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郁楚离开酒店,回到了家里。
这套两居室的房子是他租来的,虽不如梁絮白住的酒店套房宽敞豪奢,但胜在物什齐全,颇有些烟火气。
天将明未明,空气中依稀裹挟着初夏的凉意,直到淋浴头喷出了热水,才将这份凉意驱逐散尽。
被折腾了一宿,郁楚此刻连指尖都是疲软的。热水潺潺淌过,一寸寸地侵肤入骨,将身体里的疼痛和不适全部勾卷出来。
他艰难地清洗着,睫羽轻颤,抖落一片细密的水珠。
只消垂眼,就能瞧清身体此刻的状态。
腰侧和大腿处无不是指痕,连膝盖也透红发紫,被热水浸润,细微地发抖。
目之所及,狼藉一片,也不知梁絮白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留有多少狼狈的痕迹。
万幸的是颈间雪白干净,至少穿上衣服之后,旁人是瞧不出来的。
冲完澡,郁楚扶着腰走出浴室。奚晓晓正在客厅里来回踱步,见他出来,当即走近把人搀住,语调里尽是担忧:“郁哥,你还好吧?”
“没事。”郁楚嗓子发紧发疼,甫一开口,声音沙沙哑哑的。
奚晓晓当然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事。
自打郁楚被拉进套房后,她便蹲在走廊里守了整整一夜,其间伍祈也没敢离开,闷声待在一旁。
她问伍祈,梁三爷打人吗,有没有什么特殊的癖好。伍祈盘佛珠的手一顿,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转而摇头。
她不知道伍祈摇头具体有几个含义,却也没去多问,整颗心都吊在嗓子眼儿里,上不得上,下不得下。
后来实在难熬,于是把脸埋进膝间,浅浅地合了合眼。
伍祈怜惜她是个女孩子,便提议给她开间房休息一下,费用由他出。奚晓晓眼球布满血丝,仍坐在地毯上,执拗地要等她郁哥出来。
可是谁也没料到,凌晨四点,万籁俱寂之时,她郁哥竟颤颤巍巍地从套房里走出来了。
药效退尽,又是一副清凌凌的美人样貌,只是眉眼间多了几分饱受摧残的疲色。
奚晓晓见状,鼻尖一热,豆大的泪珠夺眶而出。
——天知道她当时被什么迷了心窍,居然觉得这里是安全的!
奚晓晓把人扶进卧室,旋即将买来的药物放在床头柜:“郁哥,你……你抹完药好好睡一觉,我去熬点清粥,你醒来就可以吃了。”
“你也睡会儿吧,别操心其他事了。”说罢,郁楚似又想起了什么,问道,“刘禾后来联系你了吗?有没有说什么?”
奚晓晓脸色不悦:“他昨晚打了十几通电话过来,我都没接,后来只给他回了一条短信,说你身体不舒服,已经回家休息了。”
郁楚欲言又止,终是没有多说什么。
“郁哥你快休息吧,我就在客房,有事给我打电话。”奚晓晓说完转身离去,并贴心地关好了卧室门。
郁楚竭力给自己涂上消肿止疼的膏药,这样的过程无异于二次受创,疼得他冷汗涔涔,牙关也在打颤。
诚如刘禾所言,那药是进口的,劲头足。昨晚梁絮白压着他时,堪比一头饥肠辘辘的狮子,古铜色的手臂上肌肉暴起,每一寸筋骨都透出彪悍的狠意。
他推不开,便与梁絮白协商,试图结束这场荒唐。可梁絮白听见他绵软无骨的声音之后不仅没有停下来,反而挞伐得更厉害了些,活像是又被人灌了一剂猛药,凶且狠,把那些讨饶的话全都凿成了破碎的泣音。
后来他被折腾得筋疲力尽,还未结束就沉沉睡过去了,只隐约记得梁絮白给他做了简单的清理,然后躺在他身旁酣然入眠。
若非中途被梦魇搅醒,郁楚也不会在天未亮之际强忍不适离开酒店。
——与其醒来被人赶下床,倒不如趁早离去。
抹完药,郁楚眼皮沉得厉害,很快便趴在床上熟睡过去了。
不多时,一阵敲门声响起,结束了短暂的睡眠。
奚晓晓的声音透过房门模糊地传进来了:“郁哥,刘禾刚刚打电话过来,让你马上去公司一趟。”
*
繁花工作室规模不大,旗下签约的艺人屈指可数,在圈内溅起水花的更是寥寥无几。
当初签下郁楚时,领导们都以为是财神爷送来了摇钱树,不惜大力栽培他,事实证明他确实有捞金的资本,短短两个月,公司的kpi直逼上一年的总和。
直到郁楚在酒桌上拒绝了向他示好的老总们的“盛邀”,这棵摇钱树便后继乏力,失去了他应有的价值。
抱着枯木逢春的念头,刘禾不惜下阴招,把所有赌注都押在昨晚那场慈善晚宴上,哪成想煮熟的鸭子竟飞走了!
