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白楼松手起身, 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逐渐恢复平静。
他拿起桌上的湿毛巾擦手,“警察系统为避免出现跳反的情况, 所有的线人都会一对一登记在册。林征的联络员是段明, 他是CIB三组的督察,跟我关系还不错。”
他声音里带着些许怀念,“我们几个是同一届警校生。”
计白楼让出位置,“简若沉,你来问吧。”
林征脑子发懵, 耳朵里都是嗡鸣声,爬都爬不起来。
简若沉把他扶到墙边坐着, 又回头对着关应钧伸手, “给根烟啊关sir。”
关应钧从烟盒里抽出一根, 跟火柴盒一起精准丢进他怀里。
简若沉将茶烟戳进林征嘴里,然后擦亮火柴, 护着火苗给他点。
林征被打得直抽气,条件反射吸了一口。
烟头亮了。
简若沉将废火柴丢进烟灰缸,顺势坐在大理石茶几上, 静静看着林征抽了小半根。
等人彻底缓过神后才拿起烟灰缸放在他面前,问:“关sir的烟抽起来怎么样?”
林征沉默着抖掉烟灰, 不说一个字。
刘奇商看不懂。
他跟计白楼说悄悄话:“计哥,这什么意思?”
计白楼道:“拉关系吧?我们有时候也会这么搞。就好比你去查贪官的时候, 要先私下里请他喝咖啡。先礼后兵嘛。”
刘奇商怔然, “可林征是他拷过来给你揍的,能吃这套?”
两人说话的声音很小。
林征听不见, 但心里也这么觉得。
他嗤道:“你把我骗来,让我被阿sir揍一顿, 然后给一根烟,稍微讨好讨好我,就想让我倒豆子似的什么都说了?”
“天下哪有这样容易的事情?”
简若沉惊讶,“你怎么会这样想?”
“我给你烟,是因为香烟中的尼古丁会迅速到达你的大脑,麻痹神经,缓解焦虑。而烟草中的烟碱成分,则能够起到缓解疼痛的作用,让你别头疼。”
“你平静下来了,我才好问话。如果这里有镇静药片,那我给你的就不是香烟了。”
林征眼神茫然。
什么尼古丁,什么烟碱?
他初中没念完就辍学了,听不懂这些。
但顺着简若沉的话一想,又觉得头确实没有之前那么痛了,心情也平静不少。
什么讨好。
原来是他自作多情。
简若沉伸着足尖,踹了一下地上的赃物,“你偷了这么多金饰,一看就很贪心,我当然知道香烟不能喂饱你啊。”
刘奇商:……
他略带疑惑地看向计白楼。
先礼后兵?
计白楼抬手摸了下鼻子。
不就是解说错了吗?
没关系,反正简若沉没听见。
嫌疑人当众自作多情,估计比他还尴尬。
林征把抽完的烟蒂摁灭在烟灰缸里,调整好坐姿,眼神低垂,落在不远处堆着的赃物上,脑子里急速思索着脱身的办法。
“想什么呢?”简若沉猝然问,“想怎么跑?”
林征猛然抬头。
简若沉怎么知道他在想什么?
简若沉:“你调整坐姿之后,脚尖直指门外,身体语言很明显是想跑。”
刘奇商、计白楼和黄有全不约而同看向林征的脚。
还真是这样!
关应钧的视线落在简若沉的背影上。浅色发丝软塌塌地铺开,几乎遮住了整个肩背。
林征欲盖弥彰地回正身体。
思路三番两次被否认和打断,他脑海里几乎一片空白。
简若沉没给他重新整理思绪的时间,“你为什么笃定自己能在陆堑的毒窝周旋?是不是有人会在陆堑那边保你?”
“这个人是段明?”
林征一颤,冷汗瞬间布满额头。简若沉的话不带任何个人情绪,简洁清晰,直切要点。
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计白楼为什么会抓着他的头往地上撞。
他的话里破绽太多了。
林征咽咽口水,梗着脖子嘴硬:“保我的是谁跟你们有什么关系?你们只管算我能带来的利益就行,为什么一定要刨根问底?互惠互利不行吗?”
他喊道:“你就说你们想不想要一个能去毒窝的卧底!”
计白楼摇摇头。
林征这种老油条太清楚警察需要什么了,他知道怎么把自身价值最大化,从警察这里换取更多的利益。
林征能三番五次逃脱惩处,靠的就是今天这招。
简若沉怕是要在他身上栽跟头。
简若沉乐了,“你怎么敢跟我讲条件?”
“我心平气和地坐在你面前,是为了给你争取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但这个罪该怎么赎,是我说了算,不是你说了算。”
林征神色紧绷。
奇怪了,这个人怎么不像其他人一样跟着他的节奏走?
简若沉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现在即将因为偷窃罪被起|诉,八年刑期板上钉钉。但如果你能做段明的污点证人,计sir肯定愿意帮你减减刑。”
林征死死握着拳,抿唇不言。
简若沉蹲下,与他平视,“你刚刚说你要养老婆和孩子。你小孩几岁了?”
