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会纠结这些。

放在青年腰后的手轻轻拍了拍,凌屿洲正准备开口,却感受到一阵极其细微的灵力波动。

他反应极快,立刻抬头朝门口瞥去。

于是和站在长笛上、面色僵硬的幻音视线相撞。

幻音:“……”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凌屿洲,又一脸不可思议地将目光投向跪坐在凌屿洲身上的韩邺。

韩邺这是……新认了个师父?

不对啊,凌屿洲哪是会让徒弟坐身上的人?

韩邺给凌屿洲灌了什么迷魂汤呢……

万般思绪瞬间闪过,幻音好奇心大发,正想仔细观察将额头抵在好友肩上还看不见神情的自家徒弟,却被凌屿洲瞥过来的目光震慑住。

昔日温和从容的好友依旧淡定,但这无论如何也不能改变一个事实,凌屿洲的眼神明显在说——

赶,紧,走。

幻音心中莫名一紧,还没来得及思考便迅速屈服。

操控着脚下的玉笛,一溜烟朝地下宫殿入口处窜去。

呵,原本也只是疑惑这两人怎么没现身才来找的,当他是什么很八卦的人吗?!

一路疾行到宫殿入口,却正好和赶来的扶湘撞上。

“你怎么在这?”扶湘大惊,“被打得逃跑了?”

幻音怒不可遏:“胡说,明明是打完了!”

“那我师尊呢?”扶湘朝他身后张望,仍是什么都没看到。

“不知道,他和韩邺两个人不知道在干嘛。”幻音嘀咕着,又补充道,“建议你别去打扰你师尊,我就是被他赶出来的。”

扶湘:“?”

室内。

凌屿洲看着韩邺有些泛红的耳廓,不免有些好笑。

幻音已是渡劫期修士,驾着法器行动迅捷,一息数里都不是问题,而自己的确没太注意外界……

这才让人看见眼下这姿势。

韩邺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大概是羞耻的,但之前问出口的话还没得到回答,于是僵在现在这个姿势上。

战斗结束后,灵力便不再释放,烛台被罡风吹灭,室内变得昏暗。

凌屿洲听着韩邺剧烈的心跳,微微后倾,将人从自己肩窝里挖出来。

室内虽然昏暗,但渡劫期修士目力极佳,他瞥了眼韩邺眉间,仍能见到那点淡淡黑影。

若隐若现,时有时无,像一个请求他安抚肯定的信号。

对视半晌,凌屿洲指腹向上掠过韩邺眼睑,触碰到湿意后有片刻停顿。

紧接着,他转过青年脸颊,中指抵在对方下巴,将人往自己这边引。

“只是不记得而已。”轻轻一吻。

“如果我失忆,难道你会离开?”

韩邺被亲懵了没反应过来,下意识要摇头否认,却被捏着下颔的手拉得更近。

“百世流离,记它做什么。”又是一吻。

“你不记得,我未经历,不好么。”

感受到指下变烫的皮肤,凌屿洲轻笑,淡色的唇蹭过青年面颊。

“对你的喜欢,从来不是因为亏欠。”

和时空无关,和记忆无关。

“还人情的方法有千万,哪有把自己赔进去的?”

他看着青年眉间黑影仿佛被清风吹去,转眼杳无痕迹,再偏头落下一吻。

“自然是我喜欢了。”

