。可你也信我一回……我能活到认识你的那一天,也是单枪匹马一路杀过来的。”
程如一搓着袖口低下头,声音越来越小:“况且我也……不是生下来就一心要做坏人的,你看,现在有机会了,我想试试,你就让我试试……”
“试试……做个好人吧。”
作者有话说:
金山银山,不愁吃穿,迎面向我们走来的是当朝宰辅之子,韩凝韩衙内!
下面有请小韩衙内致辞!
韩凝:“咳咳,我大哥大嫂呢?我爹呢?林女侠呢!”
沈吱吱:“他们的祝福在后面,现在是衙内您的一个人的show time!”
韩凝:“哈哈哈哈!让本衙内打头阵,好样的!有眼光!那本衙内就祝我们的观众朋友,在新的一年里,家庭和睦,吃饱穿好,最重要的是跟本衙内一样,不缺钱花!”
沈吱吱:“谢谢衙内!那衙内有什么祝福是给自己的吗?”
韩凝:“嗯……希望爹能多理我一点,林女侠和本衙内能早日重新出场……嗯,本衙内这回要帅气出场,帅气你懂吗!诶你怎么走了,回来!本衙内还没说走,你不许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