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异混乱的地下宫殿里,人影被无限拉长。

明黄色光芒大盛,是凌屿洲加剧了灵力输出,噬魂教教主呼吸沉沉,扫视四周一圈,随即向宫殿最深处的一间房掠去,在空中留下一连串残影。

凌屿洲心知,那里是殿内阵法的阵眼所在。

他不紧不慢地跟上去。

剩下的副教主头痛欲裂,被幻音逮着一阵狂砍,旁边的大乘期护法见势不妙,连忙出来帮忙。

却在这时,一柄长刀破风劈来,正中刚刚窜出的黑影。

长刀周围闪着暗红的光,像是血迹,又像是烛火,被捅穿胸口的修士来不及惨叫,双眼逐渐无神,胸口血洞将衣袍染成黑色。

三去其一。

可长刀并未就此停歇,反而顺着刚才的势头向副教主扫去!

幻音也没有浪费机会,直接用音浪在同一时刻将人包围。

副教主避无可避,被抽飞撞断殿中大柱,口喷鲜血的同时,殿内烟尘碎屑悉数落下。

“轰隆隆……”

随着韩邺的疾速接近,幻音居然觉得有压迫感袭上心头,他忍不住深吸口气,随之却又暗自一笑。

名师出高徒,还配合完美……

这简直不要太长脸!

然而,还没等他高兴完,韩邺的身影便到了眼前。

紧接着掠过他。

“你对付这个人。”冷冰冰的一句话。

“噢好。”

因为凌屿洲也是这么吩咐的,幻音便十分丝滑地下意识回应。

“……”等等。

在朦朦胧胧的烟尘与残影中,手抚琴弦的修士笑容凝固。

——他这个徒弟好像压根没向自己这边看,刚刚也只是口头上吩咐,话音未落便掠向宫殿深处。

幻音深深吸气。

凌屿洲命令我也就算了,你小子还有样学样……难道我是那种看上去就很好使唤的人么?

一点都不关心长辈!

一点都不尊师重道!

***

“当啷”一声,噬魂教教主的本命法器掉落在地。

他原本因愤怒而气息不稳,此时见了出现在门口的人,眼中微不可察地闪过一丝惊恐。

凌屿洲微微叹气,专注于眼前阵法并未转身。

但他知道,是韩邺来了。

到现在,噬魂教众人其实都没认出他,但因为天罚的缘故,他们对韩邺的气息实在万分熟悉。此时韩邺修为直逼渡劫期,在相似的场景之下,引发深埋心底的恐惧是必然之事。

当然,不止恐惧,他们也会更加疯狂。

好在到如今,结局已经不可能改变。

“我先破阵。”

凌屿洲的传音内容简洁至极,韩邺却瞬间明白他的意思。

噬魂教教主艰难召唤着自己的本命法器,却惊愕发现和法器的联系被神不知鬼不觉地切断。

罡风猎猎,他只得侧身一滚,朝远离阵眼的地方避去。

然而,被暗红色灵力缠绕的长刀却紧跟而来!

这里其实是一间卧房,阵眼恰好在床榻边上,凌屿洲以手拈诀,白玉镯泛起莹莹亮光,属于渡劫期修士的灵力倾泻而出,将其尽数汇聚在神魂感应到的地方。

“轰——!!”

数十里外,守在水清境外围的凌霄阁弟子纷纷抬头。

此时已是清晨,太阳升起,黑了一夜的天幕被阳光铺满,云海呈现出瑰丽的灿金色,晨光洒在海面,连冰雪也覆着层金光。

来自水清境深处的声音回荡于天与地之间,响遏行云也莫过于此。

柳彬郁仰着脸,喃喃道:“终于要结束了……”

外边的事早已解决完毕,形势被控制得很好,扶湘便把小队指挥权交给他和另外几位长老,自己则跑去水清境深处接应。

感受到剧烈的灵气波动,柳彬郁默默攥了攥拳,发奋修炼早日进境的决心愈发深刻起来。

就不说朝韩邺这等鬼才看齐了,他只希望自己往后能为世人做更多贡献。

地下宫殿内。

吞噬神魂的阵法被破,阵法运作散出的华光随之消散在空中,噬魂教教主原本还想着力挽狂澜,本命法器却忽然不受控地朝他自己捅去!