提到家人,林征神色柔软下来,“一岁不到。”
简若沉叹道:“那我理解你不想坐牢了。你的妻子需要你,你的孩子也离不开你。”
林征以为他心软,表情松快些许。
简若沉轻声问:“你知不知道做卧底要面对什么?有人保你,但他会保你的老婆和孩子吗?毒窝里的人有什么理智呢?他们杀人不眨眼。”
他伸手拍拍林征的肩膀,“好好想想你的老婆和孩子。你赚钱不就是为了他们?钱哪有家人重要?”
林征浑身过电似的抽搐了一下。
比计白楼打他的时候抖得还厉害。
他不知道想到什么,眼睛一下子红透了。
黄有全也是线人,很懂林征在想什么,帮腔道:“那些人奉行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你这种人进去就是小喽啰,小喽啰护不住老婆的。”
他抖抖腿,身上的配饰叮叮作响,“跟着阿sir好好混啦,以后小孩还能让警署介绍去个好学校,做个好人。”
简若沉抓着林征的弱点,最后加码,“你看,你供出段明就能减刑,如果一点牢都不想坐,那你就转到计sir手下做事。你要是实在想做间谍,那就去做计sir和段明之间的间谍,帮忙抓住段明是黑警的犯罪证据。”
“在两个警察之间周旋,你也能拿两份钱。都是两份钱,在计sir这里拿不比去毒窝卖命强吗?”
简若沉恨铁不成钢似的,“你看你,账都算不清。”
林征茫然:……
好像挺有道理。
计白楼都看呆了。
简若沉在偷换概念。
黑马是马,白马也是马。
所以白马是黑马。
黑钱是钱,白钱也是钱。
两份白钱能保你老婆和孩子,附加价值高,所以白钱比黑钱好。
这谁听了不迷糊。
计白楼尝试站在林征的立场上找这套话术的漏洞,越想越蒙圈。
人都有趋利避害的心理,这是人性的本能。
林征闭眼想了想,踌躇片刻之后,终于做出了决断。
“……我说。”他咽咽口水,艰难开口:“前段时间,我和段明在路边的小吃摊接头,我吃到一半肚子疼,就去上厕所……”
“回来的时候却发现段明在和陆堑手下的老八说话。老八比较好认,他胖。一开始我还以为老八也是段明手下的线人,只不过爬得比较高,就没在意,我一边系皮带一边走过去。”
“然后就听到段明和老八说,叫他告诉陆堑最近小心点,不要再做轮渡大劫案了,刑事侦缉科好像在查。”
简若沉一怔。
什么?
当时陆堑竟然知道刑事侦缉科在查轮渡大劫案?
那他还让江鸣山去做第二次?
简若沉一时头皮发麻。
陆堑是故意的!
他让江鸣山去做第二次大劫案,怎么都不会亏。
江鸣山成了,钱是他的。
江鸣山被抓了,财产会被江含煜继承。钱还是他的!
简若沉攥紧手指,将注意力拉回来。
林征轻轻咳嗽了一声,“当时我就明白了,段明心里想着陆堑,他不是真警察。”
计白楼灌了一口酒。
威士忌杯里面的冰球早化成了水,这口酒并不好喝。
包间里,气氛有些凝滞。
关应钧开口道:“线人就是帮警察做脏活。这话也是段明教你的?”
林征:“他知道我偷东西,不怎么管。这话……段明手底下的线人都知道。”
刘奇商暗骂一声,“上学的时候那么老实一个人,怎么会变成这样!”
啧,段明还把陈祖丹那个愣头青当枪使,把他们整个廉政公署B组耍得团团转!
“人会变吧。”计白楼又倒了一杯酒,“我们都毕业四年多了。”
简若沉转身,扫了一眼三位阿sir的脸,“你们和段明是同一届警校生?”
关应钧:“嗯。”
简若沉:……不是吧?
计白楼看着像32岁,刘奇商看上去也有30岁。
关应钧看着差不多二十八九。
原来都是26岁?
当警察老这么快?
他摸摸脸,看来以后得稍微注意一点。
林征靠着墙,艰难地站直身体,“我之所以笃定自己能去陆堑的毒窝,就是因为段明有绝对的能力保我。段明不是从警察跳反的,他和陆堑是初中同学,认识的时间很长,关系不错。”
他直直看向计白楼,“计sir,我愿意替你和段明周旋,探听陆堑的消息,你能不能帮我保护我的老婆和孩子?”
计白楼沉默半晌,看向关应钧。
关应钧道:“我们有证人保护计划,可以派专人保护你的妻子和小孩出国,刑事侦缉科出推荐信,想去哪个国家自己选。事情结束之后再回来,钱不是问题,就看你舍不舍得和家人分开了。你孩子还小。”
林征一咬牙,“好。如果我死了,我小孩能当公仆吗?”
