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熬了两天一夜,梁絮白终于在精疲力竭之前找到了郁楚。
梁宥臣告诉他,郁楚离开的时间和文辞回江城的时间吻合,他便打听了一番。
起初文辞不愿透露郁楚的下落,但梁宥臣把事情说得比较严重,不得已之下,文辞只好出卖了郁楚,但他并不知道郁楚的具体下落,只告知了一个大致的方向。
梁絮白勉强睡了四个小时,养足精神后马不停蹄地赶往施州,开始在茫茫大海里寻找被他珍藏在心尖上的人。
见到郁楚的那一刻,梁絮白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脑海里一点点地融化,然后逐渐填充他的眼眶。
紧绷的那根心弦无声断裂,在筋骨与皮肉上震出剧烈的痛感。
两人在滚滚人潮里遥遥相望,相顾无言。
许久之后,梁絮白迈开腿,大步流星地朝郁楚走去。
墨达楼的空中廊桥呈弧形,两人的身高本就有差距,郁楚此刻站在斜坡下方,只能微微抬头注视眼前之人。
梁絮白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疲态,用布满血丝的双眼凝视着他。
直到漂亮的青年垂下眼睑,梁絮白才开口说话:“走吧。”
他没有说要去哪儿,郁楚也没有问他想去哪儿,两人就这样无声地并肩前行。
小城的中秋夜格外喧嚣热闹,打铁花表演已经结束,此刻河道中央的舞台上正在上演嫦娥奔月,吊着威亚的女演员在阵阵欢呼声中飞向那盏象征月宫的巨型明灯,衣袂翻飞,婀娜动人。
竹筏和花船上载满了客人,映着皎月的清晖徐徐荡漾。
河道两岸人群伫立,乌泱泱一片,仿佛看不见边际和尽头。
这个夜晚,注定是沸腾的。
郁楚此刻大脑比较混乱,他对这座小城还不熟悉,只能凭借记忆沿着来时路往回走。
梁絮白默不作声地随他前行,汹涌的疲色早已将那股子纨绔劲儿给磨灭,只不过短短三日未见,便莫名多了几分与他年龄相悖的沧桑感。
风情街上空的万千灯盏明亮炽丽,只需抬头一观,便可瞧见印在上面的诗词歌赋。
「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至今不会天中事,应是嫦娥掷与人。」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
“哥哥哥哥,要买灯笼吗?”郁楚的思绪被一个穿着汉服的小女孩打断了,她手里提着几只竹编灯笼,全是小兔子的形状,精致可爱。
她在来来往往的人群里不断询问,但是愿意为她停下来的人并不多。
见眼前这两位戴着口罩的大哥哥停顿伫足,女孩立刻绽露出甜甜的微笑,“哥哥,这灯笼是我爷爷亲手编织的,你要不要买一个呀?只要十块钱!”
郁楚半弓着腰身,笑着说道:“好,我买一个。”
女孩递给他一只灯笼,目光移向身后,又问道:“这位哥哥要买吗?”
郁楚微微侧目,余光里映出梁絮白两手揣兜沉默不语的姿态,遂对女孩说道:“再给我一只吧。”
他买下两只竹编兔子灯笼提在手里,继续往前走去。
民族风情街已经彻底被游客占领,人山人海、水泄不通。郁楚和梁絮白逆着人群走向客栈,其间梁絮白一句话也没说,实在拥挤不堪时,他会抬手护一护身边的青年,除此之外,再无旁的交集。
回到客栈时,老板娘正嗑着瓜子追《山居Ⅱ》最后一期,眸光里映出一个染着红头发、身材高大威猛的人影,立刻用鼠标按下暂停,笑道:“找到你朋友了?”