郁楚进入办公室的那一刻,刘禾按耐住心中的怒意,扬唇讥讽:“楚楚啊,做人要知趣。我费了多少功夫才把你弄进慈善晚宴,这么重要的场合,你一声不吭就走人了,耍大牌给谁看呢?到底是给你争取资源还是给我争取?”
郁楚五官线条柔和,身上穿着纯白T恤衫和浅色牛仔裤,再搭配一双干净的帆布鞋,倒像个不谙世事的学生。
温顺,乖巧。
只需找准他的软肋,便极容易拿捏。
然而现在,刘禾却从他的眼里看到了不同以往的抗拒:“真的只是为了争取资源?”
刘禾怔了一瞬,但很快便拂去了心虚感,又摆出了经纪人的做派,双臂环胸,口吻不善,“不是争取资源我干嘛费力把你送过去?郁楚,清高是做给粉丝和观众看的,用不着在我们面前装。”
郁楚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几秒后倏然开口:“是因为昨晚没能把我送到王总的床上,惹得王总不高兴了,所以你才会恼羞成怒?”
“你所谓的捞资源,就是搞潜规则?”
刘禾神情僵住,手指不自禁绞在一起:“你、你胡说什么?”
郁楚目光沉凝,语气格外笃定:“我有没有胡说你心里清楚。”
大概是觉得窗户纸已经撕破,就没有必要继续装下去,刘禾索性摊开了,挑眉哂笑:“那又怎样?”
“你去报警啊——说我给你下药,说王总强/奸你。”刘禾对自己的劣行丝毫不做掩饰,“可千万要说仔细了,免得警方立不了案。”
郁楚脑袋发沉,下颌线不由自主绷紧,胃不合时宜地抽搐起来,搅出了一股恶心感。
刘禾难得在他脸上看出一丝裂纹,顿时心情大好:“曲凤已经顶替你陪了王总,王总对他很满意,《深潭》的男一号将由他来出演。”
说罢将身子往后一靠,又道,“我看你现在也不缺钱了,估计那些小通告很难入你的法眼,所以公司决定物尽其用,把资源分配给有需要的艺人。”
早在拒绝那些金主的盛情时,郁楚就已经预料到了这样的结果。
天上不会无故掉馅儿饼,也没有免费的午餐供人享用。
“你要雪藏我?”他在确认刘禾的意思。
“不是我,是公司。”刘禾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你还有三年的合约,如果想另谋高就,那就付三千万违约金吧。”
三千万……
郁楚脑袋“嗡”了一下,十指无力地蜷在一起。
娱乐圈就是个高级猎场,“适者生存”那一套在这里根本吃不消,猎物唯有懂得如何讨取猎人的欢心,方可存活下来。
郁楚生了副清俊莹秀的好皮囊,天仙似的一个人儿,让猎人闻见了香,于是竞相争夺。
偏他浑身带刺儿,把试图靠近的人都扎出了血。
如今猎人恼了,便端出上位者的姿态,毫不留情地剥夺了他的生存权利。
事到如今,已无回转的可能。
郁楚并未乞怜,他知道有些讨巧的话说出来就是自取其辱,所以没有给刘禾多余的眼神,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的办公室。
奚晓晓候在门外,把里面的对话听了个真切。郁楚出来时她一句话也没说,默默跟在他后面,直到乘电梯来到了地下车库,奚晓晓才出声问道:“郁哥,要回家吗?”