三千年前,他曾经去过很多地方,于山巅观落日,于街角放烟花,于静水边饮一壶酒,于火堆旁写一沓飞书。

自然广袤无垠,人在其间显得渺小,但修真无岁月,人们又因此能做出许多看似绝无可能的强求。

凌屿洲见过太多东西,和太多人打过交道,看得多了,也会觉得万事如旧,缺少新意。

但有些东西,仍能带来惊喜和期待,更是他会下意识保护的存在。

室内,光线昏惑。

几个吻落下,凌屿洲亲出些许咸涩,不用看也明白,那是韩邺之前滑下的泪水。

他略微松开手,看向青年的眼睛。

里面碎星闪动,熊熊业火化为情潮席卷。

执着,眷恋,急切。

是想要靠近的渴望,也是被安抚后想找东西再次佐证的倾向。

拇指轻擦微湿的唇瓣,凌屿洲莫名想到那一日。

仙门大比,化神夺魁,韩邺从擂台跃下到他身边。

彼时青年黑发高束,发尾还在空中甩了甩,扬眉勾唇之间,自是一派桀骜潇洒。

韩邺从前问过为什么。

他那时的回答也不只是在哄人。

这么厉害,这么耀眼……

单看这一世,就已经很招人了。

凌屿洲拨着韩邺下巴,轻吻复落在那张薄唇上,小指则无意搭在对方喉结,轻易感受到软骨的上下滑动。

脆弱,又充满生命力的部位。

说起来,凌屿洲作为世上最强器修、凌霄阁开宗立派的师祖,实力强大,其实一直都在保护别人。

也的确护住了许多人。

但有一个被护过的,也拼了命地保护他。

三千年前是,今生亦如此。

九十九次自绝,换第一百世再续前缘,他们身负因果,彼此却都谈不上亏欠。

是留恋,期许,守护。

与亏欠无关,与旁人无关。

万事皆有因果,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有的看似遥遥无期。

但正如凌屿洲问心时所言……

因果相循,终能相解。

***

三日后,东洋,西北边的岛屿。

噬魂教之事已了,正如幻音所说,参加这次护魂游的修士都没着急走,而是在附近转了转。

茶楼上,旁边人都一边吃茶一边听戏,只有扶湘和幻音面面相觑。

无言中,扶湘随手拿了个点心塞到嘴里,意外发现味道居然很不错。

又喝了口茶水将点心咽下,她轻咳一声,欲盖弥彰似的,终于好意思朝茶楼下的街道看去。

幻音也松了口气,同一时刻向下看去。

大概是将近年关的缘故,街边十分热闹。

半大不大的孩童在巷里蹿着,手里拿着点吃食剪纸,嘻嘻笑笑。

妇人拿着火钳,将橘子糕饼搁在碳炉上,四周热气氤氲。

摊贩吆喝着自家刚下锅的饺子,一个个莹白圆润的躺在沸水里,看着便觉鲜香四溢。

离得最近的中年男人脸庞黝黑,正穿着围兜拨动碳块。

炭火艳红,锅炉昏黑,将空气浸润得香甜,金黄色炒米被他装进袋子,香气却并未因此封存。

他笑得满面和气,将炒米装好,递给身边面露喜色的小道士。

“谢谢叔伯!”小道士拿到纸袋,顾不得烫便抓起一把,将其塞到嘴里大嚼特嚼。

这时已是黄昏,远处海面被照成苍红色,将化未化的浮冰在水上晃晃悠悠。

凌屿洲见韩邺多看了眼炒米摊子,便问:“你要不要?”

韩邺没料到凌屿洲会注意,闻言又扫了眼中年人。

他看着围住中年人的那圈少年小孩,沉默半晌,眸光一偏。

“……不要。”

“不巧了,”凌屿洲摇摇头,笑道,“可我想尝。”

韩邺抿了抿唇:“那我去买。”

“一起。”

凌屿洲少时喜爱凡间小食,后来因身体而戒,常建议另一人去试,却从未同行过。

如今,终于是两个人一起了。

日轮沉入地平线,所有景物都被镀上金色,风吹流云,暮光洒落,这是腊月里少有的好天气。

茶楼第三层,幻音轻啧一声,满脸受不了地摸摸鼻子,转过头来和扶湘对视。

半晌,气氛再次陷入诡异的沉默。

身后传来伶人咿咿呀呀的唱腔,诉说着悲欢离合、柳暗花明,一曲终了满堂喝彩,气氛热闹非凡。

蓦地,幻音开口:“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当时凌屿洲带着韩邺从地下宫殿出来,对上他和扶湘,告知实情后直接事了拂衣去,只留下他和扶湘大眼瞪小眼。

“其实有点猜测……只是师尊所为,做弟子的自然不会多说什么。”

幻音听得嘴角微抽,想到自己那个丝毫不尊师重道的徒弟,进而又想到韩邺是尘业的转世,难免眼前一黑。

不行,不能想,太令人扼腕了。

“不过其实之前就有,不是吗?”扶湘道。

幻音一愣,随即长舒口气,点点头:“也是。”

扶湘垂眼看向楼底。

青年拿着炒米袋子,有些手忙脚乱地看着雪衣乌发的男人。

凌屿洲轻轻一笑,抬手拉过青年戴琉璃珠串的右手,亲吻也随这个动作落在对方掌心。

万般温柔。

朱红发带在朔风中飞扬,一点绛色似要把冬天烧尽。

而伶人还在身后唱。

“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扶湘不自觉笑笑,心道,的确是有征兆的。

万事有迹可循。

她想到三千年前,自己十五岁,某天和师兄师姐一起整理师尊遗物。

凌霄阁祖师的书斋内挂着一幅字。

矫若惊龙,铁画银钩,是和他本人字体截然不同的风格。

她认得是谁的字,因为那个人寄来的飞书太多,也都被收在银杏树木制成的书柜里。

那幅字写着:

所思不远,若为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