走在前面的郁楚闻声回头。
梁絮白没什么表情地“嗯”了一声,老板娘笑着对他们挥挥手,然后继续观看综艺节目。
回到客房之后,郁楚插上房卡,漆黑的空间顿时被灯光照亮。
空气中浮荡着清幽淡雅的茉莉花香,隐隐有一股浸透心扉的力量。
郁楚仍旧提着两盏兔子灯,他换好拖鞋,正打算开口问老板娘刚刚那话是什么意思,便被一股重力遏住了双肩,整个人被迫往后退,脊背抵在坚硬冰冷的墙壁上。
手臂吃痛,灯笼“哒”地一声从指间坠落,在两人的脚边轻轻滚动了几下。
郁楚忍着双肩的疼痛与不适抬眸看向近在咫尺的男人,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盛满了复杂的情绪,硬朗的面部轮廓在这一刻骤然绷紧,颈侧青筋突突直跳。
梁絮白下颌微动,胸膛起伏异常明显。
他的情绪已经抵达了临界点,可是又无从发泄,只能由自己承受着。
须臾,梁絮白咬紧牙关,沉声问道:“为什么每次都要把我丢下?”
第一次在酒店醒来,他的身边空荡荡的。
这一次醒来,他的身边依然空荡荡的。
郁楚嘴唇微启,欲言又止。
梁絮白的呼吸变得急重,嗓音如同磨砂纸擦出来的动静,粗粝喑哑。
他努力按捺住自己的情绪,将折磨他好几日的问题问了出来,“你一个人在外面,过得好吗?”
郁楚垂着眼,小声回应着:“还好。”
梁絮白倏尔一笑,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嘲,“那你知不知道这三天我是怎么熬过来的?”
郁楚顿觉心脏一紧,眼眶骤然泛红。
他满怀愧疚地抬起手,掌心柔柔地覆在梁絮白的脸颊上,用指腹颤颤巍巍描摹男人的面部轮廓。
他的眼窝深陷了几分,眉骨也更加突出了。
似乎……瘦了不少。
梁絮白纵然有天大的怨与怒,也在这一刻化为了乌有。
他轻轻握住郁楚的手,用唇瓣去触碰他的手心,带着虔诚与爱恋,难舍难离。
良久,他展开双臂把郁楚揽进怀里,释放出全身的疲意,“楚楚,我有好多话要对你说,但是我现在真的快撑不住了,等我睡醒再慢慢跟你解释好不好?”
郁楚点头,轻声应道:“好。”
梁絮白洗漱之后便爬上了床,身体刚沾上被褥,眼皮就已合拢。
窗外喧嚣不止,贡水河上的歌舞仍在继续。
为了让他睡个好觉,郁楚将木质的窗棂轻轻拉上,将所有喧嚷声隔绝在外。
梁絮白的出现给了他莫大的冲击,他没想过梁絮白会执着地寻他,更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找到了。
纵然是文辞把自己的行踪透露给了梁絮白,然而施州这么大,他又是临时起意来到这座小县城,即便要找,也没那么容易。
虽不知道梁絮白究竟用了什么方法找到这里来了,但是仅凭这一身披星戴月的疲态便知他遭了不少罪,郁楚没有理由不在意,更没有理由不去关心他。
眼下没有睡意,郁楚便将另一张电话卡插入手机里,并切换回原来的微信账号。
账号登录上的那一瞬间,有无数条消息弹出来,让界面短暂地卡顿住。
除了郁湘、奚晓晓、袁殊、沐蓉之外,当属梁絮白的消息最多。
「楚楚,你快回来好不好?有什么事我们当面说清楚。」
「你现在怀着宝宝,不要乱跑,会很危险的。」
「开机之后给我回一个电话可以吗?我想听一听你的声音,确认你是否安全。」
「如果我惹你生气,你打我骂我都可以,就算让我跪搓衣板我也认了,但是不能离家出走。」
「我很需要你和小葡萄,快回来吧。」
「已经凌晨了,你饿不饿?如果想煮东西吃,可千万仔细点,别再把手烫伤了。」
「楚楚,我好像失眠了,睡不着。」
「你到底在哪里啊?」
「小白看不见你,都不愿意吃东西了,昨天一整天滴水未进,精神恹恹的。」
「给你一天的时间,如果再不回来我就真生气了[发怒]」
