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一刻。
尖鼻咀9号渔港阴雨沉沉。
七月的天气闷热潮湿, 老天憋着似的,连雨都淅淅沥沥,下不痛快。
简若沉站在甲板上用望远镜探查瞭望, 行船一个半小时, 衣服前面便沾透了水汽,贴在胸口。
张星宗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汽,浅蹙着眉,略显急躁,“离岸20公里了……怎么连个影子都没。”
“不急。”简若沉说着, 想转身回船舱待一会儿,才刚转身, 余光就看见远处水面上停留着一个黑点。
他脚步一顿, 骤然回身, 将望远镜举到眼前。
镜筒里,那渔船似乎是静止的, 浑身破旧,脏兮兮地漂在水面上。
有船!
简若沉松了口气,将望远镜递给解泰然, “你们新界出身的警察应该对水路更熟悉,你能不能估一下距离?”
解泰然接过。
他长得高, 脸大手大,拿着望远镜看的时候, 显得这望远镜格外娇小。
“这么模糊, 15公里开外了。”
简若沉算了一下,他们至少还得再开一小时才能碰到这艘船, 还是在它完全不动的情况下。
“得快点了。”简若沉神色肃然。
关应钧拿起对讲,“各单位注意, 全速追击15公里以外的渔船。”
刑事情报科里有不少在菲律宾和缅甸等地做过卧底的人,大多数人船技了得。
他们派出一人在前方破风,其余渔船呈人字形紧随其后。
解泰然站在甲板,摇晃的船身和直扑面孔的潮湿海风也动摇不了他分毫。
他举着望远镜,观察着远处刚刚发现的船,惊愕地发现那艘船虽然在水中央缓缓前行,但速度极慢。
解泰然:“简sir,那条船有鬼。”
简若沉微怔,“什么?”
“它开得太慢了,不像是在逃避追捕。”解泰然道。
简若沉接过望远镜看了一眼,沉默半晌,“追上再看。”
天穹之上,忽然雷声乍响。
细雨似乎都短暂地停了一瞬,紧接着,暴雨倾泄而下,天幕立刻变得雾气蒙蒙,水面上也被砸起了雾。
简若沉抹了一把脸,从腰部装备包里拿出卷成小卷的雨衣抖开穿上,又举起望远镜去看。
暴雨打在胶皮雨衣上,发出哆哆的声响。
目标船停在水面,非但没有因为雨雾消失,反而更加清晰!
坏了,九哥和宝家云很可能已经不在船上。
这绝不是逃命的速度。
他们很可能已经弃船徒步。
思索间,船队与目标的距离越来越短,最终停在了离目标船10米开外的地方。
张星宗立刻拔枪,鸣枪示警,“里面的人听着,你们已经被我们包围了!请放弃抵抗!”
嘹亮的喊话声被雨幕遮住大半。
船只毫无动静。
简若沉抹了脸上的水,忽然觉得雨衣碍事,他一把掀开雨衣,“靠近点。”
他与关应钧对视一眼。
关应钧立刻意会,“各单位注意,包围目标船只,CIB行动组出3人,配合刑事侦缉科进船调查。”
船只缓慢靠近。
简若沉闻到了一股霉味,他皱了下鼻子,将配枪举在脸侧,飞跃上这艘船的甲板。
雨似乎又变大了,砸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简若沉拿左手抹了一下,侧身靠在驾驶室的门口,伸手轻轻推了一下驾驶室的门。
没关。
吱嘎一声,门开了。
带着霉味的恶臭变得格外明显,还夹杂着一点煤油的味道。
简若沉习惯性站在门口观察。
忽然,船只一晃。
站在另一侧的卢鹏翼重心歪倒,不受控制地一晃,他条件反射往侧前方跨出一步。
谁知门框下方竟系着一根钓鱼线,卢鹏翼脚步落在鱼线上,竟牵扯到了放在门边小柜上的煤油灯!
简若沉抬眸看去,瞳孔骤缩。
那煤油灯倒下的位置,正放着一个漏出引线的罐头。
这是个触发□□的机关!
简若沉一把拉住卢鹏翼,“所有人跳水!跳!!不要留在船上!”
他拉着惊魂未定的卢鹏翼,转身猛踏几步,对着黑沉沉的水面一跃而下。
关应钧疑惑还未问出口,就听侧前方炸响——
“轰!”