惨叫声在室内爆发,随之而来的,是带着浓厚怨念的灵力和魂力疯狂反扑。

凌屿洲的魂体强大程度堪称可怕,就算直面这种攻击都不会出问题,自然是不怕这个的,因此他只心念一动,将充盈的魂力灌入韩邺手上的琉璃珠串。

沾着血痕的长刀却兀自挡在凌屿洲身前,提前将这波临死前的疯狂反扑抵挡住。

“铮!”

长刀一震,发出刺耳的嗡鸣。

青年手上的琉璃珠串也久违泛起光芒。

“……”韩邺一愣。

这是他第一次见它泛起光芒。

狂乱的灵力波动散去,只剩极为微弱的自然风轻飘飘吹过,噬魂教教主无声倒下,却在半空中一寸寸碎裂开来,化为飞灰四散。

再不见任何痕迹。

“……”

凌屿洲转身,同时注意了下外面的状况。

外面乐声仍旧,动静却总归渐渐小了,再加上自己的神识感知,凌屿洲可以确定,幻音也快拿下他那边的战斗。

事情即将结束,凌屿洲放下心来,干脆将其他杂念抛去,看向站在卧房门边的青年——

“砰砰砰!!”

在外的幻音大概能感知到凌屿洲一方的动静,心说这两人总算事了,接下来肯定要来支援自己。

虽然他一个人也能搞定,但有人帮忙自然更好。

然而,他左等右等,却什么也没等到。

幻音:“……”

幻音:“??”

请问你们在做什么?

***

凌屿洲其实也没有不顾好友的意思,他只是决定率先解决眼前的问题。

之前在激战中还没那么明显,如今停了手,韩邺情绪的不稳定便完全凸显出来。

这种不稳定和神魂无关,按理说影响不大,可凌屿洲偏偏又在他眉间看到若隐若现的浅淡黑气。

就和当初的第一次双修一样,那时候,也曾有黑气出现在这里,时机原因都很蹊跷,让人觉得好笑、惊讶,又难免心疼。

一百世了,他始终都是这样易生心魔的体质。

那次尚且能用心慌和心虚解释,这次呢?

……又是因为什么?

凌屿洲与韩邺对视,看着他隐隐泛红的双眼。

这是一双锋锐又骄傲的眼睛,从前看向自己时,神情总是乖巧而暗含试探的。

这回却多了横冲直撞的心绪,仿佛被自身的暗红色灵力沾染,业火难灭,情潮难解。

疯狂,热烈,不顾一切。

韩邺抿着唇,胸膛起伏却一时没说话,凌屿洲索性往两人身上丢了个清洁术。

沾着血痕的衣袍焕然一新,空气中的铁锈味瞬间淡去,凌屿洲身后正好是张矮榻,他直接坐下。

“有事了?”他看着韩邺上下滑动的喉结,语气温和,“过来坐着说,嗯?”

这句话像是启动了什么开关,韩邺身形一闪到了凌屿洲面前,却没完全按他的话做。

他像往常的无数次双修一样,直接跪坐在凌屿洲身上。

“……”凌屿洲微微挑眉。

心里是有些意外的,却并未制止,只是看着韩邺准备做什么。

果然,青年不再沉默。

他看着眼前人漆黑如墨的眼眸,低低道:

“我的前世和你认识……我和你有前缘,是么?”