「楚楚,我来施州了,如果我能在三天之内找到你,你就乖乖跟我回去,以后不许再闹脾气了好不好?」
「我刚刚差点进局子了,酒店前台报警,说我是流氓黑.社会,如果真留了案底,以后会对小葡萄有影响。」
「楚楚,我好累,你到底在哪里啊?」
最后这条消息是今天下午三点四十五分发过来的。
郁楚锁上屏幕,指尖剧烈颤抖。
良久,他压下沸腾的情绪,动作轻盈地躺在梁絮白的身旁,就着床头暖黄的壁灯光芒,一错不错地凝视着他。
自离开渝城那日起,郁楚就下定决心要忘掉两人之间的事。
他用了两天时间来调整自己,好不容易有了一点起色,偏偏又被打铁花给勾起了回忆。
他曾想过,梁絮白给他花钱、他陪梁絮白上床,其本质与包养是没有任何区别的。
如果非说有,那就是梁絮白愿意花心思逗他开心。
但是后来他又不断地麻痹自己,认为他们之间与“包养”或者“潜规则”不太相同,毕竟梁絮白当初投资他的目的是赚钱,等过了这阵的新鲜感,一切就结束了。
直到后面梁絮白频繁地与他做.爱,他才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只是这位爷圈养的金丝雀。
然而现在……
郁楚握住梁絮白的手,轻轻贴在颊边,借着他掌心传来的温度缓缓合上了双目。
到了三更天,梁絮白忽然被梦魇绊住,不停地唤着郁楚的名字,郁楚叫不醒他,只能把他紧紧抱住,一声接一声地安抚,告诉他自己就在这里,哪儿也没去。
许是安抚奏了效,梁絮白逐渐平静下来,在睡梦中本能地搂住郁楚的腰,不给他任何逃走的机会。
翌日清晨,郁楚从梁絮白怀里醒来,见对方还在熟睡,他没有打扰,小心翼翼地拿开圈在腰间的手,然后起床洗漱更衣。
估摸着梁絮白一时半会儿醒不来,他不想独自挨饿,便去楼下买了早餐果腹。
谁知回来时竟发现梁絮白坐在床头发呆,眼眶微红,神色冷厉,俨然是生气的模样。
“怎么了?”郁楚将打包的早餐放在茶几上,走过来在他身侧坐定。
梁絮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几秒后展开双臂将他拥入怀里,哑声说道:“我以为你又跑了。”
郁楚一顿,旋即笑道:“小葡萄饿了,催我去觅食。”
闻言,梁絮白总算一扫片刻前的阴翳,将注意力挪向他的腹部。
宽大的手掌隔着衣料轻轻触摸隆起的线条,问道 :“葡萄这几天乖不乖,有没有闹你?”
郁楚摇了摇头:“她很乖,没有闹,只是晚上睡觉前有一点调皮,平时都很安静。”
梁絮白将下巴搭在他的肩上,说道:“我没有睡够,还想再睡会儿。”
“吃完早餐再睡。”郁楚试图推开他,然而未果。
“不想吃。”梁絮白开始耍赖,“你陪我睡吧,不然一会儿你又该跑了。”
郁楚无奈一笑:“我不跑。”
梁絮白:“那你也得陪我。”
郁楚觉得他有些不可理喻,然而昨晚被他闹了一通,确实没有休息好,于是去卫生间刷了牙,转而在他身侧躺下:“陪你,这下可以了吧”
梁絮白兴高采烈地把他圈进怀里,再严严实实搂住,这才安心入睡。
下午两点左右,郁楚被一阵胎动揣醒,他拍了拍梁絮白的手臂,半梦半醒地说道:“梁絮白,你女儿饿了。”
梁絮白豁然起身:“我让张姐准备饭菜。”
郁楚:“……睡了十六个小时,还没睡醒?”
目光环顾一圈后,梁絮白总算清醒过来:“你等一等,我去买饭。”
他动作麻利地离开房间,不多时便提着几只餐盒返回,里面盛装的全是郁楚爱吃的家常小炒。
吃饭时,梁絮白不禁开口:“楚楚,跟我回去吧,你住在这里诸多不便,我都没办法照顾你。”
郁楚夹了一块糖醋排骨,用筷子拨弄着软烂的肉:“这儿挺好的,小城烟火气十足,青山绿水,非常养人。”
梁絮白轻叹一声,说道:“你之前给我留的那句话,是因为我经常和你……是因为我经常缠着你,所以才会让你觉得我只是迷恋你的身体,对不对?”