郁楚面无血色,整个人头重脚轻,反应似乎也比平时慢了半拍。
他张了张口,正想说点什么,余光瞥见一辆黑色奔驰商务车在他身旁缓缓停下。
不多时,副驾驶车门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慈眉善目的男人。
男人来到郁楚身前,微一颔首:“郁先生。”
郁楚凝眸看他,没有应声。
伍祈笑了笑,旋即打开后座车门,对他做了个“请”的姿势。
郁楚视线移向车内,看见了梁絮白端坐的身影。
伍祈笑容不减,姿态依旧客气。
郁楚不清楚梁絮白为什么会找他,可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他如果不上这辆车,梁絮白断不会轻易放他离开。
罢了……
他此刻实在没多少精力和这些资本家斡旋,转身对奚晓晓简单交代几句后就步入了车内。
车门合上,升降电视迅速舒展,将前后座隔开,形成了一个私密的空间。
梁絮白穿着修身裁剪的西服,五官硬朗,模样风流,倒真有几分精英的样子。
郁楚与他保持适当的距离,一如昨晚在宴会初相见那般,唤他一声“梁总”。
有礼有节,却又有几分疏离,“您找我有什么事?”
郁楚太过瘦薄,一截腰韧柳也似,被白色T恤衫勾出的线条不堪一握。
灯光暖黄,在他脸上柔柔地铺陈开,仿佛是洒落在江南小镇上的一抔雪,不带半点烟火气。
双瞳乌黑,目若朗星,却又有几分勾人心魄的魅力。
梁絮白与他对视,冷不丁想起这双眼睛在昨晚是盈满水光的。
那些失控的画面如浪潮袭涌而来,水葱儿似的人,在自己怀里泣声绽放。
梁絮白全然忘了要见郁楚的初衷,直愣愣地盯着人看,恁是把人看得不好意思了才错开视线,掩饰性地清咳一声,说:“昨晚的事已经查清楚了,与你无关,我不会追究的。”
令他意外的是,自己一觉醒来,竟发现郁楚早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让粱三少爷没由来地涌出一股被人睡完又抛弃的……不爽。
郁楚眼前阵阵发黑,身子不由往车窗挪去,寻找到着力点后,尽量让自己保持端坐的姿势:“多谢梁总宽宏大量。”
嗓音清凌凌的,带着几许少年人的鲜活感,又夹杂着玉石的温柔。
梁絮白尽量不去回想他昨晚的哭声,转而从吧台下的保险柜里取出一份文件递给郁楚:“这是我的体检报告,昨晚……咳,你看看吧。”
郁楚象征性地接过报告,一边给奚晓晓发消息让她把自己的体检报告发过来,一边说道:“梁总稍等。”
梁絮白正襟危坐,暗自在脑海里盘算着接下来要说的话。
虽然昨天确实把人欺负狠了,但绝不能让郁楚借此机会讹他。
……也不是不能讹,但不可以太过分,比如弄点资源什么的,这点小事还是能办到。
如果——
我是说如果——
梁絮白捋了捋思绪,暗道,如果郁楚非要粘着我,要求三天两头见个面之类的,这个时候一定不能答应得太爽快,否则郁楚会恃宠而骄,蹬鼻子上脸。
思及此,梁絮白不由翘起了二郎腿,食指在膝上轻快地敲打着节拍。
他盘算一番后淡定自若地开口:“这事我已经不计较了,你也别太放在心上,以后若没什么特殊情况,我们大概不会再有来往了。”
他没有把话说得太绝,给郁楚留足了提要求的空间。
可是车厢内寂静如初,无人应答。
梁絮白以为郁楚在害羞,开不了这个口,忍不住侧目瞧去,然后惊讶地发现对方竟靠着车窗睡着了。
眉心深锁,似有些难受。
他定睛一瞧,适才发现郁楚的面颊浮有一层不正常的红,额角和颈侧全是细密的汗珠。
梁絮白往那边挪去,抬手在他额头上摸了一把。
……发烧了。
从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善男信女的梁絮白,却在此刻后知后觉地涌出一股愧疚感,遂疾声吩咐司机:“去医院。”
微顿片刻,又改了口,“算了,去我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