他牙关紧咬,表情近乎狰狞,未等爆炸的冲击波完全过去,就对着水面一跃而下。
简若沉有些昏沉。
爆炸时产生的冲击波打在他的背上,让他情不自禁张口,氧气从口腔里漏出去,他呛了一点水,此时憋得难过。
不能咳。
千万不能咳。
简若沉一只手紧紧拉着被飞溅的船板撞晕的卢鹏翼,用力一蹬,向上划出一段距离。
卢鹏翼死沉死沉的,简若沉甚至怀疑他被炸死了。张星宗正牢牢抱住刘司正,牛蛙似的往上蹬。
毕婠婠没受什么伤。
他暗松了一口气,恍然又看见,关应钧急速游过来。
简若沉心头一松,死死控制住了张嘴吐气的欲望,伸手摸向关应钧伸来的手指。
触碰到的那一刻,他终于憋不住张嘴,眼前的昏黑立刻扩散开,还未等简若沉咳嗽,两瓣唇便堵住那口即将呼出去的气,又渡过来一口。
简若沉恢复了一点,忍着咳嗽的欲望,与关应钧一起将卢鹏翼带出了水面。
他趴在船只的甲板上咳嗽几声,将呛进肺部的水吐了,才就着雨水抹了抹脸,“我们的船没损伤吧?”
“有两条离得近,坏了。”关应钧哑声道。
他心脏跳得极快,要是简若沉的反应稍微慢一点,此次行动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惨剧。
关应钧勾着简若沉的脖颈,忍下此时亲过去的念头问:“怎么回事?”
简若沉将钓鱼线触发的炸弹装置说了,低声道:“九哥和宝家云这么安排,一是为了绊住我们的脚步,二是为了用爆炸提醒他们自己,警察已经到了他们停船的地方。”
关应钧“呵”了声,冷极了。
简若沉把落在额前的头发捋到后脑,露出光洁的额头与挺翘的鼻梁。
因为咳嗽,他眼角带了一点红,嘴唇也比寻常的藕色更深一些,“修整一下,没什么大碍的警员准备跟我们一起下船追击。”
湿地保护区绝不比陆地上安全,青草与郁郁葱葱的树木之下,是暗藏杀机的沼泽地,若是碰上有毒的水蛇更糟。
关应钧不想简若沉以身涉险,但看着心上人明亮的眼睛,看着这双眼睛里坚定至极的信念。
他还是没能把“你留下”这三个字说出口。
“时间不等人,我去安排。”关应钧冷静到了极点。
他握着枪,脑子里是宝家云玩世不恭的表情和九哥假正经的脸。
他闭了闭眼,低声对简若沉道:“还好你没事。”
这次的事谁都没有错,简若沉很谨慎,CID的新警员也很听话,怪只能怪那条船太晃。
关应钧定定地看了简若沉一眼,转身去做事,他一想到简若沉跳下水后船只炸开的场景,扶着配枪的手就越握越紧。
还好。
否则他真不敢想自己会做出什么疯事。
他已经到了绝不能离开简若沉的地步。
警队一共有3人在爆炸中受伤,还能出动26人。
刘司正自愿留下来看守伤员,剩余25人则向着密林进发。
出发之前,简若沉命令5人一组,用麻绳互相绑住,以免有人不慎掉下沼泽时来不及救援。
大雨还在下,一定程度上遮掩了九哥和宝家云的踪迹。
关应钧拿着强光手电蹲下来,看着地面上草从歪倒的方向道:“这边。我打头,其余人跟上。”
简若沉走了几步,战靴上立刻沾满了泥。
关应钧恨不能把他拴在裤腰带上做事,隔三岔五要看过来一眼,第五次时对上简若沉微微眯起的眸子和充满威慑的视线,终于不再看得这么频繁了。
有关应钧这个演绎专家在,警员们的追击速度十分迅速,他总能根据地上的痕迹,判断出九哥和宝家云在哪里休息过,又在哪里陷进泥沼过。
众人心里都想着刚才的爆炸,想着因为爆炸而受伤的兄弟,此时此刻,心中都憋着一股气。
要找到九哥,抓住宝家云。
否则这口气就一直堵在胸口,让人难过。
简若沉看关应钧观痕辨位的本事,觉得警察这行也是术业有专攻,他上了两次警校,还是没学会这一手。
这东西和微表情心理学一样,需要一点天赋。
又走了十分钟,阵雨终于停了。
但天还是阴沉极了,像是从下午一步跨进了傍晚。
忽然,简若沉眯起双眼,握拳立起手肘,打出停止前进的手势,“我看到他们了。”
张星宗抬眼向远处看了眼。
嗯?在哪儿?