郁楚默默吃进排骨,没有应声。
梁絮白对此作出了深刻的反省,“这件事确实是我不对,我以后一定会克制的。”
郁楚依旧没有出声,静候他的下文。
很快,梁絮白笑了笑,又道,“我那两个哥哥总说我这张嘴欠得很,不招人喜欢,后来在你这儿得到了印证,我这嘴确实欠,总你惹生气,甚至把你气得离家出走了。
“我这个人粗糙惯了,不太会表达什么,但是请你相信,当初慈善晚宴第一次与你相遇时,我就被你吸引了。
“也许在你看来,我们之间是从一夜情开始的,所以这份感情并不纯粹。但我想告诉你,即便咱们没有喝下那杯酒,我也会想方设法地接近你、追求你。
“楚楚,你可知当初二哥说你肚子里有个孩子时,我心里是怎么想的吗?我心想,我他妈终于可以父凭子贵、老婆孩子热炕头了。直到他说出你怀孕的危险性时,我才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不要父凭子贵,我要你安然无恙。
“之前你问我喜不喜欢你,我今天再次回答——喜欢,并且这份喜欢与其他任何因素都没有关系,即便我非常下流地与你欢.爱,也仅仅是因为欢.爱的对象是你。”
郁楚埋着脑袋,眼眶发热,五指用力地握紧了竹筷。
梁絮白静默几息,继续说道:“还记得七夕那天我送给你的翡翠石头吗?其实它不是用来祛灾辟邪的,而是奶奶留给我未来媳妇儿的见面礼。”
郁楚猛然抬头,错愕地看了他一眼。
梁絮白耸耸肩:“你说我耍小心机也好,无赖也罢,如今东西已经挂在你脖子上了,就不能轻易反悔。”
郁楚眼眶微红,面颊也泛起了一层绯色:“我并不知道它是……它有这么一层含义。”
梁絮白轻笑一声:“七夕送的礼物本就意义非凡,你既然敢接,就得做好剖析这份礼物深层含义的准备。”
郁楚垂下眼帘,细声说道:“那也你骗我的。”
梁絮白正色道:“可是你离开渝城的时候什么都没拿,唯独带走了这枚翡翠吊坠。你心里有我,对不对?”
河风透窗而入,捎来几分凉意。
郁楚的心脏仿佛被胸前那枚翡翠灼得发烫,以至于流向全身的血液都变得炙热不堪。
梁絮白没有追着问他要答案,仿佛他的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郁楚握着翡翠,正打算说点什么,忙不迭想起老板娘昨天晚上说的那句话,问道:“你和这家客栈的老板娘认识?”
梁絮白不知道他为何突然调转话题,但也只能如实回答:“不认识。”
郁楚不解:“那她为什么问‘找到你朋友了’?”
梁絮白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因为我来到施州之后,把施州的每一家酒店、民宿、客栈、和宾馆都跑遍了,不断地向他们打听是否有一个叫郁楚的人入住,有些前台工作人员警惕性太强,他们把我当成不法分子,差点报警把我带走。
“最后我在一家民宿打听到了你的消息,民宿老板说你只待了几个小时便退房离开了,我只能去周围的县城寻找。
“在这两天一夜的时间里,我连眼皮都没敢眨一下,跑了三百多家宾馆酒店,去了三个县城寻找你的踪迹。
“昨天晚上在国道上驾驶时,甚至因为太过疲劳差点把车开进山沟里了,九死一生之际,我才陡然清新过来。
“好在老天待我不薄,在我快要撑不住的时候,它又给了我希望,让我在茫茫人海与你重逢。
“那个时候,我的脑海里只闪过一个念头——我要拥抱你。可是我好疲惫,我已经没有力气走向你了,直到一片铁花在你身后炸开,我才重新活过来。”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郁楚胸口窒闷不堪,眼眶早已被水雾浸染。
他胆战心惊地、后怕地捂住面颊,任由泪水从指缝里肆虐淌出:“对不起,对不起……”
“该说对不起的人不是你,而是我。”梁絮白来到他身旁,轻轻拥抱着他,“是我没有给足你信任和安全感,是我让你误会。”
他缓缓屈膝,在郁楚身前蹲下,替他拭净脸上的泪水,“楚楚,以后不要离开我了好不好?”
郁楚抬手抱紧他,把脸埋进他的颈侧,胡乱地点头:“好。”
本来想加更的,奈何手速不够。先贷款加更400字,尾款后面再补(狗头叼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