简若沉:……
公仆就是香江公务员。
他盯着林征上上下下看了一遍,企图从这人身上找出山东大汉的特质。
否则解释不了这种让后代|考公的执念。
计白楼难得无语,“你不死,你小孩也能考。只要你以后不偷窃盗窃就行。”
林征松了口气。
在他贫瘠的认知当中,社会底层的人只有考上公务员,才能做人上人。
他轻声道:“我可以了,我愿意做,让我写保证书。”
刘奇商:……
现在倒是积极了,十分钟之前被人按在地上揍还嘴硬。
他凑到关应钧身边,“钧哥,简若沉也太行了,我想让他来廉政公署开反传销课。”
半点没有之前质疑的样子。
关应钧拒绝:“他要上学,暂时没时间。”
他说完,赶时间似的从兜里拿出饭盒的复印件,分发给在场的人,“这是1892酒吧流出的铝制饭盒四面图,陆堑用这种饭盒来装货,我们现在在找制作这个饭盒的工厂,你们也出点力。”
图只有三张,没传到林征手里,关应钧掏出手铐钥匙给他解锁,“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以后别手痒。”
明明这话语调平稳,听上去却像是“再偷我剁掉你的手。”
林征:……
“知道了关sir。”
偷到手铐这种糗事应该会成为他一辈子的心理阴影。
关应钧收好手铐,看了一眼手表,“我还要带他去趟医院,黄有全。”
黄有全站起来:“到!”
“你把精力放在找饭盒工厂上。”关应钧掏出一沓钱,“你上个月的工资。”
工资!
黄有全眼睛锃亮,“yes sir!保证完成任务!”
发工资时的关sir真和蔼。
黄有全搓开钱点了点。
简若沉瞥了眼厚度,大约有一万块。
林征眼睛都直了。
简若沉问他:“段明给你多少?”
“2000。”林征咬牙切齿道。
简若沉:……
怪不得要重新做贼,2000港币在90年代只能算底层,这里吃个烧腊饭都至少28块,香江这种地方,花钱比呼吸还容易。
林征的小孩还要喝奶。这点钱根本不够一家人用。
他小声道:“你看,我给你找的工作好吧?计sir给的肯定和关sir一样多。”
“谢谢。”林征说着,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
怎么他被简若沉拷过来,又被人按着打了一顿,然后还要道谢?
刘奇商:……
他还得谢谢咱呢。
简若沉是有点邪门在身上的。
今天晚上简直和做梦一样。
他们来讨论黑警,本身也没想着一次就找到人,结果现在连证人都有了。
真够戏剧的。
如果没有这个证人,打死他也不信黑警居然是跟他们一届的警校生段明。
刘奇商看向简若沉:“你怎么要去医院?”
“体检。他眼睛有点畏光。”关应钧脸色不大好。
计白楼:……
这兄弟确实是动心了。
当初读书的时候他发高烧,差点晕在宿舍。
关应钧把酒倒在杯子里,加了点蜂蜜和柠檬给他喝,说是能治感冒。
他还以为关应钧不知道香江晚上有私人医院呢。
原来是知道的,只是不想带他去。
简若沉对林征说,“看见没,给阿sir工作还包体检。不是公仆,胜似公仆。”
关应钧:……
他把羽绒服往简若沉脑袋上一挂,“走吧。”
别忽悠人了,林征都要被忽悠瘸了。
简若沉就冲着包间里领了新任务的阿sir们挥挥手,“拜拜。”
刘奇商看着手里的饭盒照片,有点恍惚,“关应钧怎么搞到这个的?”
计白楼睨他一眼,心说:嘿,你不知道吧?
我知道内情呢。
可惜了,现场有线人在,不能开口说。
刘奇商啊刘奇商,这下你可只能被蒙在鼓里了。·
那边包厢里还在讨论怎么找饭盒的源头工厂。
这边简若沉就被押送到了私人医院。
关应钧挂号付钱,钱包肉眼可见瘪下去大半。
简若沉:……
怪不得月光呢,关sir可真大方。
验眼睛的机器要么是全自动,要么是半自动,出结果都很快。
看诊的老先生看着手里的报告单,“视力5.1,没有近视和散光一切正常。很好啊,畏光可能是因为你最近看书看太多了,眼睛虹膜的色素又比较低。两相结合之下重新开始畏光。”
“琥珀色的眼睛嘛,漂亮也有代价,这个是天生的。有的浅蓝色眼睛也会畏光。”
简若沉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医生道:“你之前应该用过缓解这种症状的眼药水吧?用完怎么不去配?”
关应钧站在简若沉身后,视线垂落。
这道目光如有实质。
简若沉脊背发麻,背心渗出些汗。他下意识想转头观察关应钧的神色,最终只是微微偏了些头,强忍住了。
不能抬头,这时候抬头明摆着是心虚。
不能做蠢事。
他抬手不好意思地挠挠侧脸,情急之下道:“我不喜欢点眼药水。”
话音刚落,简若沉心里就咯噔一声。
坏了,这句话和他坐在关应钧车上说的那句“我不知道眼睛怎么回事,要去医院看一下。”前后矛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