没有啊。
“西北方向11点钟,他们好像起了争执。”简若沉说着,将望远镜递给身后的人。
张星宗接过看了眼,这才通过夜视镜筒看到简若沉口中的人。
他惊疑不定地看了一眼简sir,用望远镜看到很正常,但简若沉可是用肉眼在观测!
这难道真是一双狐狸眼,在黑夜中也能看清楚东西?
简若沉顾不上解释,打出手势:“隐蔽前进,包围他。”
·
宝家云自认没和九哥起争执。
他实在是走不动了。
常年的毒瘾早就掏空了身体,能走到这里,已经是他的极限。
“九哥,咱们就在这里休息一夜,明天再走,行吗?”宝家云有气无力道。
九哥伸手想拉他起来,“你也听到了,我们用作诱饵的船已经炸了,警方很可能已经进了湿地,不能停,至少得再走30公里,藏到树更茂密的地方才行。”
宝家云屁股沉在地上,“哥,我真的一点都走不动了。”
九哥还想说点什么,耳边就响起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宝家云,九哥,你们已经被包围了,请立刻放下手中的武器!法海无涯,回头是岸!希望你们配合调查,警务处不会为难你们。”简若沉说完,四周的树林里立刻亮起强光,所有警员摁亮手电。
白炽光集中落在包围圈中心两人的身上,照得人无所遁形。
九哥狼狈极了,早就不再是资料和照片里风度翩翩的样子。
他浑身都是泥水,脸上是被雨冲得一条一条的碳粉。
宝家云与之相比,更显窘迫,他浑身都是泥水,淤泥挂在下半身,几乎让他的下身与土地融为一体。
宝家云回头,看到了走在人群正前方的人。
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刘玉成?”
不,刘玉成怎么可能穿警服呢?
九哥眼珠子转了转,落在简若沉的头发上,“你骗我。你根本没有接头发,也没有效仿简若沉的装扮。那天给我剪的,就是你的真发。”
“你根本不是刘玉成,你就是简若沉本人!”
简若沉面色肃然,毫无笑意,只道:“请二位束手就擒,配合警务处调查,争取将功折罪。”
宝家云想到九哥说的被抓后将要面对的一切,惶然撑着地面想要站起来继续逃,但他实在没有力气,起身时脚步一滑,竟摔了个狗吃屎。
他从包里摸出九哥给的罐头炸弹,想用火石点。
简若沉冷眼看着,所有警员都没有上前阻止。
这两人身上的东西都被淋湿了,这么简陋的□□自然做不到防水。
既然无法点燃,自然就不足为惧。
火石碰撞时发出的轻微响声格外急促清晰。
“呲、呲、呲、呲——”
宝家云忽然意识到什么,将那火石往地上一扔,哭喊道:“哥……”
九哥长吸一口气,抬眸看向简若沉,“想让我们伏法也可以,到了审讯室,戴罪立功,告诉你们九面佛的事情也可以,但我有要求。”
宝家云骇然瞪圆的眼睛,嘴里喃喃:“九哥。哥,我不想进监狱。”
关应钧冷笑一声,直直看向九哥,“你做炸弹放在船里,差点弄死我们警员的时候,有没有想过现在?”
他嘲弄道:“要求?”
想到简若沉刚上岸时的脸色,关应钧手背青筋暴起,恨不得直接摁着人到审讯室里揍一顿。
九哥沉默了,“走投无路时,人就是这样。”
他道:“我的要求也不多,给我们安排单人的监狱,和其他贩毒人员隔开,现在的监狱里有很多九面佛的人,一旦我透露他的信息,我就不再安全。”
“还有,宝家云有毒瘾,希望你们能让他戒毒。”
九哥说着,脊背完全塌下来,祈求一般将目光落在简若沉身上。
宝家云跪在地上,双手抱住九哥的腿:“哥,你说过要带我开理发店,再给我剪头的,你说过的!你怎么能说话不算数。”
他的毒瘾好像又犯了,浑身抖得厉害。
简若沉盯着两人看了一会儿,“九哥,你挺会算计。”
知道进监狱不好过就果断跑路,知道逃不掉了,也不犹豫,更不会负隅顽抗,反而冷静谈判。
“你如果将这些聪明用在商业谈判或者正道上,绝不会变成现在这样。”简若沉惋惜地看着他。
九哥竟真从那双眼睛里看出了实实在在的遗憾。
他发着怔,别过头。
还从未有人说过这种……看好他的话。
这话竟然是个他厌恶的差佬说的,多可笑啊。
简若沉道:“你的条件我们都可以安排,走吧,回警署。”
九哥垂下头,忽然觉得疲惫至极,尽显老态。
他并拢双手举起,任由冰凉的手铐落下。