凌屿洲心中思索一瞬,便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

还是殿外阵法的缘故。

“……”

韩邺喉结微动,紧紧盯着凌屿洲。

那些画面,他在阵中没看完,但看过的部分已经能表示某些东西。

他曾经在藏书阁中翻阅典籍,看到过对凌屿洲的记载:

【身试雷劫,灰飞烟灭。】

如今终于在阵中见识了,到底是何种光景。

自然,还有更多其他场景。

数次濒死的画面总在最后一刻被截断,韩邺知道,是凌屿洲画的护魂阵法在保护他。

明明是从未经历过的东西,亲眼见到时却觉得万分熟悉。

——往来飞书,流光不度。

凌屿洲总和那个人传飞书,有一次收到幅字画,还将其挂在书斋的墙上,和他自己的一众字迹并在一起。

——轮回因果,不得善终。

这是韩邺在那人最后出现时窥见的命数。

说起来,最先看见那人的时候,韩邺是极为排斥的,可看得稍微久些,便开始觉出端倪。

轮回画面一次次出现,他因为时间紧急没看多少,所知道的也有限。

但有些东西,本就无需遍览。

百世倥偬转眼成风,可堪秋山落叶满,不曾梦中逢。

第一世梦中不曾见过的人,今生却在眼前出现了。

“……”

凌屿洲随意向上一瞥,便能看见青年颤动的睫毛。

韩邺这时候依旧没有回避目光。

他的眼神直率,给人一种深重到仿佛在下沉的感觉,骨子里惯常的傲气和轻狂却转成一层雾。

凌屿洲看到他眼里的碎星。

锋锐的双眸带着潮意,显而易见地,他正在被情绪淹没,一切无措从细枝末节中袒露彻底。

“我是他的转世……可我不记得了。”

韩邺的确在阵中看到些许画面,却也只是作为旁观者的“看”,并非恢复记忆的“融合”。

况且,只是一小部分。

回想凌屿洲在洞府内出转生镜后的反应,怕是那时便已经知道了。

他有时觉得他们是同一人,有时又觉得不是。

不是的话,那就对尘业不公平。

可对自己,也不公平。

如果这一世过程更长,自己同样能为凌屿洲做那些,甚至更多;自己的修为能超过尘业,同样能帮凌屿洲分担更多。

但事实如此,无法更改。

倘若没有记忆,没有前世……

凌屿洲还会像现在这样对他么?

韩邺嗓音低沉,平日里是极好听的,此时声线却颤得厉害。

“他做了那么多。”

因为清洁术的缘故,空气变得干燥而清冷。

冷气入肺,既让人痛苦,也让人清醒,他垂在腿边的手悄悄攥紧,指甲恰要刺入掌心,却被凌屿洲抬起来掰开五指。

“……”韩邺呼吸一滞,原本要说的话卡在喉咙里。

雪衣乌发的男人垂着眼,睫如鸦羽,眉若春山,指尖温热,力道轻柔又不容抗拒。

韩邺愣愣张开五指,任由他揉摁自己指腹,动作像在拂去物件上的浮尘。

“还有呢。”凌屿洲轻声道。

他听出韩邺话语未尽,索性让人一次把别扭之处道尽,省得过后情绪下去不好意思了,最终又要难受。

韩邺顿了半晌。

……还有。

的确还有。

“你……会不会觉得亏欠?”语毕又怕被误解,于是补充道,“只是不想……只是觉得你无需因这个对我特殊……”

不需要因为这个对我好。

不需要因为这个就和我在一起。

对着那束始终温和的目光,韩邺难免呼吸紊乱。

他胸膛起伏微重,再和凌屿洲对视一眼,终于慢慢伏低上半身,朝着眼前的肩膀靠近。

一点一点,留足了被制止的空间。

但凌屿洲没有制止,反而伸手在韩邺后腰收紧,将人往里揽了些。

他垂眼看着自己肩上的那颗脑袋,看着高马尾微微晃动,紧接着听见青年闷在衣料里的声音。

韩邺道:“你喜欢他么?”

顿了顿,又道:“……你喜欢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